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解画

沈云珂将纸卷抚展开来,只见一尺见方的画幅上,怪石散布,杂窠相间,纸面留白之处将近七成,乍看之下凌乱无致,心中不由纳罕:“此画尺幅甚小,无花无树,无水无山,不光笔势凝滞,皴染也全无章法,正经画匠的习作都比他强些。这作画之人脸面可大,只这点道行,就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此画品属不佳,沈云珂早有意料,因着抢夺时费了一番心力,到底存了些期待,见得如此结果,一时竟忘了看画的本意,盯着画幅挑了数处笔病,方才回定心神。

“几块破石头,能有什么乾坤?”沈云珂愈看愈觉费解,神思又被一处笔病引去,心想:“若能将三处板直的石壁改改,看着就没那么拙笨了。”

思及此,脑中嗡然一响,“这般僵硬,莫非不是在画,而是在写?”

沈云珂定神细看了片刻,只觉这三处石壁愈看愈像“竖”、“横”、“竖”三道笔划,此前看上去最瘀滞的几处尽在于此,然而三笔各不相连,此时并不成字,沈云珂不得其解,茫然间伸手摸向笔架,视线一斜,忽然注意到搁置在一旁的卷轴。

这时他才想起,另一端的轴杆还未卸开,当即扯过,动作粗蛮地带出纸卷,不一时横展在几案上,与另一张画叠放在一处,抓起两角对向窗格。

晨光透穿薄宣,将墨影相叠,隐约能够看清是个“出”字,笔划首尾错开,形如枯柴,依笔法来看,实属下乘中的下乘,但横竖走势分明,不容疑错。

“那人若在暗党之中,就算自付笔墨,也不会容忍此等拙劣的画作,暗党多年来藏头露尾,总会有人想引他们现世,难不成……是金鸢盟设下的诱饵?”

一念及此,沈云珂顿觉骇然,“江湖争斗,当真腥风血雨,一面二话不说擒走了皇帝,一面佯仿画作引蛇出洞,我平平一介白身,如何能与这些聚势之人相抗?”

他惴惴不安地思忖了一阵,往日所历种种,似如潮水一般泛上心头。

沈凝在他身前演练的一招一式,沉着面孔所说的一言一语,在他动了脱身之念的一刹那格外清晰,片刻后不觉喃喃:“我既救不了他,将他甩下的烂摊子补圆,欠得再多,总归也能偿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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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毓额头不时地渗出冷汗。

他还是头一遭在这般拥挤的地方用饭,木桌矮凳,长幼齐聚,沈云轩将他携到上首,几个萝卜头缩坐在角落之中,悻悻然抱着胳膊,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的模样,六位少年人端坐在一侧,突兀地隔开几尺,面沉如水,各自都不作声。

只有一名眉目张扬的少年忙进忙出,不片刻摆上碗筷,几道野菜,三大碗黑面窝头,还有满满一瓮小米粥。

那少年忙碌完,自林毓对面大马金刀地落座,一众孩童恍若离了巢的野蜂,争先恐后地扑爬上来,身侧的一列少年不声不响,直等孩童们争抢完毕,方才举筷动碗。

林毓看得讶然,沈云轩低笑一声,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些孩童都是无父无母的乞儿,无人约束,素来没个规矩,师父教我们忍让着些,不要管教太过,楚兄姑且忍上一忍,用过饭后便见不着人了。”

林毓微怔了怔,随即淡然道:“倒也无妨,总是热闹些更好。”

“楚兄家中可有小弟?”

林毓心头一跳,面不改色地反问:“何以有此一问?”

“楚兄不便说就罢了。”沈云轩话音一顿,眉目朗然:“想是没有,不然方才也不会那般说,这些毛孩子闹腾起来,只恨不能掀了房瓦,师父跟小珂不在,这里没人镇得住他们。”

“小珂?”林毓面色一滞,怔怔道:“他是何人?”

沈云轩捋了捋鬓发,半晌才沉声道:“他是我三师弟,我们一众师兄弟中,属他根骨最佳,我空长他三岁,两年前就已经敌他不能了。”

林毓相熟的同龄人,除过沈云珂之外,只有阿泰和阿明,纵然无从比较,单凭冥爪执意要收沈云珂为徒这一点,他也能断定沈云珂颇具习武的资质,“云珂”与“小珂”相重一字,不大可能是旁人。

“表字乃雅称,不应与诨名相重,他这师哥恰又唤作‘沈云轩’,‘云珂’二字,多半是名非字……”

林毓已知分晓,却不愿就此作结,佯作好奇道:“这般人物,可容沈兄指我一指,是席间哪一位英才?”

沈云轩长长叹了口气,“楚兄来晚了,我这三师弟一年前已离山,这山门之中,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你若想见他,也只能往后另寻机缘了。”

林毓故作沉重地叹了两声,寻思片刻,转念疑道:“另寻机缘?他既是贵宗子弟,往后难道没有归来的一日么?”

