表姐是个对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儿。她衣食无忧,父母给她留下一套位于郊区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调的盖着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个葡萄架。夏天里,绿油油的叶子间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凉,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看着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赏心悦目。表姐用不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园似的庭院。三十多岁的她穿着工作服、手执一把大剪刀在阳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样子真是显得英姿勃发。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然而有时我仔细地观察,却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疲惫之情,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醉于眼前的田园牧歌似的悠闲生活,倒像要通过体力劳动来忘却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呢?从我与她的闲谈中,她已充分地显示出她对男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当然也不是特别反感,就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而已。对于个别来骚扰她的无赖,她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惊讶。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有些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的事,我总是没法准确地猜到。比如前些时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书写之中,那封信是写给她住在同一城市里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的。表姐给我看了信,还对我形容那位女同学:"她像柳絮杨花般轻柔,一举一动从来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实写得很老套,无非是俗气的叙旧,充满了可笑的客套话。总之她写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信,倒像一个识字不多的村妇。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口气,我也不满意,这是封发不出去的信。"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沉思地说,"可是我在这里费尽了心思给她写信,不就是为了发给她么?我想表达我对她的感情。"
"那就发出去吧,我帮你去发。"我说。
"当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过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字纸篓。她激动得脸都泛红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封信写了一星期,最后也不知发出去没有。
她对于园艺有种病态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种紫蓝色的玫瑰花,她一连栽了好几年,都没有成功。当然所谓没有成功只是相对于她想像中的颜色来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妙极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热烈的红色,有的则是色情的黄色。她一概不满意,愤愤地用锄头将花儿全部刨掉了。就这样,她满怀希望地下种,然后充满绝望地毁坏。有一天我乘她没注意偷了两株黄色的玫瑰往家里走,谁知被她发现了,追上来抢过去,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口出粗言,说我这样干是"找死"。当时我真被她吓坏了,她的脸涨成猪肝色,两只眼睛喷火。
虽然有这些无法理喻的弱点,表姐在我眼里仍有超凡的魅力,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她开玩笑地称我为"小男孩",锲邢匀皇蔷痈吡傧隆N衣杪枰蚕不端?不同她来往,只是私下里议论她。我妈有次说起表姐是在一个雷雨天出生的,落地之际凶猛的哭声压倒了窗外可怕的雷鸣。"这样的女孩来到世上是要克人的。果然,克死了她的父母。"妈妈摇着头说。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赞赏。
在我二十岁、表姐二十四岁那年,我看见表姐经历了一次恋爱。男的是一名园艺工(我想表姐的园艺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们恋爱的时候,两人总是久久地抱膝坐在玉米地边,既不拥抱也不说话,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有亲昵的行为。他们也似乎不避开旁人。恋爱期间,表姐神情恍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过了不久,那男的失踪了,表姐倒显得快活而镇定了。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过,她的男朋友"给她精神上太大的压力",她之所以同他坐在野外就是为了避免同他有亲昵行为,现在他不见了,她倒觉得自己是真正爱过他的。那时我太年轻,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是装模作样,我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作表态。然而她竟然再也没有恋爱过。以表姐的条件,是很能吸引男性的,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一些男人围绕着她,他们明知没有希望,还是跃跃欲试地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魅力。这两年表姐脸上的轮廓变得僵硬起来,皮肤也显得有点干燥,但我觉察到她体内的活力正处于上升阶段。现在她不愿同人交际了,干起事来也更走极端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我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每逢春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就有种离开的冲动。一般我都是往南边去,在海边旅馆租一个房间住下来,然后关在里面研究棋谱。也有那么两次我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出去,但两次均是在中途不欢而散。第一任女友就是这么吹掉了,第二任女友至今还藕断丝连。
今年春节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打算约表姐一块出去旅游,我心里有很多迷惑的事情想同她探讨一下。我一提出这个建议,表姐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说往年她的春节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生活日程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她也很想"猎一下奇",现在能同她的"小表弟"一同出游,她非常高兴。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时,我看见表姐仅仅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头大概装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她穿着家常的衣服,那就是她平日里搞劳动穿的牛仔服。火车还没有开,她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六神无主了。我暗自思忖:表姐长年累月呆在郊区的小屋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今天对于她来说该是个重大的转变吧。我一直以为她对旅行有种厌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之所以从未外出,恐怕还是另外的什么原因。
我引领着她找到了我们的卧铺。我把我的皮箱放到架子上,表姐则始终搂着自己那个小包坐在她的铺上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我的铺在她的上面,我同她并排坐了下来。为了使她的情绪松懈下来,我起身为她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
"啊!"她抱歉地笑了笑,将怀中的皮包放到枕头那边。
"表姐这是第几次到外省去?"我问。
"第三次。第一次是我刚生下来不久,父母带我去看望爷爷。第二次是我一个人旅行,护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
表姐说话时眼珠还是滴溜溜地转,警惕地看着车上来来往往的人。
"老家的情况现在如何?"我说着话,竭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突然,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睛发了直,我四下环顾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她却涨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那家伙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
"谁?!"
