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林将军……后来如何了?”
石追含糊不言,即是身死之意,沈云珂不禁腹诽:“他不还有个皇上爹么?莫不然姓林姓久了,真还有情分了不成?”
“阁下……莫非是那将军的遗部?”
林毓抿住唇面,迟迟不作声,沈云珂盯了半晌,心道:“难不成……那林驰安……当真是他爹?”
“阁下若有难言之隐,石某不问也无妨。”石追轻舒一气,施施然接道:“家父得了林将军的遗物,初时势单力薄,因怕惊动王乐那厮,蛰伏近一载,方才行迹于世,辗转相寻,得知那枚印信的来历,虽则如此,为时却晚矣,复归京城之日,恰是林府上下老小,同赴法场临难之时……”
话犹未了,林毓呼吸一滞,显是沉痛已极,眸色都黯淡了许多,沈云珂心有不忍,正想从他背上跃下,稍一挣动,却被林毓反手按住,僵持不多时,便听得林毓朗声道:“那证物是何面貌?”
“是方玉印,约莫二指方寸,上卧青龙,下刻盘螭,本为陈献垣所持,转卖于泽州黑市,几多辗转,直至流落到一寨山匪手中……”
蓦然间,沈云珂想起了阔别多日的岳大川,石追说了片时,只字也未入耳,直等林毓身形轻晃,方始惊觉过来。
“据家父打听来的消息,劫粮的盗匪早在钦差抵达边关前就已被将军俘获,山匪多好金银,少有赏鉴玉品之人,若非有人主动言明,一众莽勇之中,绝难有人看得出那枚玉印的品轶。”
话音方落,沈云珂已然察觉石追的言外之意,“时过境迁,想说那山匪经人收买,直言便是,无从取证之言,何必这厢小心翼翼?”思及此,恹恹地一垂眸,撇着嘴道:“兴许那寨中藏龙卧虎,有个识货的能人也说不定。”
石追不置可否,“那寨处地虽偏,不乏武艺精纯之人,头首同将军相持不下百回合,耐不过群将围攻才败阵,将军只用天泉散蔽其内力,捆缚帐中,暂留不杀,谁想更落了勾结鼠辈的口实,钦差草草结案,当夜便发信使回禀,朝中御史不辨忠奸,蜂拥呈谏,今上初登帝位,根基不稳,拗不过朝中权贵相逼……枉费了将军一生征战,到头来……”
听得石追的叹声,沈云珂莫名感到不爽,闷闷然按下心绪,正想开口,却被林毓插言打断:“事已至此,往日如何,今时也不能挽回,仍是当下之事更为要紧,烦请石大哥言明布置,也好成全尊父的遗志。”
石追兀自叹了声,“今日之宴景,本为家父多年筹办,旨在托画言志,点明林将军所受的冤屈,为其昭雪,怎料……”
“有话便说,少来唉声叹气的那一套,平白丧人志气,谈何成志?”沈云珂不耐烦,索性使了狠劲,从林毓背上一蹬而下,只一落足,便即带出冷厉的眸光,直勾勾地逼视石追。
石追颓然未尽,不得已忍下叹意,沉声说道:“家父有位姓黄的故友,原本约在年初交递画作,谁想逾期未至,只得联络大哥,想法子寻人摹画,谁想大哥回信过来,称有一众党羽在暗中行事,彼时正紧锣密鼓,难保一场腥风血雨,不宜旁生枝节,家父甫一阅信,即夜重拟了打算,不知从何处请来一众女子,半月前纷抵敝庄,石某仅是旁从,事事都随家父叮嘱,谁想期限未至,老人家竟撒手而去,听那首领的意思,今日见不到家父真身,决然不肯轻饶我等,仅凭石某之能,何以阻拒那一众卫兵之力?这可……”
“打住,”沈云珂厉声喝止,“解释这半天,你这做主人的,没有半点主意不说,难不成……还要我等自做计较,替你挡那外头的呆兵?”
石追悻悻然埋低头颈,少顷吞声不语,沈云珂始觉得理不饶人,语气犹自不改,“你敢揽这滔天的麻烦,背后定有撑腰之人,若不明说出来,小爷也没心思同你纠缠,着实不想说……林毓!”
突听沈云珂拔高声量,林毓不由怔住,只是一滞,便被沈云珂攥住了脉关,“咱们走!”
