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青呢喃语毕,沈云川担心他口无遮拦,道出牵涉沈云轩的话来,惹林毓不快,迎身抢上一步道:“楚兄既有所悟,但试无妨。”
林毓闷闷地“嗯”了声,心想自己当真要看,也不消旁人准允,此前的酸涩还未解,他这一时莫名焦躁,素日的淡然匿了形,只是肃立不动,周身已能窥见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沈云川留了意,暗觉讶然,面上却不显波澜。
未过片刻,林毓足跟一碾,倏的回转,双手抱胸,口中喃喃有声:“乾一、兑二、离三……离三,初九无咎,六二元吉,一前一后,沈云轩与我各取一次,都未遭逢险况,沈云沐动的是坎位,初六主凶,是以坠了剑雨,如此算来,这剑阵每有抽提,便按着一爻的吉凶对应变化,凶时落剑,吉时收剑,如此循环往复,更始不绝,要开地缝,兴许……只要‘无咎’……”
至此,沈云青早有不耐,不顾沈云川拦阻,倏的提掌,拍在林毓肩头,嗤道:“你方才说的什么经挂哪儿了,怎的还不去拿?嘟嘟哝哝的,莫非瞧不起我跟我四哥,不想教我们听见?”
林毓想不起经书上的爻辞,心下正郁结,这一掌来得突然,惊得他通身一滞,深吸一气才缓过劲来,旋身将掌面荡开,低低地笑了声,道:“真要挂了本经在上面,云青兄可愿帮我去取?”
沈云青大喇喇地一拍胸脯,“只要不教我抄,取多少回都成!”
闻言,沈云川蓦地出手,将人拽退半步,厉声道:“楚兄方才说的是八经卦,哪里是什么挂经?知之为知之,不懂便罢了,你……”一言未毕,沈云川忽而想到沈云轩平日所言,恰似他眼下这般,一时间五味杂陈,怔然敛了话音。
“无妨,”林毓觉出异样,轻叹一声道:“易理精微,楚某仅是一知半解,连几句爻辞都没记牢靠——”
“林毓!”洞门外一声断喝,将林毓的话音打断。
“三哥,老九?”除了林毓,洞室内清醒的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甫见沈云珂迎面走来,林毓抑制不住地眉笑眼漾,只这一动,脸上的假面再经不住蹂|躏,“撕拉”一声轻响,自眉心开裂出一条细缝。
林毓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沈云珂不及多想,当即抽手去揭,林毓只觉眼前一闪,面上瞬间解了束缚,还未开口,便见沈云青凑到跟前,咋舌道:“看你这相貌,原也长得不赖么,作甚要藏着掖着?”
“老六!”沈云川厉声说毕,出手迅捷,一力将沈云青拽到身后,随即朝沈云墨一招手,问道:“方才去了何处,来得这般迟?”
沈云墨讪讪一笑,赧然道:“三哥赶着回来,我私心教他多指点指点,一动手便忘了时辰,哪知赶到书房已迟了,一位师兄也没留下,能找到这儿,还得多亏三哥翻出那本画了条枝的异书来。”
“条枝?”林毓讶然,“可是有连有断,六六相隔?”
“楚……林公子好生厉害,说得跟亲眼所见一样。”沈云墨看向沈云珂,“那书……不妨教林公子看看?”
《易》乃群经之首,修道之人,方术之士,若想立足于世,通易必为一应之基,沈云珂虽然知之不多,总也清楚卦爻阴阳为何物,听得沈云墨屡称“条枝”,心内甚觉好笑,略一勾唇,旋即从怀中掏出一卷书简,淡然道:“拿着。”
林毓木然接过,他才见沈云珂,目光流连,想再多看上一阵,怎奈一圈目光逼视过来,总是不能从心所欲,过不多时,书简上的细绳施施然散开,不得已埋低头颈,强作专注地打量。
洞室之内,只有沈云墨和沈云川手中执有火光,林毓展开书简之时,才发觉视线昏暗,看不清字迹,正有些为难,简面上倏然一亮,甫一抬眼,便见沈云珂从沈云墨手中接过枯枝,提照在他眼前。
见此,林毓心中说不出的得意,本想展颜一笑,念及沈云沐的惨状,笑意俱敛,隐隐还泛上了愁闷之色。
沈云青等了一阵,总是心痒难抑,转向沈云川道:“四哥,这什么公子,真能将这地缝打开?”
“你怎的这般不上心,没听见老九方才唤的?”沈云川惶急地说完,沈云青非但不买账,犹自轻谑道:“他姓甚名谁,跟开这地缝又没干系。”
“六弟!你——”沈云川厉嗤一声,正要训斥,林毓蓦地收拢手中书简,扬手指向沈云珂身后:“艮卦首爻的爻辞为‘无咎’,要取的——该是那把!”
沈云青闻声一凛,即刻双腿微屈,只待纵身,正这时,洞室内驰过一道劲风,火光乍灭,霎时间黢黑一片,莫说书卷,仅是几道人形,此时也都成了一团团混沌的物块。
阒然间,沈云青抢声道:“老九,你带燧石了没?”
