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触目

男子语称“家父”,话音将落,便即引起了一阵骚乱。

这几日为了募画,不少人在当地赊了帐款,对泽州一带的富户各有耳闻,田产地产、钱庄当铺……一应如何分布,各都闻知一二,唯独这座临泽山庄不知所属,本以为一入内就能明了,至此仍是半遮半掩,不由起了猜测,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畏怯。

男子不为所扰,默了片刻,坦然朗声道:“家父病身抱恙,今日实然不便接客,在下草率代为,若有招待不周之处,烦请诸位多多包涵。”

本作客套的言语,经男子傲然的口吻一说,登时杂入几分威慑,众人一时间更显惊恐,怯然不敢作声。

僵持之际,正东一面的角楼之上,一道黑影倏然现形,瞬即没身不见,黄远立在下首,小心翼翼地朝四首张望。

男子续着此前的话头,缓声接说道:“列位但有不爽,大可明言,纵就是怕家父设了埋伏,眼下立发号箭,将金鸢盟的兵爷延请到此,本庄也乐意无妨。”

“金鸢盟?谁请的?”话音将落,碎语之声乍然而起,还未商讨出一二,半空中蓦然传来嘶哑的人声:“小子,在你鬼爷爷眼皮子底下报信,可是活腻了,想尝尝小老儿抽筋剥骨的手段?”

众人看向声响来处,便见一名蜂腰猿臂的青年倒悬于半空,冥爪仅只用了一手,已然将人拎挂于檐角之上。

五短身材的冥爪,提着一个高逾七尺之人,在黄远眼中颇有几分滑稽,奈何众人自危未解,面上只见惶恐,并不能够解颐开怀。

男子闻声回顾,不一时高声大喝:“老前辈,可否下来一叙?”

听得这一声,冥爪微觉诧异,手间一松,青年当即卷身腾转,反臂一拧,从脊后穿出一支箭筒,圈指略一抠动,霎时响起猎猎刺鸣之声,只见一束焰火直窜天顶,一纵已逾十丈,临空而坠的一刹那,发出惊雷般的爆响。

些许的嘈杂霎时凝滞,众人呆然矗立,面色均自黯淡了些许。

金鸢盟因何而来,众人动身之前,并未闻知任何风声,此地的主人与金鸢盟有何纠葛,各也混混沌沌,全然不悉此间详情,这一人报信得成,于此一众人而言,仍然不明其来意,这一时倍感祸福莫测,不由得屏息而默。

男子恍若未觉,犹自朝冥爪招手,高声唤道:“晚辈有佳酿陈奉,烦请冥爪前辈屈尊赏饮!”

听得“冥爪”之名,略有耳闻的胆小之人,顿感凉气倒窜,分毫不敢放声,所余几个武行出身的,心下存了死志,索性抛开顾忌,犹自私语不绝,大有说不尽兴不罢休之势。

独身而来的裘旻听得耳痒,忍不住试探问道:“这厮不是十年前就败于国师之手,被朝廷问斩了么?”

说毕一阵默然,裘旻自觉尴尬,正还犹豫是否再问,即有一人插道,“按着国师的性子,越是推陈出新的稀才,越是看重顾惜,这厮练了一身冷煞功夫,与天下武家皆不类同,国师穷研武技,诸道不避,依某看来,定是为了精进武道留手不杀,才令他苟活到眼下。”

话音才落,接有一人附和:“这厮出世之始,但凡与人交手,少不了残害虐杀,其心之狠,手段之毒,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国师自诩忠君至诚,暗地里容下这厮,一旦被人揭穿,就不怕引人非议,悖离圣心么?”

倘若换在平日,“国师”、“圣心”云云的话,众人当中不少世家出身的子弟,深恐隔墙有耳,不敢放肆论及,这一时抱着必死的心念,渐渐失了往日的拘束,过不多时,便有一人壮胆说道:“说不好……这国师的武功,与冥爪来历相仿,本就同出一脉,有师徒之分,是以留住不杀,予他足财厚禄,兴许还雇其行阴中之事,铲除异己,借以成他青云直上的大业。”

黄远听至此处,耐不住厉声抢言:“冥爪前辈为人秉正,众位无凭无据,怎能随意栽赃?”

闻言,一人登时气笑,回首探身,冷眼看着黄远道:“这厮一人为祸不够,还要寻人承他的衣钵,在下倒想看看,是何样的有眼无珠之人,敢认这江湖败类作为师表。”

言犹未了,一名身量魁梧的虬髯大汉拨开人众,“就说这两个怎么藏头露尾,原来蛇鼠一窝,既是邪道中人,岂有容他作祟之理?”