"嘘!"
她搓着双手,紧张得坐不住了似的。我从未见过表姐像这种样子,她遇事冷静,头脑十分清醒。好在这种情形持续了不久,她就恢复了正常。那天夜里在火车上,我听见表姐睡得很死,她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她在睡梦中丧失了所有的警惕,连那只随身小包都被她拂到了地上。我在幽暗的光线里弯下身帮她捡起那只包,她却突然坐了起来,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不高兴地说:
"你在干什么?"
说完又倒下去睡觉了。
我听见车厢里充满了喃喃低语,似乎大家都在说梦话,那情形使我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我去了趟厕所,回到卧铺时,看见表姐又将她的包扔到了地上。这一次我懒得管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了下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表姐在下铺死劲地磨牙,好像对谁恨得咬牙切齿似的。我想,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啊,即使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也仍然像陌生人一样么?在半夜,在这个无法确定地点的场所,什么都是可能的吧。
天一亮我们就到了滨海小城B城。表姐显得有点憔悴,她抱怨说没有睡好,因为"火车上那家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使得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对她说我听见她发出鼾声了呢。她瞥了我一眼,说,那是她故意发出的声音,就是为了骗我这类人。我回想起她夜里坐起来那副凶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B城的冬天很暖和,树叶绿油油的,街道旁的林阴道上甚至有两对异国的伴侣在跳舞,地上的录音机里头放出音乐。我们订的旅馆就是我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在海边。来到楼上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阳光下的沙滩银光闪闪,那些沙子又白又细,海鸥也很多,成群地飞往前方的一个小岛。因为是春节,旅馆里非常冷清,好像来的顾客总共只有我和表姐两个人。这正合我的意。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整个旅馆也就两三名客人。厨房里有一个小灶,有一名老厨师专门为客人做饭,厨师自己也同客人一起吃,这样就显得有点家庭气氛了。我记得有一次那厨师老头还在餐桌上点了两只红蜡烛,席间他还唱了一支难懂的山歌。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我们选择五楼靠东头的两间客房,为的是可以清楚地观看日出。
上午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觉睡醒已经到了下午。当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外面时,我被吓坏了。我看见表姐正在往海里走,她就穿着她那身工作服,海水已经淹到了她胸口。她是不会游泳的,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游泳池里差点被淹死。
我猛力推开窗,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狼嗥。表姐没有反应,还在往前走,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我顾不得还穿着内衣,发疯一样跑下楼,边跑边吼:"救人啊!"楼里只有厨师和守门的传达,他俩也跟在我身后跑。
我跑到了海边,但是哪里有表姐呢?显然她已经完蛋了。我眼前发黑,既恐惧,心里又对她充满了怨恨,我抱头坐在了沙滩上。厨师和传达见我这个样子,也都蹲了下来安慰我。
"你不要过分自责啊,你表姐只是利用了你嘛。"厨师轻言细语地说。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了厨师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他俩走过来架起我,好像我是一个重病人似的。于是我就这样被他们架回了旅馆。我又躺到了床上。厨师说了一句:"你好好呆着吧",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我在床上想着刚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恨恨的。我恨表姐,也恨这个阴险的厨师。这个老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起事来怎么会就像他是我的家人一样?表姐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死,倒真好像是利用了我。