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殷帅的意思吗?”三叔公由小孙子?纪育信搀扶,从脸上的表情来看,似乎对把全部兵器运下山这事很忧虑。
“没问题!”阿泉抹了把头上的汗,三步并作两步跑来,“韩大人不也在这儿吗。”
“嗯。”三叔公点点头,不等再?说什么,石新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也兴奋地喊,“三叔公,您来啦!”
如今阿泉众望所?归地成为纪家寨新一任大当家。
石新以前支持纪松,阿泉支持纪英,两人和其手下冤家路窄、水火不容,打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事。但现在纪松和纪英都已经死了,山寨发生这?么多事,年轻一辈反而变得十分团结。
就看二人同时在搬运武器的行列,看样子磨合得不错。
原来殷莫愁和李非同?时离开,三叔公还担心群龙无首,好在韩亦明留下主持大局。
“三叔公放心,我们现在是寨子?的顶梁柱,不会再?打架了。韩大人也看着我们呢!”石新拱拱阿泉,“你说对吗?”
阿泉笑嘻嘻挠头:“对对。我们都听韩大人的话。”
三叔公老怀安慰,慈爱地看了看阿泉,又?看看石新:“好、好,你们长大了、懂事了。”
韩亦明原在高处指挥,过来路上熟稔地招呼搬运的人快点,来到三叔公面前,拱拱手:“是殷帅半路收到消息,写信回来,说龙隐门果然在蠢蠢欲动,准备进攻山寨!”
三叔公一怔:“龙隐门真是疯了。”
阿泉接话:“您也知道,寨子防御工事不行,如果打过来,我们那个寨门根本扛不住。”
韩亦明说:“所?以殷帅让我提前把精钢宝刀运下山妥处。稍后待罗啸将军来交接。”
“是啊。”阿泉搭话,“殷帅下山前交代了,兵器的事全权交由韩大人指挥。殷帅给韩大人的信,我还看了哩!”
石新嘀咕:“阿泉哥,你大字不识几个,看得懂吗?”
说罢,旁边诸人哈哈大笑。三叔公也说,等这?些事过去,要让阿泉好好读书识字,纪家寨当家的是个文?盲怎么行。阿泉讪讪直挠头。
韩亦明:“三叔公,放心吧,县衙的地库结实着。而且只要东西不在寨子?里,龙隐门就不会来咱这儿。山寨交给这?些年轻人,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既然是殷帅有令,你们又做好万全准备,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韩大人是寨子?的定海神针,往后还要韩大人多多关照。”三叔公这番话自然有奉承的意思,也是对韩亦明极大信任。
韩亦明拱拱手:“纪家军对韩家有恩,三叔公千万别说这?些客气话,折煞晚辈。”
听韩亦明如此真诚,三叔公脸色放松许多,回去时步履也轻盈起来。
阿泉和石新又忙开去,招呼各自人马加快运输速度。
由于之前为迎接罗啸作充分准备,纪家寨已将兵器码好、分门别类,以便罗啸一到,马上可以运走。所?以相信用不了一天,这?批代号为“计蒙”的全部兵器都将悉数运下山。
滕凡早已组织人手,在山下准备接收。
进展十分顺利。
谁也没看到,韩亦明在收回目送三叔公的视线后,眼神骤变,变得锐利而邪恶。
根本没有什么殷帅密信,全是韩亦明伪造的。
*
白天发生在庙会的事似乎离自己已经很遥远,楚慎两手空空地回到尤家院子。
尤贵妃今天难得有空回来陪伴弟弟,楚慎旁边端茶倒水,他一整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中,每时每刻都在默默观察门口,生怕有官兵来敲门。
幸好告密者?昨晚应该喝得很醉,以至于只听到他约定碰头地点,不记得他的长相和身份。甚至于可能以为他是酒楼小厮。
就在他认为这?次应该算完美脱身时,他又?想起离开庙会前却遇到的一个男人。
男人高大英俊,五官周正,白白净净,笑起来像一个十分可靠的邻家大哥。楚慎隐约记得在另外一个宴会场合见过他,但并未向他透露过身份啊。而他现在自称“微臣”,甚至还叫出楚慎的真?名?,并尊称他为“太子殿下”。
庙会那边被丑乞丐的事搅得一团乱,百姓恨不得将所?有奚木人赶出大宁。而这?边树下却有人对他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气氛何其诡异。
奚木人不会埋没经商天赋,亡国亦不能阻断他们商业脚步,所?以仍有大量奚木人改名换姓在大宁做生意。
一个,哪怕只要找到一个愿意资助他招兵买马、进行复国大计的奚木商人也行。
曾经的楚慎积极寻找同类,偶尔遇到一个面善的,都要细细打量一番。
但经过今天的事,楚慎已不再?敢抱有“复国”的想法。
那简直就是妄想。他随时会像今天一样被他的子?民出卖掉。
所?以那男人躬身等待太子半晌,等来的答复是“你认错人了”。
