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托付

期恕听见沈云珂所说的话,隐隐觉出一丝阴阳怪气,想不出哪里生了冒犯,思忖片刻,仍是乖觉地听了吩咐,将黄远往臂上一掼,“腾”地一下凌空跃起。

眼看两人一跃而上,沈云珂一口气提到胸口,险些憋出火来,原本只是气不过黄远待期恕的殷勤,图口快反呛了一句,却不想被期恕当了真,二话不说将黄远提了去。

时至眼下,他早就没了腾空而起的力气,倘若他愿意豁出脸面,当即高声呼喊,兴许还能将人喊至身前,以解此时之危,然则他思来想去,终是没能迈过心头那一道坎。

静立不多时,沈云珂颇有些腿软,顺着台沿寻了一处靠墙的角落,就地蹲身盘坐,两手搭在膝侧,随即提气运功,调理内息。

这番举动于他来说多少有些生疏,运气贯身,才一动势便遭遇滞碍,他小心避开再行运力,这一次仍然滞塞颇多,未见半点顺遂,心下不由生出几分颓丧。

无可奈何之下,沈云珂不得已暂缓调息,枯坐片刻,已然魂游天外,回忆起从前观览的种种风光,正陶醉间,蓦然又被一念颓唐打乱,“他若见到我这个不成器的样子,只怕当场就要清理师门,连活路都不会再留了。”

想到那人的期许,他愈发地闷闷不乐,寻思了半晌,神色忽又振奋,喃喃自语道:“长年累月守在一座孤峰上,决计不是小爷的志向,谁会稀罕那鸟不拉屎的山头子!”

思及此,沈云珂尽管腹中空空,眼中已然坚定了不少,背脊忽而拔起,瞬间凝神入定,收起一身的颓态,面容肃穆,俨如一尊座佛。

内息自少阳经循势流转,一路阻滞重重,痛如蚁噬,沈云珂咬牙忍痛,发际渗出涔涔的冷汗,盏茶已过,第一重淤塞终于显出打通的迹象,他一鼓作气,向淤塞处猛然贯力,胸口激荡起一股热流,缓缓向周身经络蔓延,少顷平复下来,内息周转已然顺畅了许多。

沈云珂回想起运功的诀窍,很快打通了最碍事的几处滞塞,之后的调息易如反掌,只是依样画瓢运转了几个周天,各处经络已然通畅无阻,即便腹中空空,精气无从补足,虚乏之感已然缓解不少,不似此前一般疲惫。

沈云珂徐徐起身,稍一抬足,脚下如乘浮云,他长久不曾练功,历经不足一日的磋磨,加上短时内的调息,竟就阴差阳错地得了一层进境,心下不禁暗喜,“偷了整整一年的懒,还能飞升成这般,小爷当真乃天纵奇才……”

他原想自吹自擂一番,未及半晌,忽又觉出一分郁闷的意味。

他的志向在览尽山水,行游天下,非在武功登峰造极,此外也无意奔赴沙场,谋求御前功名,武艺只需防身足矣,大可不必有盖世之能,纵使乍逢进境,也不值得他沾沾自喜,更何况,时至眼下的麻烦,几乎全部源于他半个多月前的显山露水……

沈云珂由喜转悲,半晌又觉得太过颓靡,转念双手合十,振振有声道:“诸位江湖义士武勇过人,智计兼备,但求今日诸事顺遂,重挫金鸢盟爪牙,从此解除武林缰缚,任尔驰骋。我等微末之辈,不求功名富贵,只求借众位义士之能,从此逍遥世间,再无挂碍。”

话音未落,蓦然眼前一暗,沈云珂抬头看去,身前不知何时围满了人,认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便知道是此前那一群江湖人,当即冷下脸来。

一众人沉默良久,迟迟不发一语,沈云珂十分诧异,“先前不是废话多得很么?这一阵是怎的,难不成真还担心小爷与金鸢盟勾结,要害他们的性命不成?”

沈云珂猜不出这些人的用意,举手无措间,凝神将所有人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些人面色凄惶,眼神溃散,一想这些人都中了毒,他便忍不住出言试探,“诸位此前所中的毒,发作过了不曾?”

