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承平之地

汉寿郊外,敬侯费祎墓前。

姜维领着姜远下马上前祭拜,两人皆在墓碑前俯首行跪拜之礼。

“文伟,你我虽政见不同,但皆为汉室忠臣。”姜维叩首之后直腰抬头,面朝刻有“汉大将军敬候费祎之墓”的石碑缓声说道,“在维看来,君之才犹胜恭侯蒋琬,可惜我们终究不能同路。”

不能同路即为绊脚石,所以果断除掉了么……

姜远在后头看不到义父的表情,但听他语气诚恳,似乎这些话是全然发自内心。

以他的年纪阅历,还很难理解这种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的感觉,此时前来祭扫吊唁,仍然暗暗觉得良心不安。

“炎汉四百年荣光传承至今,只余星星余火。但丞相说过,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姜维,定誓死讨贼!即便拼上这副朽木之躯,亦要护住这汉室最后的火苗!燃烧殆尽,换汉室再兴!如若不然,便让我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义父……”姜远看到姜维郑重发誓之后,再度向费祎的墓碑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吧,该去成都了。”姜维起身,额头上有一块磕出的红印清晰可见。

姜远起身之后对费祎墓躬身再拜,转身赶上姜维,两人随后上马回到通往南面的大路,与等候在那里的亲兵汇合赶往成都。

抵达成都之后,姜维吩咐姜远留在馆驿,自己先行进攻去参见天子,当面向天子汇报这一次北伐的成果。

虽然刘禅早就已经从前方送回的军情文书中了解了此战的经过,但这种约定俗成的礼节流程还是不可避免,在外统兵的大将回到国都与君主面谈国事,正好向百官臣民显出君臣和睦互相信任。

当然这次见面也免不了商量与费家的姻亲之事。

姜远猜到那天黄门令从丞元滨离开之前义父追上去应该是代替自己做出了承诺或者担保,总之暂时把自己的“不识抬举”在天子那边压下去了,所以现在恐怕没有人知道他本人其实不太愿意答应这门婚事。

接下来怎么办?留在馆驿的姜远无事可做,躺在自己屋内独自烦闷。

上次在汉寿见过一次刘禅,这个在后世被称为“扶不起的阿斗”的季汉末代君主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昏庸荒谬,待人接物反倒有种仁君的风范。

姜远确实因为这一点曾想过就婚事与之讨价还价,他觉得以天子的性格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勉强自己。

但姜维却在汉中时警告过他“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传统道德观,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意志是不能有任何的忤逆反抗的。

如果自己到时候在天子面前拒绝婚事,会引来什么后果呢?姜远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起来。

片刻之后,姜远离开了馆驿,反正自己继续留在房间里也瞎想也想不出结果。

似乎是因为前方的捷报,成都街头一派祥和,走在街上的姜远能够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氛围和汉中完全不同。

集市上人来人往,百姓们的脸上带着日常平淡的喜悦。姜远驻足观望了许久,发现连在集市门前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兵们身上都看不出一点军人该有的肃杀之气。

国都之内没有乱世的气息,政通人和,军民和睦,这本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姜远却从眼前的景象中看到了后方承平日久的隐患。

蜀汉虽小,但数十年来国土腹地的百姓没有再经受过兵荒马乱之苦,依靠着肥沃的益州平原也不用忍受饥寒冻馁,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不该忘记,这恰恰是汉军屡屡主动出击带来的成果,哪怕是防御曹魏大举南征的兴势之战,汉军的指挥者们也选择了御敌于国门之外。

只有把战火引到敌国境内,才能更好地保护国内的生产发展,无论是诸葛亮还是姜维都深知这一点,所以屡屡出兵以弱抗强。

但这些受到了北伐带来的保护和恩惠的人,真的理解前线的将士们吗?姜远记得费芸葭曾经对自己提起过,后方人心浮动,对汉魏国运之争持悲观消极态度的人不在少数。

不少人一面享受着汉军主动出击带来的国内平安稳定,一面又背地里咒骂领军者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人心是愚昧的……姜远无奈地想道,他没法去指望这个时代的平民有多么开化明智,作为北伐的坚定支持者,他只能勉励自己抛下一切顾虑坚定地走下去。

“哒哒”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街上的百姓自觉地向道路两旁避让,姜远也退到了路边。

带着一队羽林禁军从道路中央走过的年轻将领在集市门前勒住了马,诧异地看向站在路边的姜远。

因为姜远低着头,他一时不敢确定,于是试探着喊了一声:“姜参军?”

“诸葛驸马?”姜远未见其容,已经先从声音中听出了是诸葛瞻。

诸葛瞻是带着羽林日常巡视都城,他让身后的副尉先带人去集市内例行巡察,自己则下马上前与姜远攀谈起来。

“听闻你们在前方大破魏军,陛下很是欣慰,你这次是跟卫将军一起来的?”

“是,义父已经先行进攻去面见天子了。”姜远回答道。

“那我在此提前恭贺一句,”诸葛瞻笑着在姜远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已经听说了,陛下准备擢你为裨将军,加号讨逆护军。”

“天恩浩荡,惶恐不甚。”

“你心里真这么想?”诸葛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烦忧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以为我看不出来?”

姜远愣了一下,辩解道:“这还是在下第一次来成都,看到这些和汉中不一样的平和之景,有些感慨罢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是觉得这里太轻松了?”

“嗯。”

“换个念头想一想,将士们在前方拼杀,不就是为了保护后方的家人亲友吗?”诸葛瞻安慰道。

姜远默默点头,他不想和诸葛瞻解释自己刚才想到的那些东西,虽然看起来诸葛瞻对自己很亲和,但他觉得彼此的关系并没有熟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诸葛瞻没有察觉到姜远对自己的疏远和戒意,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也不再像之前奉命讨伐徽云岭时那样一直端着不苟言笑,继续对姜远说道:“你能来成都,费小姐应该也会很开心。这次有陛下做主,你就安心等着吧。”

这番话戳到了姜远心头困扰的麻烦事,他不得不应声道:“诸葛驸马,在下想请教你,这桩婚事可以暂且放一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