出了这种丑事,我当然是没有心思吃饭什么的了。妈妈会怎么想?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起了表姐答应我出游时的神情。当时她眼里发出贪婪的光,那是马上要去捡一个金元宝的那种贪婪,完全不像她平时冷漠的样子。我本该注意到她的反常的表现的,但我硬是没有去细想。还有她后来在火车上的那种变态,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还像个矜持的美人儿?不过就算当时我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反常,我也不可能预见到她会利用我对她的信赖,摧毁我宁静的生活,将我推到火坑里。在我的印象中,她绝不是这样狠心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那位男朋友失踪的疑案,我又对这一点没有把握了。也许她就正好是一个这么狠心的女人呢?我十二岁那年,她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将我骗到很远的大山里头,她自己却跑掉了。我还记得我哭着在山里乱转,脸上被柴草刺得流血的情形。奇怪,那一次我对她一点怨恨都没有。后来我们终于在山脚下重逢,我如释重负地听她反复数落我,自己也认为错的是自己。一直到此刻再想起这件事,我才判断出那是她的诡计。表姐因为长得美,所以对任何事情从不迁就,这种性情弄得她额外烦恼和痛苦。我觉得她本来是可以生活得很满足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示出不一般的才能,曾一连在好几次服装设计大赛中获得最高奖。可她很快就摒弃了服装设计,迷上了园艺。终于,她成了无所事事坐吃祖业的单身女子。我不知道她的爱好到底在哪一方面。前年她对象棋很上瘾,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棋谱。她的坚持到了今天的兴趣是园艺,但她并没有完整的规划。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疏于照顾庭院里的那些花草,任它们枯萎。而且她往往在春天里花卉要下种的时候心情不好。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坐在黑洞洞的房里,胳膊一动一动的。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织一张渔网。我又问她哪里有鱼捕,她就勃然大怒,指责我,说我经常问些不该问的蠢话。我站在她那被弄成了密室的房间里,心里很压抑,就找了个含糊的借口退出来了。据我观察,表姐根本没有去捕鱼,后来我去她家里,也从来没看到渔网的影子。春天已经过完了,她才开始给花卉下种。然而她培育的花儿还是很漂亮,这是因为她在工作时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灵感冒出来。似乎是,她种花时,自己就变成了花,她设计服装时,自己就变成了那些捉摸不定的、飘逸的服装。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松动起来。我想,也许……
我的肚子忽然饿起来了。我走到楼下的餐厅里,看见厨师和门房正在那里闷头喝酒。我默默地在他们当中坐下,厨师递给我酒杯、碗和筷子。我先吃了一通菜,然后开始喝酒。那酒是家酿的米酒,似乎度数很低。我喝完一杯,厨师立刻又替我斟满。三杯酒下肚,我的苦恼就消失了。厨师的身影在我眼里渐渐缩小,门房则不见了。我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这时我看见厨师蹲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正将自己那张粗糙的老脸浸到一钵子汤里头去。然后他抬起汤汤水水的脸,朝我猥亵地笑起来。
"你的表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啊!"他乐呵呵地说,"我和她,就在这厨房里干了个痛快!"
"她和你?!"我脑子里在轰轰地响。
"她如今是我的女人了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又到了海边的,好像是厨师把我推出来的。我沿着白色的沙滩慢慢走,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厨师,他的身体只有一只鸡那么大。他蹲在沙滩上挖一个洞,那洞大概放得下一只高尔夫球。他用细小的铁铲聚精会神地挖,根本不理会我站在旁边。我发现厨师虽然老了,身上的肌肉还很丰满,也许他面容的衰老只是种假象。我转过身看了看,我们的位置正处在表姐投海的地方,我就是从五楼的那个窗口看到一切的。我离开了厨师往前走,我的情绪异常兴奋,也许是刚才那酒的作用。我心头那块石头彻底掀掉了,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觉得生活一点都不阴郁,而是充满了奇遇的可能性。
表姐是在一块礁石后面出现的。她涉过浅滩,一会儿就来到了我这边。她的双颊透着青色,身上的衣服倒是干的。
"原来你还活着!"
