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

徐俏半眯起眼睛,“那你想带我去哪?”

话音刚落,何家翎突然刹住了车。

徐俏猛地向前一扑,好在有安全带勒着,她才不至于被甩出去,但这一勒,胃里瞬间翻江倒海起来。她捂着嘴,屁股转了个方向。

何家翎神色自如,歪着身,从扶手箱里拿了盒烟,颇有闲心地抽了起来。

徐俏趴在窗框上,眼神虚无地看着外头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影。

一人各占一边,相对无言。

何家翎弹了弹烟灰,望着徐俏的侧影,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徐律师,抛尸荒野判几年啊?”

“不一定,得看情况,”徐俏翕动鼻子,平铺直叙道:“等你抛完,法官自然会告诉你。”

何家翎微微向前倾身,抬手握住了徐俏的肩头,半笑不笑道:“那我来试试。”

“呕——”徐俏急急推门下车,跑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何家翎懵了,随即深吸一口气,对着外头影影绰绰的身影,冷冷道:“用不用这么夸张,我一碰你就吐。”

“呕——”

何家翎:“……”

三分钟后,徐俏顶着张白苍苍的脸回来了,她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含糊道:“有水吗?”

何家翎丢给了她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水。徐俏接过,喝了两口,便气息奄奄地缩在了副驾驶座里。

何家翎碾灭剩下半截烟,靠着椅背,沉吟道:“知道怕了吧?”

徐俏喉咙嘶哑,“怕什么?”

何家翎眉眼森森,“怕我把你抛尸荒野。”

徐俏扭过头,用手扒拉下眼皮,露出布着血丝的眼球,拿腔作调道:“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何家翎斜眼看她,“有毛病。”

徐俏放下手,病怏怏地咧嘴一笑。

何家翎一语不发,重新开车。小路越来越明了,高楼大厦的轮廓也在黑夜中渐渐显现。

方才徐俏吐得只剩酸水了,但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仿佛肚子里有双大手,正紧紧抓住她的胃又揉又搓,疼得她直不起腰。

何家翎拿眼瞥徐俏,见她一路佝偻着背,淡淡地开了口:“你这是什么毛病?”

徐俏“啊”了一声,抬眼看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她的眉眼间夹杂着极力忍耐痛苦的疲惫,何家翎看了,不动声色道:“要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徐俏表示拒绝,“过会儿就好了。”

何家翎没有再多嘴。

徐俏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她捱着捱着,果真又将这胃疼给捱走了。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目光似有若无地游离在何家翎手上,脖颈,鼻尖。

何家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知不觉伸出手,拿了根烟。

烟刚叼上,他就听见徐俏气若游丝地说:“抽烟有害健康。”

“嗤——”这话本身一点都不好笑,可何家翎不知为何就是笑了。然而这笑转瞬即逝,很快,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你会不会有点多管闲事了?”何家翎说。

“我没多管闲事。”徐俏不紧不慢道:“吸二手烟,会有害我的健康。”

“……”

何家翎停顿了一两秒,把烟从嘴里取下,扔到了扶手箱里。

徐俏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半个小时后,何家翎把车开到了徐俏家楼下。

双臂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何家翎环顾四周,入目皆是破败风景。他神色淡淡,“思源区还有这种地方?”

徐俏解下安全带,“比这更糟糕的地方都有,不是人人都住得起大别墅的,何先生。”

何家翎自说自话,“那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因为没有钱啊。”说这话的时候,徐俏已经下了车,她一边撑着车门,一边俯身对何家翎说,“再见。”

“咔哒——”右边车门关上的那刻,何家翎也慢悠悠地下了车。

此处寂静漆黑,只有车前灯亮着光。

徐俏莫名其妙地看着何家翎,半晌,听他在离她半米远处,低而平缓地开了口,“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楼道里的灯坏了,常年没有人来修。徐俏平日里走惯了,摸着黑也能自由穿梭,但今夜是个例外,她打开了手电筒,却是在给前面的人照明。

何家翎一路上楼,几次三番的被途中冒出来的罐子、鞋盒绊倒,他深吸了口气,那本就阴郁的面孔又暗了几分。

徐俏幸灾乐祸地弯起嘴角,“还没到,继续往前走。”

何家翎有些不耐,“你家到底住几楼啊?”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徐俏就这么哄骗着,直到把他骗到了六楼。

徐俏拿出钥匙开门,何家翎站在她身后静了须臾,随即哼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快了?”