沈云墨急急往怀中摸索,还未来得及引出火光,沈云青忽而朗声大喊:“地缝开了!”
沈云珂抢先将剑柄带出一截,一跃纵回,林毓仍在怔然,顿时肩背一重,抵住一面温热的胸膛,还未来得及分辨身后之人,脚下旋即腾空,两人将将落地,便听得沈云青在头顶大喊:“让开!”
话音未落,林毓顿觉周身一轻,登时横移了数尺,头顶之上,衣料发出的簌簌之声维持不过须臾,随即传来板壁合拢时撞出的闷响。
腰间的手臂还未解去,林毓不想将人惊动,岂料沈云青“嘶”地一抽气,毫不迟疑地啐道:“老九怎的没跟下来?”
甬道之中漆黑一片,没有火光引路,的确令人为难,但此时于林毓而言,更紧要的还是腰间的些许缠绵,闻言将气息敛得极浅,怎奈未能从愿,勉力不过片刻,沈云珂倏的抽手,动作利落,丝毫不见迟滞。
“来都来了,还怕往前走么?”沈云珂口吻轻松,心绪却未定,摸索行了一段,兀自又道:“那人的东西还未收完,大……大哥带你们到这儿来作甚?”
沈云青怔然不解,试探道:“不是三哥要来的么?”
因沈云轩所担的一笔糊涂账,耽搁到此时,仍是不清不楚,林毓哑然失笑,并不觉得郁愤。这样一番不白之冤,相较被沈云珂抛下而言,于他看来,竟似无足轻重一般。
沈云珂愣了愣,疑声道:“今日我才知道有这一处,怎会是我主动要来的?”
沈云青沉吟半晌,“那五哥也不是三哥想杀的?”
“老五?”沈云珂蓦地一怔,脚步顿在原地,过了良久才颤声道:“他死了?”
沈云珂语声悲切,饶是相识日久,沈云青也是头一遭听闻,迟疑了良久才道:“五哥有多爱剑,三哥不会不清楚,上面那道剑阵,他一见便扑了去,大师兄没劝住,他就……”
“他没拦住,其他人呢?”沈云珂怔怔地反问,语气颓丧,林毓听得不忍,想要劝解,怎奈这一句责难,并非与他无干,是以沉吟了片刻,并未开言。
甬道内默然片刻,终是无人接话,沈云珂不耐等,哪怕跌跌撞撞,脚下也不见停滞,林毓跟得不迭,旁顾不了沈云青,每每堵住沈云青的进路,犹自浑然不觉。
行进不多时,洞径变宽些许,渐次已有光亮,沈云珂提快步速,沈云青好容易看出林毓身旁有缺隙,正欲见缝插针地一纵,不想沈云珂脚下一顿,林毓即刻将他一挟,强按后背,抵靠在洞壁一侧。
经这一下,沈云青撞得满面尘灰,险些憋不住破口大骂,转念又思忖,惹恼了林毓,难保沈云珂会及时来救,至此他还不能断定林毓此行所图,是以将沈云沐当作了前车之鉴,比起逞口舌之快,总是性命更为要紧,左右权衡了一番,勉力没有发作。
甬道尽头的洞室内,不时响起微弱的人声,沈云珂半身微倚,提耳听了一阵,只能听清零星几个字眼。
话音交错,对谈的似乎只有两人,“噬嗑”、“归妹”两语,夹杂在细如嗡鸣的密语声中,重复不下数次,一人话音颤抖,颇能听出一丝惶恐的意味。
沈云珂思及剑冢内来了山外之人,再难保持镇静,肩背一紧,些许的窸窣声响,顿时自臂腕处传来,一点响动过后,洞室内话音立止,不一时转为铁器撞击的鸣响。
沈云珂扑身入内,甫一落足,洞室之中火光尽熄,几声衣袂掠空的簌簌响声,一刹那匿于脚下,两侧的洞门一瞬升抬。
头顶叮咚作响,水声不绝,不一时汇集成瀑,自壁端汨流而下,渐次没过沈云珂胸膛。
云隐山顶独有一天池,积雨所聚,深时不逾二尺,不能供给习练水性的机缘,沈云珂离山以后游逸甚多,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日,此时浸没在水中,全然不知浮沉之法,屡屡要淹到口鼻之时,都借着纵跳之力跃升出水面。
似如这般,仅仅维持了数息,水面已然没过头顶,他愈用力扑划,愈沉得厉害,周身绷得极紧,脚下渐渐着不上力,只得暂缓动作,用上闭气的法门,身形略一放松,这才渐显上浮之势。
掌握了上浮的诀窍,沈云珂心神稍定,岂料才浮出水面,额头却已抵上坚硬的板壁。
一厄未尽,一厄又起,起先冰凉的板壁,悄然变得灼热非常,沈云珂忙不迭潜入水中,一重重若隐若现的热浪,不片刻也从周身侵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