"呸!"她苦笑着说,"全是那家伙搞的恶作剧。"
她的表情则显出相反的意思,她目光炯炯,似乎对经历过的事有无穷的兴趣,又似乎陷在回忆里。
"厨师这个老不死的讲了些侮蔑你的话。"我讨好地说。
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老吗?你这个瞎子,你是如何看人的哟。"
我被她讥笑得有些惭愧,但又没法摆脱心中的迷惑。
表姐挽起我的手臂边走边说话,我想她闻出来我已经喝过那种米酒了。她说,这样倒好,新的生活已经展现在我们眼前了。说到她自己,她刚到旅馆就同厨师一块喝了酒,要不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到海里去呢?从前她看见水就怕。我瞟了表姐一眼,看见她说到此处时,发青的颊竟泛出了红色。她还边走边用赤脚踢沙子,那脚很有劲,也很灵活,我以前从未发现她的脚长得这么好看,也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喝了那种酒啊,这才看见了生活的真相呢!"她很亲密地贴近我的脸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吗?先前我在家中,侍弄我那个小小的花园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事会要在你我之间发生了。我想,那会是什么事呢?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
表姐做了一个令我感到十分陌生的手势,她似乎在召唤天上的什么东西。我连忙抬头看,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心里怀疑她在捉弄我。但并不是这样,她没有注意到我,她侧起一只手掌对准自己的鼻尖,口里念念有词的。一会儿,"啪!啪!"两声,两只海鸥掉在我们面前,它们在沙土里挣扎了几下就死去了。
"怎么回事?"我吓得脸上变了色,酒也醒了大半。
"我看见它们在半空里盘旋,找自己的坟墓,它们多么性急难熬地就下来了啊!昨天在那边的小岛上,它们像暴雨一样落在地上成堆地死去。那种地方……"
"你在那岛上碰见厨师了吧?"
"嘿,调皮鬼,你怎么知道的?"表姐的眼睛闪出光来。
我记起老厨师刚才还在这里,就四下里张望起来。表姐看着我哈哈大笑。那老男人从礁石后面快步走出,满脸淫荡的横肉颤动着,像要将表姐吞下去的样子。他俩隔着我的身子眉目传情,我想让开一些,无奈表姐死死抓住我不放。而那厨师,也故意同表姐隔开一点似的在那边丑态百出。我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吼了一声,甩开表姐要跑。但表姐一个箭步冲上来,又一把抓住我,更紧地扭住我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傻小子。"她真是力大无比,那两只手攥住我使我一动也动不了。这下我可领教了这位园艺工的握力了!厨师见我挣扎也很生气,骂我"不识好歹",还帮着表姐往我脚下使绊子,弄得我扑倒在地。看见我跌倒了他还不解恨,又朝我腰上踹了一脚。待我狼狈地爬起来时,厨师已经离开了。表姐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我,不住地摇头。
"表姐,你不要这样看不起我。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愚顽不化,我是可以学习的。"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表姐舒展开眉头,反问我道:
"真的吗?"
"当然。"
我回味着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心给我的感觉,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那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爱上过表姐呢?我同几个姑娘同居过,也曾发狂地爱过两位,就是现在我也不算老,但是说到表姐,我确实对她一丝欲望也没有。大约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把她当家里人吧,我对她产生不了特殊欲望,其实我同她倒并没有血缘关系。追究起来,真正使我产生隔膜感的是她那无法捉摸的内心世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她志同道合,甚至有"同谋"的感觉;但大部分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她远隔千里,她的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她的世界完全将我排除在外。比如这次旅行就是这样。一开始我感到同她平起平坐,到头来她把我当傻瓜一个。这样的人叫我如何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不过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表姐的内心,我对她的崇拜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似的。很多事我都是弄不清就不去管它,往日后推,心想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吧。我的这种性格显然遭到了表姐的蔑视。有一天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她忽然对我说:"人活得越久谜团就越大,到后来人就成了月光下的树影一样的东西。你注意过那些树影吗?每一瞬间都完全不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也好像不完全是对我说话,她每时每刻都沉溺于一种固执的念头。
但表姐并不关心对我的启蒙,她有她的事。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我忘了。我倒是看见厨师偷偷往她房里钻,那传达居然也尾随他进去了。我脑子里闪电似的出现他们仨赤身裸体在一起乱搞的图像,我有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厨师身上脏兮兮的,吃饭时胡子上头沾汤带水。表姐是那么爱清洁的人,怎么会同他搞到一起去的?当初我选中这家旅馆,是因为这里非常干净,服务也不错,惟有厨师的不讲卫生让我有点不习惯。比如说吧,炒菜的锅铲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又继续炒菜。还有就是厨房里一片狼藉,老鼠横行,锅盖上爬着蟑螂,同客房部完全不协调。厨师以他的和善好客弥补了他性格上的疏懒。后来我也就不在意伙食的卫生了,反正味道不错,闭着眼吃下去吧。厨师做的菜很能挑起我们的食欲,往往是一杯酒下肚,我立刻感到这世界变得温暖而又伤感。有一天晚上我还对着他点燃的大红蜡烛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里变得光明了许多。我曾暗地里将厨师的晚宴称之为"思乡晚宴",我思念的不是我的故乡,而是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因为这些,我对厨师的感情很复杂,不全是厌恶或妒忌,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在心里说,厨师啊厨师,你这个老色鬼,为什么非要找我的表姐呢?到这附近的郊区随便找一个村妇不就可以了么?要知道我的表姐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灵层次很丰富、很敏感的女性啊。可是我又明明知道,并不是厨师一厢情愿找表姐。看表姐的神气,说不定竟是她主动找他呢!莫非问题出在厨师的米酒上头?莫非那酒里面放了迷幻的春药?我不是已经产生过幻觉了吗?!
