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他……
孟兰漪怔惊地望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退去了少年的青涩与写在眉眼中的清矜冷意,扑面而来的是岁月风霜打磨后的成熟气息。
她偶有听闻,说那位安西大都护原本远赴西疆任的是文官之职,危难关头接过帅旗,治军严谨,渐渐传出了狠厉无情的名声。
孟兰漪却恍惚间想起,当年赴京途中,他起先看自己的眼神里写满了对“祸水”的厌恶,可后来,面对她错漏百出的谎言,他却选择了帮她,再后来……
她至今想不明白祁召南为何轻飘飘地放过了她。
孟兰漪想,她还是不够了解他,那年从蜀郡北上京城,不过短短月余,若不是那一夜,他们本就是陌生人。
正如此刻,她屏住呼吸,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情绪来,却看不透。
孟兰漪此刻虽然惊慌不安,但心底也长舒了一口气,就像是悬在头顶多时的一把利剑终于落了下来。
她早晚要面对他的。
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以他们的身份,又能说什么呢。
“娘娘不说话,是不记得故人了吗?”
孟兰漪被他勾着下巴,被迫仰头面对他,闻言眼睫一颤,却并不敢再看他。
祁召南将她又惊又怯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想,如今知道怕了?当年口口声声说“露水姻缘,岂可当真”时倒没见她怕。
两人便这样继续僵持着,秋风萧萧拂过残荷,漫过湖水钻进单薄的衣裙,孟兰漪终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境况,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想稳住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发颤,故作镇定道:
“祁大人……听闻大人戍边有功,陛下允准述职回京,如此年轻有为,需向大人说一声恭贺。”
语毕不禁打了个寒颤,纤薄的双肩如同风中的蝶羽簌簌。
祁召南居高临下看着她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耐心等了她那么久,她就这样避重就轻,对自己说一声恭喜?
“若说恭喜,臣也得恭喜娘娘,终于得偿所愿,宠冠后宫、手掌凤印了——”
他咬牙切齿说完最后几个字,捏住她下巴的手陡然松开,拂袖站起身来,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临华殿。
“这便是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如今果然是不必后悔了。”祁召南不禁自嘲,自己如今是在干什么,为着一个骗子,一个彻头彻尾都在利用他的女人,值得这般斤斤计较吗?
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如练的月色,孟兰漪听着他的嘲讽,默默没有为自己辩解,但就是这份无言,愈发显得他的记恨可笑。
祁召南冷笑一声,“桥归桥,路归路,看来娘娘早都放下了,若臣一再计较,倒显得小肚鸡肠。”
孟兰漪攥紧了双手,慢慢起身,于女子中并不算矮的纤挑个头只堪堪到他肩头,鼓起勇气,在他身旁轻声道了句,“对不起……当年之事,是我之错。”
……
永徽六年春,蜀国国君降晋,皇帝命跟随骠骑将军南下的定安侯世子祁召南为使臣,押送蜀后主等降俘回上京。
彼时,十九岁的定安侯世子刚刚在去岁春闱中榜,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入翰林,伴圣驾,人人都艳羡,那个消寂颓败的祁家终于又有了起色。
孟兰漪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见到他的。
潮闷的阴雨天,关押着蜀宫宫人的囚车拥挤不已,忽有看守的士兵来点名将她带走。
孟兰漪才得知,那个将她掠入蜀宫的亡国国君贪生怕死,向晋帝邀功,把她当作礼物献了上去。
而那个给蜀后主出主意,以灭门来胁迫、报复她的蜀国大臣,却因为主动投降,或许在去京城之后,能够被当作降将安置。
凭什么,凭什么仇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她怎么能对得起受牵连而死的家人……
微凉的雨丝落在面上,睁开酸涩的眼眸,她看见驿馆的小楼上,有个身穿月白色襕袍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她。
见她抬眼,对方转过脸去,精致的眉眼隐没在细雨濛濛中,周身清矜淡漠,不屑与她这样的娇娆祸水对视。
然而后来也是这位如在云端睥睨的贵公子,信了她虚假的眼泪,替她了结了那个降将,折碎一身傲骨,在雷雨滂沱的夜晚拥着她,许诺想办法替她脱身。
……
“娘娘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吗?”