话音将落,不待黄远辩驳,大汉当即扑出一掌,五指大张,直冲黄远面门袭来。

黄远端了数日的大侠架子,乍逢这般实力悬殊的对手,一时免不了心中存怯,动作微滞,才攥了拳眼,禁不住周身战栗,无法从容挥臂,眼看指爪已近,恰在这时,数道青影飞身而落,环围于众人四面。

看清所来之人整肃鲜明的装束,所有人霎时怔住,单看勾喙缀羽毛的服制,众人俱已断定是飞羽卫。

眼见这一众卫兵手上各持一具勾爪,相状狰狞,不片刻便有人想到,这些勾爪除了作为攀登之用,拿人取人也不在话下,思及此,好容易缓和的惊恐,登时前功尽弃。

与此同时,被众人所围的大汉动作一滞,黄远忙不迭铲足仰身,贴地自大汉腋下滑出,于逃窜一举而言,似如这般的身法,勉强算得上体面,却不想赶巧蹭到一片水渍,本就难以控制的身形,霎时间倒跌而下。

只听得“噗通”一声,黄远业已摔得仰面朝天,因惊恐而分散开来的目光,瞬间集聚到一处,因着面具遮挡,黄远视野受限,除了离得尚近的大汉,再看不到旁人,施施然拾起身来,揉了揉撞痛的后脑。

如此一番举动,在众人看来,实有几分呆头呆脑的蠢笨,难抑失笑,然则有金鸢盟镇场,仍是存了顾忌,不敢轻率触动。

即便未能将冥爪从檐脊上劝落,召集众人的男子犹自淡然,对上金鸢盟的卫兵,仍旧面沉如水,不为所动,甫等众人安定下来,当即恭敬一揖,扬声便道:“在下石追,恭迎金鸢盟兵爷来访。”

听到男子报出姓名,众人仍然不明就里,面前的卫兵同是如出一辙的僵冷面色,看不出变化,正感诧异之际,倏自阵列后步出一人,音色极是沉稳:“阁下便是集腋门传人,石琼之子,石追?”

话音方落,原本默然的众人,十之八|九都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之声,此前的怨念和惊恐,立时化作了溃堤一般的好奇之色。

金鸢盟因何而至,再不消人解说,各人瞬间都已豁然开朗。

“家父原定一月前动身赴京,熟料风寒乍至,一病不起,确是晚辈服侍不周的过失,辛苦几位兵爷不辞千里,登门上访。”

听罢石追所言,出列的卫兵微一蹙眉,面上多了凝重,“金鸢盟行事,向来不允拖延,盟主有令,今日务必要将大师接走,速带我去大师的卧榻,莫要误了我等的行程。”

“兵爷慢待,”石追轻声笑了笑,镇静说道:“路途颠簸,家父病骨支离,堪受不得贵盟的急脚马,烦请稍待一时,等下人备好推行的木牛,保求安稳,再行动身不迟。”

“阁下,须知我金鸢盟虽无大师,却也不乏能工巧匠,纵然此地机关无数,我等有火|药携身,不惧炸毁,但若存了异心,落得两败俱伤,牵累阁下毕生积业,决然不会便宜你我,你可晓得其中利害?”

石追忙一点头,连声道:“晓得晓得,集腋门乃倚人之萍,势居微末,岂敢逆贵盟之意?在下确乃心存仰慕,艳羡贵盟中人的气度,但求尽微薄之礼,替众兵爷接风洗尘,聊作闲歇,敢请尊首准许!”

首领面色冷沉,仍不见转暖,“尽快教你家下人备好出行用物便是,我等行军之人,劳累本为应分之事,不消阁下看顾。”

闻言,石追面有讪讪,正待颔首之际,倏然听得一声厉喝,“谁?”

首领自丹田爆发而出的声量,一时喝呆了众人,连石追也不能例外,寂然间,角楼隔层的屋檐上,发出一阵哗然激震的声响,便见一人坠空而下,降落之势疾,几与闪电无二,显是有人强掼所至,眼看额顶与地面近在毫厘。

屏息的一瞬间,数名卫兵蹿升而起,纷纷腾向正东一面的角楼。

坠地之人早已失了自救的气力,顷刻摔碎了头骨,四肢软弱无依地摊散开来,众人不忍窥看,转望向角楼之上,独剩下黄远惴然不动,定定地看着支散零落的尸骨。

离开京城这一路,冥爪虽然不曾驱寒温暖,少不了言语热络,悉心提点,纵然心智有异,不拘世理,任黄远看来,仍是一位关顾后辈的长者,并非不能共与,前一刻闻听的种种,再到当下的所见,所指的都是一个冷心冷性的屠勇之人,这一时间,心中诸念攒聚,似已结卷成大片大片的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