我越想越不安,决心去调查一番。天已黑了,好像旅馆里的电路出了问题,到处一片黑。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听见他们三个人在里头说笑。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却看到了我。表姐首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家伟,你对这所旅馆真熟悉啊!"表姐在黑暗中说。
"我们今天是不是又要喝米酒?"我挑衅地高声喊道。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没有了。"厨师含糊的、色情的声音在那边回答。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劲掐了一下,我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她将一个大碗交到我手中,让我吃碗里的东西。我摸到一只小勺,吃了起来。厨师做的饭像先前一样十分美味,只是黑蒙蒙的,四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很不对头。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听见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给他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收买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来称呼厨师!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边来指责我!
我又气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调查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那两男一女去苟合好了,关我什么事呢?经历了这一天的劳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梦乡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习惯了的家人的那块是非之地去。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思乡晚宴",于是一边上楼一边苦笑起来。
我一进房间电灯就亮了,往外一看,整个旅馆全亮了。海风吹得海水发出呢喃的声音,雪白的床单洋溢着纯洁的温暖之情。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然后躺下了。我的头一挨到蓬松的枕头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醒了,因为表姐冲进来了。
表姐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血红的眼珠泛出异样的光。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我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一路奔来的。
我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远她的事了。当时如果厨师在面前,我一定会把他揍个半死。我弯下身问表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到回答。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抖个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厨师算账。我刚一迈步就摔倒了,是表姐从后面凶狠地推我。她这一推倒把我的头脑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推我,她一定伤得不重。再说她同厨师之间的性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不是我所能设想的。说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厨师很像那种精于此道而又花样百出的家伙。这样一转念,我又对自己的幼稚冲动羞愧起来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幼稚呢?
我总愿意将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谧的小平房联在一块。就像在昨天,她穿着牛仔裤和散发出肥皂清香的布衬衣,有力地挥动弹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因为长年在阳光下晒,泛着微微的棕黄色。但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她和厨师、门房三个人赤身裸体扭成一团的淫秽画面。为了那该死的糟老头子,她连我这个表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缩着受伤的身体像要睡着了一样。也许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发上;也许厨师他们占据了她的床,她只不过目前对他们产生了厌恶;也许她这样跑出来只不过是做做姿态,或者竟是撒娇……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表姐会撒娇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如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温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么惬意啊!被褥和枕头还是那么蓬松软和,床也很好,睡眠却离开了我。倒不是因为表姐在房里,表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扰我睡眠的是一种花的香味,那种花也许是长在草上头的,也许是长在树上头的,我记不起来了,香味却是极为熟悉。现在满房都是这种香味了,它又有点类似刚砍下的树的伤口的气味。我闻了它之后脑子里充满了回忆,我忆起山冈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姿态的狼,黄昏的天空在背后衬着它们,如一幅幅剪影。为了中止胡思乱想,我又起身过去关上了窗,但还是无济于事。整个下半夜,那些狼活灵活现地跳跃着,嗥叫着,显得无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这回是关灯。灯一关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准确地说是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响声,灌木的叶子拂着我的脸。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表姐正用急促的语调说着淫秽的语言,我看不到她,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天空像块大黑幕,一丝光都不透下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说了一句挑逗的、猥亵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点恶心,又有点隐隐的激动。我摸索着朝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见表姐的声音,甚至连她的鼻息都听得见,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我总是摸不到她的身体。她就好像变成了幽灵似的。
她又说起来了,这一回是对厨师说话。她似乎被那老头搂在怀里,喉咙里不断发出淫荡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声来。
"干嘛呀?"她责怪地问,停止了呻吟。
"我听得见你,怎么就够不着你呢?"