徐俏不置可否,打开门,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屋内的情形,比何家翎想象得要好些,家具装置几乎是没有,但至少看起来干净整洁。

徐俏给他拿了双女士拖鞋,“只有这个,你将就点穿吧。”

何家翎绕过她,光着脚,径自走到床边坐下。

徐俏快他一步,不面无表情地地将床头柜上的照片和文件夹收起,给他倒了杯水,说:“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屋内湿气深重,阴凉凉的,何家翎动了动脚趾,接过热水喝了一口,而后四处看了看,说:“你这没有空调吗?”

“没有。”徐俏拿了块毯子盖在何家翎的脚上,转身进了厨房。

何家翎低头看着毯子,“那你冬夏的时候怎么过?”

“夏天用风扇,冬天用汤壶。”徐俏的声音遥遥传来。

“什么是汤壶?”

徐俏没有回答。

何家翎也没继续往下问,他安静地坐着,目光由下往上,最后落在了厨房里那个忙前忙后的背影上。

大约过了五分钟,徐俏从厨房里端了两碗甜汤出来。

她蹲坐在地上,从床底摸出一个红色的塑料扁圆壶,对何家翎说:“这个就是汤壶,你往里面倒上热水,然后塞进被窝,可以保暖两三个小时。”

何家翎面如雕塑,木然地看着那圆壶,说:“律所的工资应该不低,你为什么要过成这样?”

“律所工资不低但也不高,就几千块钱而已。”徐俏直视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况且我还要还债。”

说着,徐俏把甜汤往床头柜上一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火锅啊,我刚看你没吃几口东西。”

何家翎不言,静静地凝视着她。

徐俏见他眼神有些怪异,以为他又要发火,嫌她多管闲事,结果却听他问:“你为什么会欠债?”

徐俏想,何家翎怕是可以去当十万个为什么的代言人,她轻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我大学学费是贷款的,还有我外婆生病住院的时候,向别人借了手术费,这些都是要还的。”

“你爸妈呢?”

徐俏不吭声,转眼去看窗外的黑夜,静了片刻,她收回视线,抬头正视了何家翎探究的目光。

“我没有爸妈。”徐俏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仿佛此时此刻说的,是别人的事。

何家翎移开脸,莫名的,他不想看她。

徐俏的眼睛是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透过她,何家翎看到了另一滩死水,那是他自己的。

封闭的空间,近在咫尺的两人,以缄默相待对方。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何家翎伸手去拿柜面上瓷碗,勺子和碗丁零当啷地发出声响,打破了这份沉寂。他用勺子搅了搅甜汤,见里头有桂圆、红豆、银耳、莲子。

徐俏在一旁说道:“我出门前放电饭煲里煮的,刚才又热了一遍,你尝尝,够不够甜?”

何家翎听言尝了一口,淡淡道:“太甜了。”

徐俏接过他的碗,到厨房重新舀了份,只放了先前一半的糖。

何家翎觉得太淡了。

徐俏颇有耐心地给他再加了些糖。

何家翎又说不想吃桂圆。

徐俏忍着想把甜汤泼到他脸上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将他碗里的桂圆挑进了自己嘴里。

何家翎点点头,总算是满意了。

咬着一颗白果,何家翎轻描淡写地对徐俏做出了评价,“你做饭肯定不好吃。”

“……”徐俏瞟了他一眼,自信道:“我厨艺精湛得很,什么菜都会煮。”

何家翎听她满嘴跑火车,慢条斯理道:“那好,下次你做给我吃。”

徐俏愣了愣,没有接话,低头喝汤。

何家翎俯下身,朝徐俏凑近。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颈间缭绕,徐俏一动不动,不敢回头,因为她知道何家翎离她有多近。

他的嘴唇贴在她耳边,一张一合。

徐俏听见了轻飘飘的几个字。

他说:“你来陪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