男人不肯放楚慎走,他似乎很激动,红着眼眶,对楚慎说了很多话,他告诉楚慎,他也姓申屠,名?叫申屠鸿展,是皇室支脉,原本在外经商,亡国后,他改名易姓藏在灵州,甚至委身入赘到当地一户富商人家。他还说他连儿子都有了,虽然儿子跟女方姓,但仍然不放弃复国的希望。他又?抱怨孩子?整天被妻家老人抱着,他一天都见不到几面,只要一有机会,就给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灌输“你不是大宁人,你是奚木人”的话。
希望终有一日,复国大志有后代继承。
他怀揣希望,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盼来太子?殿下。
然而楚慎刚刚经历过奚木人的背叛,怎会轻易相信他:“这?位大哥你真?的认错人了。”
男人拉住匆匆要走的楚慎:“太子,微臣有最后一句话要说,说完,我再?不缠着您。”
“快说,说完放我走。”楚慎根本不想和他纠缠。
“要复国,不一定用奚木太子?的身份,也不一定要用奚木商人的力量。大宁有句俗话,叫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
这?不是他刚刚做的事?
他在告诉楚慎,栽赃嫁祸给丑乞丐的过程全看见了,这?个暗示有够明显呢。
还是说,利用别的力量?
楚慎毕竟还只是少年,只能听出端倪,在时刻觉得难以自保的紧急感下,纯粹出于本能嫁祸给丑乞丐。现在他知道要复国有多么难了,至少有三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奚木人的绝对忠诚。奚木人经商的思维世代融入骨血里,要让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痴人说梦。
第二个难题是在大宁境内招兵买马。这?位大宁皇帝就是马上得天下,军政大权牢牢掌握,要在这样的铁血君主眼皮子底下建立一支复国军队,难如登天。
第三个难题是大宁朝廷的民心所?向。朝廷轻徭薄赋,帝国蒸蒸日上,就看大宁百姓对奚木人咬牙切齿的态度,他一个太子?求存尚且不易,何谈复国。
所?以他打算彻底放弃。
这?辈子?跟在尤望章身边,至少有口安乐茶饭,不至于人头落地。
说如何借他国之力复国,他根本没想到,只是直觉告诉他这?招很神?妙。
男人遵守约定,放开楚慎,还留下一个地址,说太子?殿下如果想重拾复国大计,随时来找他。又?为了让楚慎相信,男人说出一串奚木皇室后人的名?字,并说已经将这?些人召集到一起,成为他的得力下属。他日复国,这?些人也能成为太子?的死士。
楚慎应该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但鬼使神?差,走出几步,回头问:“你借刀杀人的刀是什么?”
这?一问,改变了楚慎的一生。
只见男人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黑,黑到吸收一切光明。
他勾起嘴角,邪邪而笑:“北漠人。”
借刀杀人。楚慎从回来后心里始终默念这四个字,连尤贵妃离开,尤望章喊他,他都没有回应。
“今天去庙会有找到你们老家人吗?”尤望章问。
天真的少爷啊。
“没有。”楚慎低声道,显得很失望,“应该真都死光,再?也找不到了吧。算了。”
尤望章抚着他的背,用安慰而蛊惑的口气道:“没事,以后有我呢。”
“谢谢少爷。”楚慎还是如往常低眉顺眼。
但心情却全然变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以前这?种亲密接触,即便隔着衣料,他的背上也会泛起层层鸡皮疙瘩,如今却不会了。
连和尤望章说话都少了敷衍,多了感激。
一方面,自然是有做小少爷的跟班,再?也不用做其他活儿这种实打实的好处。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被尤望章纯粹而真?挚的感情打动。
楚慎苦叹,他一个奚木太子?,竟也要成龙阳。
这?日,他们又在听老先生教授大宁典故——这?大概是太子?爷落魄后唯一重拾到的昔日生活碎片。
老?先生说起大宁这?片土地上充满许多智者谋国的故事,战国时期,有苏秦和张仪擅用纵横捭阖术,令本已剑拔弩张的华夏大地更加风起云涌……
“每次联合抗秦,死得最惨的就是魏赵韩三国,而楚国却出工不出力,楚国算不算借刀杀人?”楚慎提问。
老?先生想了想,点头称是,因接道:“三十六计中就有借刀杀人计,也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说法……”
楚慎想起庙会遇见那男人说的话,陷入沉思。
为躲避皇室的寻找,尤贵妃有定期搬家的习惯,灵州住了大半年,她决定搬去兰州住一阵子。尤氏家大业大,兰州的院子听说已经提前打扫完毕。
回来一段时间,每天过着平常的生活,已经快把庙会遇到的男人忘记了。而男人明明知道他是谁,也没有再?来找他麻烦。
看来,那自称“申屠鸿展”的男人真?是奚木皇裔,是效忠于他的人?