"哼,你要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你呀……"
厨师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在灌木丛里发出丑恶的交媾的声音。其间竟还夹着传达老头的声音,那家伙嘶哑着喉咙,似乎是在品评这两人的性交的质量。我虽然很愤怒,也不知不觉被传达老头的声音所吸引。到后来我居然仔细地倾听着,不放过他所说的任何细节了。而我自己,却并没有产生身临其境者应有的那种性冲动。我只是听,只是感兴趣。到后来,我竟然觉得这个肮脏的传达老头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魅力,简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经错乱了吗?我扯了扯头发,马上感到了痛。这时我听见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说:"你们看,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他是多么没有主见的人啊!"
她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正骑在厨师的肚子上,厨师从她下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道:
"那就撵他走!这个浑小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我将腰一弯,朝着一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钻进去,草叶的锯齿划得我的脸又痛又麻,还出血了。我一心想避开他们躲起来,我用两只手护着脸往前冲,我的手背又被划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样横冲直撞,然而,不论我朝哪个方向走,走出多远,那三个人始终同我近在咫尺。他们专注于他们的性游戏,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气喘吁吁,但不再关注我了,他们把我忘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呢?"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来,当初我约她出来旅行时,她眨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处在热恋期间在旁人看来也是冷冷淡淡的,没人搞得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母亲,虽不同她来往,却自始至终赞赏她。要是母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赞赏么?据我观察,母亲十分讨厌性事,她同父亲之间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所以我从不把同居的女孩带到家里去,她也正好懒得过问我的事。先前母亲喜欢表姐,一定也是喜欢她在性事上头表现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户下站通宵,有的还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钵,看见一个可怜虫在她家台阶上熟睡着,太阳照在他脸上,他在梦里嚼东西吃。梳洗得精精致致的表姐从里面出来了,她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男的,见踢不醒,就不理他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姐听了很高兴。看来她一直在隐藏她的本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爱过她的惟一的男朋友的,为此她自己还学会了园艺,有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之间呢?难道惟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堕落才能尽情发挥她的本性?这个本性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母亲,到底欣赏她的什么地方?
看来一切都早就在她的心里策划过了,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上个星期三,我鬼使神差般地邀请了她出来旅行,我的邀请正好同她的某种念头暗合,她于是顺水推舟,把我带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在这个飘忽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当我用原先的标准来思考问题时,我的想法总被击得粉碎,我什么都想不清。如果住在葡萄架下的平房里的表姐生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一年到头在干园艺工作,也许我的情绪还容易转弯一点。想到这里,心底又不知不觉地升起那种该死的伤感。我闭上眼,心想这样也许就回到旅馆房间去了。
有人在我的后颈窝哈气,然后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我搀扶起来。当我睁开眼时,我真的又回到了房间,是表姐搀着我回来的。
这回房里的灯都没开,表姐瘦俏的身影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似乎在倾听海水的呢喃。隔着一张大床,我在房间这边凝视着她那模模糊糊的形象,比先前越发惊讶不已。
"家伟,培育玫瑰花的方法问题,我已经找出一部分答案来了。"
她突然说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又恢复了那种轻佻的语调:
"你这个小坏蛋,为什么你不爱我?"
"表姐,表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呸,真恶心啊!"
她不理睬我了,将她的头尽力伸出去,伸向茫茫的黑夜。她似乎在向外面的某个人说话,激动地耸着肩。这么黑,有谁能看见她呢?表姐的精力是多么旺盛啊!我困得要命,眼皮很快粘上了。
我在房间里醒来,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番,我根本找不出表姐昨夜来过的痕迹。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插上了,不可能有人进到房间里来。我洗漱完毕,穿好衣就下楼去吃早饭。
厨师为我准备了包子和豆浆。他端过来时,我狠狠地瞅了他几眼。奇怪,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老头顺着眼皮,完全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样子,同我过去看到他唱山歌的样子一样。
"我表姐起来了么?"我阴险地问道。
"什么?"他的耳朵又变得同从前一样有点聋了。
我见问不出名堂,就埋下头喝我的豆浆。他也在喝,一边喝一边像某些老人一样很响地打屁,我听了只想笑。
吃完我就要走,我打算结了账回家去。厨师在餐具室那边对我招了招手,我纳闷地走近他,心里提防着,怕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他叫我坐到窗子旁边去,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扇窗正对着海,令人心旷神怡。厨师用含糊的声音叫我等一等。
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赤身裸体的表姐的背影。因为从未见过表姐的身体的缘故,我吓了一跳。她坐在海滩边,还有同样是赤身裸体的传达老头坐在她身旁,两人正在戏水玩。不知怎么表姐看上去很瘦,肋骨一轮一轮的,而她穿着衣服时是比较丰满的。也许是这几天的劳累让她失掉了体重,她有些可怜相。厨师也在窗前看,但是我发现他的目光不是注视表姐他们,他注视着海的尽头,表情很迷惑,一点都不像他平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我脸前。
我知道我又白问了。
厨师一边用两枚硬币夹掉脸上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我有一个母亲,今年九十岁了。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长,你相信有这种事么?"
