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纵青影自角楼一侧斜列而下,只一眨眼的光景,已然旋没于各间房格。
抚琴的女子只是一滞,不及挣扎,业已被两人齐力挟出,许是点了穴位,上身僵挺,颈项无力地低垂下来,纵是不近女色之人,见得此景,一时也都心怀不忍,朝卫兵投去鄙薄的目光。
石追眉心微皱,隐下焦灼,沉声朝首领道:“那冥爪害兵爷折了兄弟,诚然可恶,然事有蹊跷,因由难断,兵爷不妨忍上片刻,待石某发动庄内机关,纵有三头六臂,上有追兵,下有陷阱,任他能耐再大,总是一具□□凡胎,两重结制在外,便是插翅也难脱身。”
正说之间,数名卫兵悻悻然旋落而下,一人疾步上前,“回禀校尉,各间房俱已搜过了,那人不在楼上。”
首领翻掌一挥,等一众卫兵复归原位,即又迎向石追:“机关在何处,可用遣人?”
石追不应声,仅是提足一碾,便有机簧摩挲之声自脚底传出。
“这是……”眼见八座角楼同时升起,众人皆有惊骇之色,还未来得及感叹,各自脚下都倏然一沉。
原本平坦宽阔的高台,只余下载送众人登升的小室留驻不动,自从下沉之始,头顶的日光恰好被飘云所遮,视野霎时转暗,降了片刻,顶梢“咯吱”几声,掩上最后一丛天光,身前各处立时晦暗难辨。
首领警觉地一旋身,当即扼住石追咽喉,寒声逼问:“阁下此举何意?”
石追犹自沉稳,徐声以应:“兵爷既要逮人,自少不了天时地利,冥爪与我等同入此阵,举止受束,总好过无阻无拦地肆意飞纵,须知以他之身手,便就是天下之魁的蔡盟主,尚有三分不敌,众兵爷武功再高,说到底,也不能不顾忌那——”
话音未了,一声断喝自角落响起,“少来,你这厮恁的胡说,落在上面,我等人多势众,众目睽睽,他纵有阴私手段,行在明处,总归不能肆意,眼下目不辨物,岂不正好便宜他行事,不是那厮的同伙,何以做得出这样古怪的打算?”
听得这一人的喝问,众人虽不能视,却都不由环顾,左右窥看,须臾,蓦然数声朗笑,自身前断断续续地传来。
首领甫觉石追喉头颤动,即刻加了力道,直等石追艰涩难鸣之际,方才止住劲头,先前质问的一人不容多等,抢声又道:“此地乾坤未知,众人的性命皆系于他手,兵爷切忌不可忽失,再遭他蒙骗。”
金鸢盟不受各地卫所管制,纵是州官府首,面会出京办事的点沙卫,俱也小心恭敬,不敢端持居高临下的官架,这一人纵未说出贬损之言,厉声指点的口吻,着实超出了众人的意料,一时间密语纷纷,皆感诧异非常。
首领默了默,依言攥紧虎口,“阁下何人?”
那人施施然作答:“江湖无名之人,不足兵爷挂齿。”
对上金鸢盟都不见恭敬,分明再高调不过,此时反倒说出了自谦之语,众人俱感不解,怔然吞声,首领也觉诧异,正待要盘问,熟料手间一重,一道奇猛的掌风倏然截下,霎如骨裂一般,再难举起,骇然间惨声呼喝:“来人!”
只一错神的工夫,静居的众人听得衣袂翻飞的响声,似如卷起了一阵飓风,乍然一起,良久猎猎不绝,正屏息之际,忽自足底传来撞铁的金鸣响动,数人不由震骇惊叹:“又动了又动了!”
须臾,几缝光亮从足前的壁隙间挤出,一众卫兵听得一声“肃静”的指令,便即敛缩至四面壁角,声响才歇,几道细弱的光迹,蓦然从眼前扩开,暗室中央升起一方玉罩,八颗夜明珠均匀分布于八个方位,将玉罩下的四根异草照得晶莹剔透,幽冷沁目。
一众纨绔始见这一景,不觉心存贪慕,然则众目聚焦,贸然去夺,免不得有损斯文,伤及世家门楣,是以虽然心绪涌动,仅是凑首去看,也不敢临靠太近,担心受人瞩目,遭致不屑。
等得一时,卫兵首领率先打破沉寂:“诸位看看便罢,不得乱摸乱碰。”
突逢乍变,便是金鸢盟也不能轻易遂愿,众人虽有隐怒,却也不似先开始那般的忐忑与仇视,闻声只是默然,投向异草的目光更显专注。
那草叶映在玉润的光芒之中,周遭愈是宁静,愈显得莹泽流转,幽丽袭人,细软条枝上青黄斑驳的条痕,乃至间坠碎齿而成的错节姿态,无不显得精巧摄目,尽管所占方圆甚小,所蕴之光华,分毫都未减损,是以颇具凝神之效,引得众人均不舍移眼。
首领深知有异,并不管束冲动难抑的众人,仅命属下退居到四面,不得上前觑看。
失了冥爪和石追的下落,首领环目看向身侧,眸光一刹胜一刹冷厉。
先前所挨受的一掌,震裂腕骨之后,余存的劲力直贯顺着脉关,直贯入心肺五脏,引携而来的刺烫之感,至此仍未消除,激荡于胸腹之间,恍若一壶沸水直浇而下,燎起一串将裂未裂的水泡,从前虽也受过熬刑的磨炼,火烙、水闷都曾忍受过一二,哪次都不及当下这般难捱,怎样调息也不见好转,悻然之余,只得命副手接管号令。
恰就在交递令牌的一瞬间,人群之中蓦然惊呼迭起,“动了动了!”