说毕箭步一横,即势就要前冲,石追慌不迭凑到跟前,“少侠且慢,那一众女子乃是家父所请,石某着实不晓得她们的来历,这一径到头,外设砖石,内皆铜墙铁壁,少侠纵有过人膂力,若非损筋折骨,绝难从此地脱身。”
“我二人救了你这厮,你不感恩便罢,竟要反咬一口不成?”沈云珂盛怒一起,石追连眨眼都来不及,衣襟已然受制,情急之下,喃喃告饶道:“稍安勿躁,少侠切莫生怒,陷少侠于眼下,本非石某存心,确乃事出突然,不、不……及防备,咳咳……”
指间力道一重,石追只觉喉头艰涩,难言一字,林毓看得不忍,等了须臾,轻拢沈云珂肩头道:“事已至此,不妨听他解说一番,再行动手不迟。”
言讫,沈云珂忿忿然冷哼一声,颇不情愿地松开指尖,石追得了喘息,急促地抢入几气,缓不多时,忽觉颊侧切来的冷光,忙不迭抢言道:“此地虽有机关,皆为转换通径,开合暗门的寻常关窍,不能发动各处飞刃冷箭,须得登上顶岸的角楼,才能如意驱使,再耗得一时,卫兵破壁而来,你我三人全无阻拒之法,届时必定凶险……”
话音戛然而止,沈云珂怒啐一声,“原当你这厮是个精明的,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便就是那呆子也做不来,先时怎会择了你?”忿然嗔罢,自顾自地接口道:“虽然不怯那一伙呆兵,干巴巴地等着,却也并非小爷的行事。”
此言一出,林毓便知他要揽责,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石追识趣地退开半步,脚下还未落定,沈云珂怒容一敛,沉声便问:“尊父藏身在此,所历几时了?”
听得突如其来的恭敬,石追讶然半晌,讪讪地接口道:“初来此地,当是奉康二年,寒露前后。”
“便就是说,”沈云珂道,“金鸢盟问世之始,尊父业已定居此地,其时声名正盛,倚那国师的素性,但若不能得手,纵使全数倾覆,绝也不容长留,如何会放任至今,不加搅扰?”
原本躁动的口吻,蓦然转为沉静,林毓难掩吃惊,情不自禁地转过脸,注目打量,不待相询,石追犹自说道:“扬名之举,本非家父愿为,奈何昔年一场昭武会,一位名不见经传之人力克魁首,舍剑而去,连面目都未露,招式路数,皆非众人所曾闻历,一时探求未果,只得将声名尽数归于剑尾处的‘集腋’字样。时临泰康末年,武人奋勇,各地私斗难禁,幸在历经王乐一事,家父雇了护卫常随身侧,是以未遭掳掠,然则滋扰不绝,总无宁日,忍无可忍之下,只得亲身去访回京述职的御远将军,自那之始,便就有了禁武令的初度问世。”
沈云珂从未想到这一处勾连,沉思良久才回觉:“莫非……组建金鸢盟,昔年本是御远将军的提议?”言下之意即是说,金鸢盟成立之初,原有石琼的一番功劳,彼此渊源不浅,故而不曾相逼。
石追神色微滞,“石某避居世外,此中事由,无一细知,详情如何,务请少侠另寻高明,莫要深信石某之语。”
沈云珂心说他遮遮掩掩,所言种种,无不惹人生疑,暗自不由腹诽,忽而想到情势未明,这才止住飞驰的心念,压低嗓音道:“尊父既然来得早,那一众呆兵里头,想来没有会过面的?”
颈侧密汗涔涔,额际却不见稍湿,石追视线敏锐,不消问询,早已清楚两人皆乃易容,沈云珂才说这一句,忽得领悟,当即接道:“家父体貌清癯,骨骼纤细,若由石某去扮……”
沈云珂掠眼一瞥,语声里俱是不屑,“大师奉康末年成名,彼时无妻无儿,距今不足二十载,何以养得出阁下这样大的儿子?本就没抱什么指望,何必这厢多虑?”
沈云珂见过石琼的画像,笼统来说疏朗大方,天仓饱满,一看便能知其堂正,反观石追,终日下来,尽管时时从容,总难掩去几分阴翳,容貌也与此前会面的石冉大相径庭,本就起了疑心,捋清石琼的生平后,更比先前笃定,立时反问出来,迫得石追尴尬不已。
良久默然,林毓看不过,趋步挡在沈云珂身前,兀自圆场道:“小弟骄纵,此言是为无心,还请石大哥莫要介怀,容楚某代为管教。”
先时声称“石大哥”之语的,本是兴冲冲赶来的沈云珂,此刻情形倒置,又闻“小弟”二字,一时间倍觉忿然,正欲出声喝问,不及开口,又被林毓抢白占先:“晚辈久仰令尊,今日既已来此,务请石大哥宽纵,令楚某得窥大师之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