"有的人还活到一百多岁。"
"难以想出是怎么回事。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万一我同母亲活得一样长,我会怎样来打发日子呢?"
"这种事用不着考虑。"
"嘘!必须考虑。我可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
表姐起身了,她下到海里,海水一下就淹没了她的头顶,那老头也被淹没了。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回想起前天的事,我厌恶地离开了窗口。但我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警觉地倾听着。
厨师早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坐在板凳上闷头抽烟。他用一条腿架在门框上,好像要防止我逃走一样。我的确该走了,但我打不定主意如何向他开口。我正拿不定主意,他的腿又放下来了,于是我走出门去。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下到楼下的服务台,找那个长脸盘的小姐结账。小姐结完账后问我:
"你一个人就这么样走了啊?"
她似乎话里有话,我因为怕节外生枝,就不去问她。
没想到我还没跨出门,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这个人要逃走了,天哪!!"
我听见一阵门响,从柜台两边的门里头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厨师、传达、表姐,还有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长得有点像表姐从前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挡住我的去路,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表姐愤怒地问我。
"我想,可能你不需要我陪伴了,我应该知趣。"
"你这个懦夫,呸!"
这时厨师在她身后谄媚地说:
"这个人啊,我挡都挡他不住!"
我注意到表姐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海里出来。他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在乎我是否呆在这里,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完全不懂他们的情趣,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倒是表姐,一来就同他们一见如故,把我蒙在鼓里。他们不由分说地提着我的包又进了电梯间,我也被他们推了进去。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那名中年男子紧挨我站着。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表姐从前的男友。他并不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我旁边,而是伸出一只苍白狭长的手猥亵地捏我的屁股。他的举动把我气坏了,我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对着被打红了的手哈气。表姐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给了她男友一个飞吻。我心里冲动着,真想当众揭露这个性变态者。可我一想到"性变态"三个字马上又泄气了。表姐算不算性变态?我自己算不算性变态?我不是面对表姐美丽的肉体毫无欲望吗?
到了五楼,那三个男的将我和表姐猛地推进一间放工具的黑房间,然后从外面"哗啦哗啦"地锁上了门。这间窄小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仅仅门上钻了几个洞,好像是专为给我们呼吸用的。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表姐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过了好一气,才听见她在我的右边幽幽地说:
"为了那些玫瑰,我真是丝毫也不敢松懈啊。其实,我真的培育出了那种特殊的品种,只不过是性急了一点,等不到它们开花就毁掉了它们。在那些个阴雨天里,我生怕你闯来搅了我的好梦。我举着雨伞在葡萄架下倾听,那些须叶往上窜的声音使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家伟,你该不是在装蒜吧?我看见你那种样子就有气。"
"我自己也对自己有气。"
"不要油腔滑调好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是非常高的。"
我听见她用一把梳子梳着她的湿头发,那头发"喀嚓"作响,很惨痛。我的手往旁边探了探,摸到了那些扫帚拖把。房里几乎放满了清洁工具,我似乎是寸步难移,既不能动,也不能坐,这令我很烦躁。但表姐一下一下梳着头,镇定自若。到海边以来,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机会来抒发她心里的那些阴沉沉的诗意情绪。她又说起白蚁的事,说起先还只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发现它们,后来连卧房里都有了,有一天她一脚就踏死了七八只。为治白蚁,她在防疫站与家里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夏天,头发都晒黄了。
开始我还认真听着她的叙旧,因为表姐的声音的确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将我带到了那明媚的小屋周围,我真的闻到了葡萄叶的清香。可是这种飘忽的事说个没完就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我虽一声不吭,其实张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响动,我盼望那几个人快点打开这道门。表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嘲笑说:
"你想摆脱的事正好是我追求的事,世事阴差阳错。"