耳听一阵骚动,将将才盘坐下来的首领,忍着剧痛勉力起身,跨步拨开人众,一径走至玉罩旁侧,只见四根草叶来回摆扫,动势婀娜,随着摇曳的莹光,颇具几分媚色。
莹草之外有玉罩遮笼,纵是有人吹气,也难控引自如,首领眼见此景,注目片刻,忽觉那莹光倏然蹿盛,骤然蛰目而来,不由阖紧了眼帘,过不一时,人众当中惊叫四起,猛然挤搡起来,接了令牌的副手当即暴喝:“肃静!”
这一声不多时已被惊恐的嚷叫声淹没,首领一面忍着内腑刺痛,一面发力抵抗掀涌而来的人群,接连挤过十余人,方才接近放置异草的台座。
首领十五岁就入了金鸢盟麾下,至今已逾十年,自诩没少见过残杀曝尸的骇人形景,谁想落至此地,倏见两只触齿颀长的天牛虫,一时竟骇得颤倒跌了两步。
倘若初见的是虫身,众人也不至于如此骇异,怎奈误做了草叶,还当成可亲可近的珍宝,陡然变作斑迹狰狞的巨虫,两相反差过甚,尤是少入田间的锦食子弟,当即吓得股战不止,连退让都要借脱旁人之力,神色凄惨已极。
几息光景,台座附近只余下首领一人,定睛看了半晌,勉力绷住沉重不堪的右臂,从背后抽提出长剑,朝台座点刺而去。
因是试探之举,这一剑并未用上全力,眼见剑刃已抵虫背,倏然“嘶”的一响,虫颚翕动,霎时喷出一片紫雾,两股异味扑鼻而入,首领只嗅得一丝,即感晕眩非常,再要提剑之时,早已不见两虫踪影。
眼见两虫隐于蒙雾之后,众人慌不迭掩住口鼻,争相推挤,朝四壁角落中拥聚,不一时人满为患,寸步再难推进,首领厉叱众人不得妄动,话音将落,接又凌空腾起,展臂一举,喝令众人聚拢围阵。
尽管腾空自雾中跳出,首领仍然呛了一息紫气,顿觉周身一麻,四肢僵劲,已然无法牵动,不一时坠身而下,深陷蒙雾之间,僵卧于一处,浑身滞结,连一指都不得蜷动。
愕然间,神志已临溃散,便在这时,胸口倏然一轻,隐觉颈前贴迎上了硬物,触感略膈,微微鼓动,溢出些许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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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这厮背出来作甚?”
狭窄的斗室之内,乍然响起一声厉喝,两人长身而立,神态轻谑,默不作声地看向正在对峙之人。
沈云珂将卫兵首领自肩头卸下,搭手在膝间,显是累极了,连起身看上去都甚为吃力,阿泰狠话在前,心下极是不爽,却又不想令林毓劳费,按下郁色,即要去扶人,熟料一步还未迈出,沈云珂脊背猛拔,业已扬身而起。
伸出的一手悬在半空,将收未收,引得阿泰十分尴尬,再要厉声叱责,抬眼对上林毓延阻的视线,悻然间只得作罢。
不等林毓开口,沈云珂自先解释道:“既然装过一时,索性一装到底,待会儿借着搭救这厮的名头,也好大方脱身,免得沾上外头那些呆兵的晦气。”
石追轻笑一声,从林毓身侧绕出,“大哥说在金鸢盟中遇到一位少年侠客,真是阁下不假,石某今日若能达成家父的遗志,定要好生犒谢少侠。”
耳闻“遗志”两字,沈云珂不由蹙了蹙眉,见林毓搭肩过来,不躲不闪地立在原地,任由林毓揽靠,心念稍定之余,朗声便问:“石大哥适才所言的时辰,现下可等足了?”
默然片刻,阿泰隐隐觉得不安,甫从沈云珂背上挪开视线,便听得石追幽声说道:“此地风光甚好,少侠尚还不曾领略,何必这厢着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