孟兰漪的心蓦地一跳,蹙眉望着他的乌眸,他果然不会放过她的。
祁召南看着她警惕戒备的模样,负手走近一步,左手的指腹抚摸着右手手腕上消不掉的咬痕,轻勾了勾唇角。
正欲说话,忽听得临华殿前的甬道上一阵喧哗,是天子的仪仗停在了殿前。
祁召南便看着她霎时间变了脸色,睁大了一双无情也似有情的春水眼眸,祈求般看着他。
“祁……祁大人。”
她在求他离开,求他不要惊扰她将来的荣华富贵。
祁召南噙着的那抹笑意逐渐淡了下来,抬起手,将那只松松挽就三千青丝的钿头钗抽出,收在了袖笼中。
绸缎般的长发落入他的掌心,孟兰漪心跳如雷,却见他神色晦暗不明,脚步迟迟不曾挪动半分。
“陛下,娘娘不在殿中,在湖边赏荷。”
是锦绣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不知皇帝说了什么,片刻后,一阵脚步声从树影后传来,停在了湖边假山石下。
“梁庆,不必跟着,朕去寻贵妃。”
自那日在福宁殿不欢而散,皇帝再未刻意召见过孟兰漪。
今日中秋宫宴,她与丹阳坐在一处,并未在意他身旁是谁,又是哪宫嫔妃前来敬酒。
皇帝默默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知丹阳说了什么,忽见她樱唇微弯,低首浅笑,刹那如芳华初绽,明艳至极。
皇帝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不知多久没见过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今日这一笑,竟是对着素来与她关系不好的丹阳。
“陛下,臣妾以茶代酒,敬陛下一杯,愿陛下万岁福康。”
钟婕妤腹中的孩子已足四个月,前些日子卧床养胎,今日宫宴上倒看着已无大碍,笑语盈盈侍奉在侧。
皇帝收回目光,看着钟婕妤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下又是一番复杂的情绪,在众人面前不好表露,笑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又问了几句皇嗣有关的话。
钟婕妤掩唇笑道,“臣妾自幼是个福薄之人,若非得陛下垂青,至今不过是尚仪局的二等宫人,今日中秋,臣妾想替腹中的孩子向他的爹爹讨个恩典,沾沾福气。”
皇帝垂眸,知她故意提起福薄不福薄,是在说前些日子怀疑贵妃加害皇嗣一事,顿觉心中发堵。
且不说他信不信孟兰漪,只凭她对自己的态度,她连他都不在意了,又怎么会有闲心加害钟氏腹中的孩子。
“臣妾听闻,民间常有父母在孩子未出生时去观中请高人祈福,替孩子取一个胎名,以庇佑他平安降生,陛下可否请清虚观道长,替这个孩子攒了一攒福气呢?”
一旁的陈淑妃闻言轻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难怪这个钟氏能在短短一年里从宫人到封为郡君,一路做到婕妤,当真是将皇帝的好恶摸清楚了,事事顺着皇帝的心意讨好。
谁不知陛下年幼时长居西山别宫的清虚观,对那位老道长颇为敬重。
皇帝未料到她所说的福气是这一回事儿,思忖片刻,应允了钟婕妤的请求。
钟婕妤大喜,腼腆一笑,柔顺婉转,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轻语:“孩儿可听到了?这是你爹爹给你的恩典,将来出生,可千万记得谢过爹爹。”
皇帝眉间凝起的愁绪似被着轻声细语抚平,有些纠结,又有些好奇,天下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是这般期待的吗?
唯独只有他是个例外,不曾享受过父皇母后片刻的爱吗?
“陛下——”
钟婕妤一愣,皇帝的手掌已经轻轻覆了上来,感受着腹中孩子的存在,只是眉目间露出古怪的神色,辨不清是好是坏。
……
宫宴散去,梁庆以为陛下今晚依旧回福宁殿独寝,毕竟自贵妃搬去临华殿以后,陛下便鲜少踏足后宫了。
正欲吩咐宫人起驾,忽见皇帝失神般盯着自己的右手掌心,清正疏朗的面庞上泛着微醺的醉意。
梁庆不知为何,觉得此时的陛下内心定然只想见一个人。
“陛下,可要摆驾临华殿?”
他试探般小声问道,并没有多少底气,皇帝还从未去过贵妃的临华殿。
龙舆上的年轻天子皱了皱眉头,反应过来梁庆所说的临华殿是谁在居住,眼眸有一瞬间的清醒,忽得一笑。
“那便以你所言,去临华殿。”
作者有话要说:祁猫猫:“娘娘,你也不想我们的关系被人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