她说了这句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催促我迈一迈步试试看,还说不要这么谨小慎微的。我伸脚往前一踩,踢翻了一只水桶,水流了一地。表姐乐了,说"这就像大象到了瓷器店。"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还不开门,我突然产生了恐惧: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开门了呢?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门居然是一道铁门!我问表姐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行为吧。表姐说完这句话还"格格"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平日的作派。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腿子都站酸了。我就试着坐下来,我刚一下蹲,那些拖把、扫帚就"劈劈啪啪"地倒在我身上,弄得一身很臭。待我好不容易挪出一点点地方来站稳了,这才发觉表姐不见了,也许她是趁乱打开门跑掉了。糟糕的是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突然吼了起来,接着就冒出了大股的水。我连忙起身去关龙头,但我过不去,密密麻麻的拖把和扫帚塞满了房子,根本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一会儿脏兮兮的水就淹到了我的脚背,然后顺着门底下的那条缝往外流。我身上又湿又臭,我简直要发狂了。
"啊!啊……"我嚎叫道。
门马上开了。那四个人都站在门口,他们很郑重地打量我。
"他的忍耐力很有限。"表姐的男朋友说道。
我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外,不理他们,埋头往我住过的房间走。我认为我的行李箱子在那里面。当我走到房间门口时,门却锁上了,进不去。回头一看,他们四个人也都跟来了。
"瞧他的思路多么有条理啊!"又是表姐的男朋友说话。
我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头了,拿不到箱子就无法动身回家。我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这一下他们似乎很高兴。
"他终于面对我们了。"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现在你感觉如何?"
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海"。我不肯去,他就和厨师两人使出大力气将我架到窗前去。两人都死死地箍住我。我眼前的海很平静,海鸥都不见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么?不要等会儿又犯错误啊!"厨师提醒我说。
于是我用力看。我一用力眼就花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想要分辨点什么都不可能。我转过身来再看房里,还是一片白花花的。我听见厨师又说:
"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表姐和他在床上搞性游戏,再后来她男友也加入了。三人在一块闹腾得厉害。同时,那传达老头的声音不断从角落里发出来,他在呻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痛苦。
我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摸索着向门那边移动,我想我到了走廊里也许就看得见了。我终于摸到了门口,打开门就到了走廊里,然后又摸着往前。奇怪,过了这么久眼前还是白花花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脱离了表姐,而我又一直看不见,口袋里也没钱,那么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这个念头令我发抖,我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想摸回原来的房间。但是那间房已经锁上了,我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力敲也没人回答。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恐怖极了。我继续往前,每一间房的门都去敲一下,我把这一层全走遍了,还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摸着下楼到厨房去。幸亏我对这房子的结构很清楚,虽看不见,倒也顺顺当当地下到了厨房。我估计厨师总要回到这里来的,他总不能不做饭吧。我进了烹调间,用脚探到了一只板凳就坐了下来。我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我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失去了视力的。看来一切都坏在我不该"用力看",我那么一用力,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在周围闹得欢,有几只竟从我脚背上跑过去,猖狂极了。突然我的大脚趾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是一只老鼠咬破了我穿的布鞋。我霍地站起来,再也不敢坐着不动了。但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也很烦,我盼望着快来人。刚才我还急着要避开他们,现在又盼着他们到来,我对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形状。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再用力看了,我想让视力自然而然恢复。我在厨房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渐渐地能够分辨煤气灶、大锅子、铲子、洗菜池、抽油烟机等等等等了。虽然像隔着一层薄膜,毕竟是可以看见了,这下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再待在这老鼠横行的处所了,我要到外面去。我经过旅馆大堂时,看见柜台前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合常情的。
我来到了银色的沙滩上。没有海鸥,也没有风,被薄膜罩着的海水令我想起吃人的鲨鱼。因找不到行李箱无法行动,我只能沿着海边走来走去的。对表姐的怨恨又在心里复苏了。我现在将她同某种邪恶连在一起了,我决心回家后渐渐疏远她,免得她来破坏我的生活。可是我怎样回家呢?看来我还须等待,等一个转机到来。我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带着钱来解救我。也许我该现在就到街上的餐馆里去打几天工,弄点钱。可是现在是过年,餐馆全关闭了,上哪里去打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