言毕良久,终于有人回应,“阁下所言不假,我等这一路走来,已有三成之人毒发身死,所余之人内力尽失,五脏溃烂,落得眼下,只怕早已回天乏术,药石罔效。”

“原来他们比我还要倒霉。”沈云珂虽然感到庆幸,心中的不忿并未立即消除,暗自想道:“谁教你们动不动就受人撺掇,半点不听我的,折腾成这副可怜样子,说到底也怨不在我身上。”

沈云珂半晌没作声,身前数张苦脸很快添了怒色,看得沈云珂脊背发毛,心想这些人不识好歹,硬要把罪过记在自己头上,不忿之余,并未撇下这些人立即走开,仍是自顾自地腹诽:“他们这么记恨我,只怕今日死在这儿,日后还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找麻烦,权且帮他们一帮,至于能不能获救,小爷可做不了主,都得看老天爷的造化。”

要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带上去,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勉强,金鸢盟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找来,挨个带走的方法显然耗时太久,纵然来得及送走所有人,等入得七星阁内,会出现何种状况依旧无从保证,万一蔡明桓率领一众人在顶楼守株待兔,这些人倒不倒霉无关紧要,他自己必定难逃死路……

沈云珂此前与石冉言及要炸毁囚鹰谷,本是一时冲动下的意气之言,不过随口说出来,显得自己胆识过人,配得上石冉那一声“少侠”,时至此刻,借爆炸之力冲破眼下的拘束,摆脱金鸢盟的追兵,竟成了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条退路——沈云珂颇感无奈,片刻后狠下心来,凛然看向众人。

“诸位身上,可有能够引火的物什?”

清朗的少年音色传入众人耳中,口齿伶俐,咬字清晰,拼凑起来却令人不解其意,隔了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忿忿不平地接道,“要点火的物什作甚?这毒跟火又没干系。”

之前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再度泛上心头,沈云珂耐着性子向众人讲述了囚鹰谷的所在,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

沈云珂并无惊讶地睨着所有人,他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些人的反应,说出来不过是教他们多少有一点准备,以免爆炸来时吓得手足僵硬,耽搁了撒腿逃命的时间。

他本来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这之中有人藏了点火之物在身上,免去他在地谷中搜寻一趟,发觉这些人又指着自己喋喋不休,当即放弃了这个打算,正待要走,人群中有个人挣扎着拨开一道缝隙,吃力地蹒跚而出。

这人的右臂无力地垂在一边,沈云珂看了半天才发觉这人长得面熟。

“岳大川?他不是被那劳什子阁主救走了么?”惊骇间,沈云珂只觉冷气倒灌,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

等岳大川走得近了,沈云珂才发觉他眼神游离,一脸无精打采的颓靡之色,到底不像是来找麻烦的,手上才一松劲,剑匣即刻滑出,为掩饰惊疑,沈云珂就势将长匣拄在地上,沉声问道:“阁下有何事?”

“叶阁主先前交予岳某一块燧石,他说必要时少侠可能用得上。”说毕在怀中探了探,竟然真的摸出一块火石,抬手缓缓递到沈云珂身前。

沈云珂看着岳大川黝黑的掌心犹豫了半晌,不情不愿地将火石接到手中,面上强作感激:“叶阁主果然思虑周全,待会儿便有劳岳……有劳阁下说服大家,带他们尽快寻至山壁纤薄之处。”

沈云珂险些将“岳堂主”三字道出,一时间胸如擂鼓,眼下的他与岳大川素未谋面,无从知晓叶秉此前与岳大川交谈的内容,倘若岳大川记住了所有学徒的名字和出身,自己情急之下编出来的说辞肯定会露馅……

岳大川似乎并未起疑,沈云珂才拿到火石,见他转身要走,不觉松了口气,岂料他身形一顿,忽地又回转过来。

沈云珂悬着的心放了一半,险些惊飞而出,岳大川仍是一脸无知无觉的神色,俯身靠近沈云珂,“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难道真认出我了?”沈云珂惊恐已极,一时竟忘了岳大川不是他的对手,也没有心思揣摩“少侠”二字,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脚下才动,众人已经起了争论,争辩二人要行什么不利之举,各自目光炯炯,谈论得颇为兴起,此前的颓然之相瞬即一扫而空,眼看两人没于阴暗处,都只顾着交头接耳,却不曾有一人循身上前,真正去听一听这两人的壁脚。

岳大川的身形已然没入幽暗之中,沈云珂忽觉脊背发寒,将胸前的长匣抱得更紧,分神才一刹那,岳大川悄然止步,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

沈云珂心头狂跳,不自觉手按剑匣,摆出防备的姿势,岳大川在一步之余的地方蓦然开口:“岳某如今武功尽废,一身夙愿再难有实现之日,恳请少侠从今往后,替岳某掌管青龙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