沈云轩眉峰一聚,旋即恢复如常,清了清嗓才道:“师父大略觉得无甚可以教他的了,遂教我放他下山去,他那日神情愤恨,想是觉得屈辱,起了断绝不归的念头,我与他一年未见,音讯全无,怕是不愿再与我们师兄弟相见了。”

听得这般情由,林毓颇有些疑惑,按说沈云轩行止圆融,言语间听不出促狭之意,哪怕沈云珂生性孤僻,多年长于师门,倘若并未生隙,一整年未见,思及时这般风轻云淡,总有不近人情之嫌。

正沉吟间,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人将粥汤一饮而尽,动作干练地收了碗筷,起身朝向沈云轩道:“大师兄,我去找师父指点指点,待会儿再回来收拾。”

沈云轩似有不满,皱着眉心道:“你素来风风火火,我规劝不了,今日有客人在,我若不说,你连招呼也不打,这便想急着走么?”

那少年不见悻色,大大咧咧地绕到林毓跟前,“贵客早,小弟昨日灵光乍现,颇有所悟,急着求师父指点,请恕不能奉陪。”

话犹未了,尚还不及林毓答言,泥鳅也似的蹿到门边,沈云轩眼含恼意,并未回头斥责,施施然端起粗瓷碗,浅抿了一口稀粥。

林毓瞥见一众少年人扫视过来的眼光,顿觉尴尬不已,忙不迭执起碗筷,埋头大嚼,不一时用饭已毕,沈云轩眼风一斜,一列人齐齐迎身而立,面朝林毓转望过来。

似林毓这般装惯了镇定的,此时也不禁如坐针毡,正要起身,忽自掌背抵来一股大力。

沈云轩覆掌而上,犹自朗然道:“师父带上来的贵客,姓楚名阔,你们可都见过了?”

“见过楚公子。”为首一人沉声语毕,随即拱手拜揖,一众少年接连迎身,林毓想到阿明这般行礼的模样,登时心中一凛,哪怕沈云轩仍按着手,他也勉力起身,抽出手来,恭恭敬敬还了一礼。

只这一动,沈云轩面色乍变,厉声大喝:“拿下!”林毓怔然回头,前一刻恭顺温和的眉目,此时陡见冷厉,已然判若两人。

沈云轩轻嗤一声,起身迫近两步,冷然道:“我云隐宗山门虽小,于武而论,无一庸常,你二人狗胆包天,仅凭一张掩面就敢瞒混进来,当真以为我云隐宗好欺?”

六名少年俱不说话,林毓肩背受挟,顷刻间已无还手之力,他随沈云珂而来,实际并无所图,此时虽然发怔,面目却依旧坦然,“楚某远道而来,这便是贵宗的待客之礼么?”

沈云轩微微颔首,道:“我却也好奇,这山顶除了家师来去自如,十多年来从无一人能登上,似你这般寻常的功力,如何能上来?”

林毓顿觉身后眸光如电,似要将他洞穿,暗忖:“总不好说是徒手爬上来的,若说成纵身而上,又未免托大了些……”

默然片刻,沈云轩已觉不耐:“老九不回来,想是已经拿住了那厮,你此刻吞吐不言,少不得抽筋去骨,莫以为能平安无事下得山去。”

“抽筋去骨?”阿泰气不过阿明时,说出的威慑之言花样繁多,远比这一句厉害,林毓闻言,眼中并不见怯,嗓音却颤得厉害:“我们二人……是用集腋门特制的攀岩索登至山顶的。”

寻常的攀岩钩索难以在湿滑的崖壁上挂附,林毓心想这一众师兄弟无人入世,当下底气顿生,煞有介事地点出了集腋门的招牌,沈云轩似觉恍然,随即又冷声道:“那攀岩索现下在何处?”

林毓怔了怔,颤声道:“那铁索规格甚大,不方便携带,我与……我那兄长来时并未从山壁上取下。”

“最好不是扯谎。”沈云轩偏移视线,“小沐,你且去外面看看有没有钩索,速去速回。”

沈云轩语焉不详,没有说明往哪个方位去查探,林毓暗暗松了口气,云隐山纵宽不小,他心想查探完一整圈,怎样也要花些时间,念及这位少年姓名中的“沐”字,不由暗笑:“云珂起个名也忒偷懒,连自家师弟都不放过。”

林毓这一时暗笑不已,险些透在面上,浑然不觉此时所用的“楚阔”,也是借了自家师弟的假名。

少年甫一动身,屋内立时安静下来,过不多时,林毓心绪稍定,忽而觉出了古怪:“他们……难不成是在等那少年回来?”

心念未落,那少年业已跃门而入,冷冷道:“回禀大师兄,山壁上没有勾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