不知为何,在灵州的最后一天,楚慎坐立不安,到了夜里,他终于坐不住。
申屠鸿展说,他入赘到当地一户大商贾,给人家做上门女婿。按申屠鸿展给的地址,他来到一座府邸前,门匾写着:韩府。
*
韩亦明做梦也想不到,在殷莫愁和李非离开的第三天,李非忽然从天而降一般折返回来,并带了不少精兵,一下子?将其团团包围。
“韩大人,不,应该称呼你为龙隐门情部部主,对吗?”李非让人将韩亦明捆住,单独拎到仁义堂审问,其部下也都控制起来。
听他这?么一说,韩亦明皱起眉头,咬着下唇,随即,露出一个邪笑:“现在抓我未免太晚了点。两日前,精刚宝刀已最先悉数运下山,我之所?以还在山寨,只是做些收尾,不信你去仁义堂外看看。”
“是啊,寨子里剩下的兵器没多少了。”阿泉一旁回答李非。
“哈哈,你们都被我骗了。”
说是这么说,韩亦明心中不断咒骂自己,就不该那么贪心,拿了精刚宝刀就可以走,他还要把全部武器一件不留运下山。
“是吗?你觉得是你骗了我们?”李非半笑不笑,歪歪靠着椅背,定定看着韩亦明的眼睛。
韩亦明强撑的脸色这才垮了,疑惑道:“愿闻其详。”
“龙隐门有杀、援、技、情四部,其中杀、援二部先后在殷府行刺案、蜂巢投毒案中被殷帅所?灭,技部留在北漠大营负责研发兵器。也就是说,近期负责在大宁内部指挥活动的只剩下情部。
情部部主最擅长伪装,莫愁和我一直认为,情部隐藏在某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后面。而且就其早早拿到计蒙的秘密、知悉纪家寨杀俘、收买灰冠鹤一系列事情来看,龙隐门情部的老?巢很可能在陇右,甚至可能就埋伏在纪家寨周边。我说的对吗?”
如果把龙隐门形容成一只巨兽,杀部和技部共同构成它的利爪,援部是它庞大的躯干,而情部,绝对称得上是大脑。
这?个大脑是龙隐门中最内核、神?秘的存在,它的千万条神经渗透到大宁各个区域和阶层,从中汲取丝丝缕缕的消息,汇总、筛选出有价值的部分,加以利用。
但这?是过去的事了。
齐王案后,殷莫愁花了六年时间,将巨兽的四肢尽皆斩断,全新教幕后控制者冯标一死,接着养蜂人古吉招供,龙隐门援部被连根拔起。没有了资金支援,等于将巨兽的躯干掏空,失去养分滋养的大脑开始渐渐萎缩、窒息,软软、黏黏的脑髓物质开始慢慢外渗,它不得不想办法重新组建躯壳。
于是,它向奄奄一息的龙隐门传达最后的行动指令——夺取当年叛军龚允精心为北漠人打造的武器。
精钢宝刀何其锋利,只要成功,它将很快武装成一头钢铁巨兽,将再?也不用躲在暗处。
它将带着史上最锋利的兵器,在大宁的腹部横冲直撞。
放眼龙隐门,唯一有能力执行这?个计划的就剩下情部。
“也就是说,无论情部部主藏得再?深,无论他愿不愿意,作为龙隐门在大宁境内最后有生力量,此时都必须出现了。”
李非说罢,韩亦明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他想起之前殷莫愁故意向他描述龙隐门的事。这?么说来,打援部部主冯标一死起,他们就己经开始要围剿情部。
韩亦明胸膛感到一阵压抑。
这?是否意味着,他在这段时间内所?做的一切都在殷莫愁预料中?
“纪英是你们杀的,他身上有数道不同?伤口,莫愁因此判断是三人围猎,最开始我们就怀疑是龙隐门,在陇右也只有你们有这?能力。只是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位神?秘部主会以什么面目出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就掌握全局情报,他一定有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身份。我们原本怀疑他藏在山野,比如假扮灰冠鹤某个匪首,但直到昭阳公主下榻到韩宅,发现异样。”
“什么异样?”
“韩府富甲一方,假山园林,一应俱全,巡游的昭阳公主和驸马爷选中韩宅下榻,散步时,昭阳公主发现园中有一棵树长得格外茂盛,林冠如盖。按理说,树木茂盛如非格外靠近水源,就是因滋养丰富。本来我们也没想那么多,但听说你有个失踪的亲弟弟,而且韩老爷曾属意你弟弟为继承人。然后挖开树根,发现一具骸骨。”
当初李非“争风吃醋”,让昭阳和黎原住进韩府,找出韩亦明“品行不端”的证据,以打消殷莫愁带其进京的念头,谁知误打误撞,挖出韩亦明的阴谋。
“也不一定吧。”韩亦明找话搪塞,“我府上下人那么多,死一两个,就地埋了很正常。”
然而,巧的是大理寺卿崔纯和余启江在,没有什么细节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骸骨右手小拇指有断痕,应是骨折。你府上的老?管家证实,你弟弟韩亦亮小时候右手小拇指被门夹断过……”
李非语调十分稳定,但每个字都挟着凌厉之气,韩亦明忽然意识到他是唐门弟子?,有杀人不见血的高超本领,霎时间,一股凉意直透脊背。
李非好言相劝:“作为龙隐门情部部主,你想活下去,应该供出有价值的细节。”
“我要真?是什么情部部主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可惜我不是。我先解释为什么私吞计蒙,韩家世代经商,精钢宝刀价值连城,我自然是拿去卖了。如果你要问我卖给什么人,我很难回答。至于弟弟之死,我承认是一时失手。人嘛,难免有鲁莽冲动的时候。”
韩亦明的辩解苍白无力,所?有的罪名他全认了,偏偏不承认动机。
不过,李非已经看出他对弟弟韩亦亮之死三缄其口的背后,必然与龙隐门有关。按理说韩亦亮是同胞亲弟弟,即使不培养他做副手,也不至于到反目成仇的地步。这?太奇怪了。
李非不由想起黎原从灵州给他写的信,因道:“既然不肯承认你在龙隐门的身份,那就好好说说你家里的事。大族人家内斗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话虽如此,也不必置亲弟弟于死地。我知道,你会说是为了争家产。你家的管家说,韩父弥留之际,仍执意要将家族传给你弟弟。这?就怪了,你是长子嫡孙,为什么不传给你?”
“弟弟从小养在父亲身边。”韩亦明说,“也许父亲更疼爱弟弟的缘故。”
既然已经查到韩宅,当时他和弟弟的恩怨闹得那么大,下人们都知道,韩亦明对此事没有说谎的必要,因如实道出。
“是吗,可是你也并无犯什么天大过错,甚至从小到大,你一直比弟弟优秀得多。管家说,你少小熟读经书,入仕后也得到太守府交口称赞。按常理,一个父亲疼小儿子,大不了遗嘱中多给小儿子留点家产,再?怎么偏心,也不会放着你这?样优秀大儿子不要,改为让不学无术的小儿子继承家业。
对了,听说你和祖父比较亲近。管家说,你祖父姓参,入赘韩家,你父亲出生后一直由韩家人照料,父子感情淡漠,你父亲成年后,更经常和你祖父不和。直到你和你弟弟出生,韩家人怜悯老太爷膝下荒凉,将你放在老太爷院中照料。”
“我是爷爷带大的。”韩亦明简短回答。这?也是韩府上下皆知的事。
“但韩府的下人却没有一个能准确说出你祖父来历,他身份成疑,我们的人也调查不到。所?以我大胆猜测,你祖父,应该是龙隐门情部第一代部主,委身入赘韩家是为获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这?么多年,他利用韩家女婿这?个身份,四处经商的同?时,也在罗织龙隐门情报网。你祖母和你父亲应该有所?察觉,十分反对。但你祖父才不管,他选择你这?个韩家长子嫡孙成为他的继承人,继续他的宏业。”
似乎是因为听到李非称其祖父所为“宏业”二字,韩亦明颇为傲慢地抬了抬下颚。
“我还未说完,你别急着得意。你父亲和你弟弟难得识大体,虽然你祖父是入赘,他们仍自认是韩家子?孙,你父亲更是执意不把家族传给长子而是传次子。你弟弟应该说过揭发你之类的话,被你灭口。要我说,你那位祖父当着不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