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纪蒙案(5)

“为什么怀疑他?”

“我?们几个兄弟中,纪英年纪最长,纪育理排老二,纪松老三,我?第四,阿泉第五,育信太小,比育理小了十岁,所以没跟我?们一起玩儿。纪松和育理俩都爱读书,常常一本书轮流看,因此也走得最近。后来,纪英替纪松管人,育理则管账,代表山寨下山做点买卖。”

“所以纪育理等?于是纪家寨第三号人物。”

“纪松给纪英下圈套的事,纪育理应该不知道。而纪英给纪松戴绿帽子的事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论要为纪松出气、且有这本事的,只有纪育理。”

“纪育理武功高强吗?”

“不?,恰恰相反,他是文弱书生。”

李非这一说,韩亦明脑海马上浮现一个智者形象,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非就杀不?了勇冠三军的好汉。这世上智取胜过力敌,纪英身上的伤至少有三个人围攻造成,不?排除是买凶手人。

“纪育理如果不?是凶手,寨子出了这么大事,很快就会?回来。而他如果是凶手,为避免被怀疑更应回来。”韩亦明满怀信心地说,“我?就在这守株待兔,只要他是凶手,我?一定会?还纪英一个公道!”

“勇于任事,很好!”殷莫愁十分欣赏地看着韩亦明,“若处理妥当纪家寨的事,我?带你进京。”

韩亦明大喜过望。

李非:……

*

等?殷莫愁回到屋子,春梅冬雪已经烧好热水,倒进桶里。

春梅一边为其捏脚,一边问:“主子真要带那韩亦明回京吗?”

冬雪也表达担忧:“主子无私心,但忽然带个陇右小吏回去,不?知道京城会传成什么样。”

殷莫愁闭目养神,悠悠说::“我?又不?在意这些。”

冬雪感叹:“主子真是男儿般铁石心肠。”

殷莫愁:“嗯?”

春梅摇头:“燕王爷今天吃醋都吃成那样了。他是重感?情的人,纪英之死令他伤心、愤怒,主子这时候亲近韩亦明,不?是火上浇油?”

她把生离死别看得?淡,不?代表别人也是。

“我?知道了。”殷莫愁说。

*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寨门大开,火把通明。原来是几个兄弟紧赶慢赶,从镇上采购两车的丧葬用品,还请了为纪英做法事超度的十八个僧人和十八个道士。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里,有僧人打扮的仰头看“纪家寨”三个大字,轻念“我?又回来了”,他嘿了一声,笑得?阴森。

清夜无尘,如银月色下,恍若孤坟里爬出来的索命冤魄。

剃了头,披着僧袍,这时就算纪育理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此人就是灰冠鹤二当家——谭鹏。

*

次日一早。因为纪育理还未回来,左右也无事,李非便说要带殷莫愁去一个地方。。

二人换了一身马装,袖口收紧,长靴长裤,简单干练,英姿飒爽。花小半天时间,先穿过纪家寨的果树林,再骑马过了一处山头,视野忽然开阔。

殷莫愁眼睛瞬间亮了,此地别有洞天!

祁连山脉绵延万里,植物种类繁多,生长茂盛,河湖遍布,原始森林、次生林交叠,巍巍青山、茫茫林海,随处可见生机勃勃,广袤的大地慷慨馈赠。

其中就包括了这片辽阔的草地。

“以前全民皆兵,纪峰选此地作校场。”李非指着眼前这片连绵的风景说,“后来朝廷停止对纪家寨围剿,渐渐的,寨子除了一些武装巡逻,其他已和寻常村落差不?多,校场也就用不上。我?见?此牧草肥美,荒了可惜,将这里改造成一座马场。”

看得?出李非是用了心思,整座马场依地形而建,与京城权贵那些圈养式马场不同,更加开阔,三面搭建雨棚,入口处用栅栏隔出区域,既给足马儿活动空间,又有所限制。

纯洁的蓝天白云,广袤的视野,优质的牧草。

殷莫愁露出少有的笑容:“想不到陇右藏着一块这样好的天然牧场。很像北境草原。”

厉兵秣马,转徙、守城、征战、拉锯……

孤烟直上,一望无际,生命像这片草原,勃勃生机,拼命求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纪峰带着纪家军几万人来这样的地方繁衍生息,不?愧是军事天才!

“我?找了几户当年在纪家军负责照料战马的老兵和他们的后代当饲养人。”李非边介绍,边带殷莫愁参观。

殷莫愁粗略一计,其中不?乏外番马,有大宛良马、乌孙马、波斯马等?西域宝马,也有本土南方产的果下马、矮脚马、北方产的塞北野马等?。

深藏在祁连山脉后的这处牧马场竟有马匹千余匹!

“我?是借到处做买卖,顺道采购的马种——这头来自西南,”李非牵过饲养人拉来的一匹矮马,说道,“西南马分布于川、滇、贵一带,其特点是体形小,善走山路。你看它马头大,颈高昂,鬃、尾、鬣毛丰长,四肢肌腱发达,蹄质坚实,不?惧碎石,善于爬山越岭。”

“呐,这头是河曲马,体格高大,但头部小巧伶俐。河曲马性情温顺,气质稳静,持久力强,疲劳恢复快。可单套大车拉重物,是长途商旅的好帮手,我?看也可以做军役,驮军粮没问题。”

李非天南海北侃侃而谈,殷莫愁的深思却飘到遥远的北方。

将军大都是识马爱马之人。

殷莫愁早年到处征战,打战必乘骏马冲锋陷阵,她在北境时有两匹坐骑,分别名“乌啼”和“白焰”。

乌啼、白焰是西域纯种马,小时被买来训练,陪伴殷莫愁成长,极通人性。

乌啼性情温和,灵活机变、擅长跳跃,两军对垒,殷莫愁常亲率精骑冲击敌方战阵,每每骑乌啼穿阵而过,因其武艺高超、人马合一,所过之处敌人死伤众多,几乎无人敢阻挡。

一次收复城池之战,殷莫愁连战三日,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对北漠人发起九次进攻。乌啼坚持到最后,口吐白沫,身未中箭,应是力竭而死。

比起乌啼的稳重,白焰则骄傲暴躁,但它确有傲然资本,白焰快如闪电,且最难得的是耐力十足,是万里挑一、千里马中的千里马。白焰死于另外一次大战,身中十箭,前二后八,均系在冲锋时被射中的,当战后为它收拾时,发?现箭身均已在它奔跑中折断,足可说明其神速。

殷莫愁功成身退,怀念曾经一起征战的小伙伴,便让画师凭她的回忆画出它们模样,又在画上提了颂词,挂在家中。

李非这次牵来的是一头黑色高马,看得?出李非对此马格外喜欢,不?停抚其背部。黑马毛色光泽漂亮,外貌俊美秀丽,殷莫愁也不?由多看两眼,其头长额宽,胸廓深长,关节、肌腱发达,和乌啼、白焰同属一类,因点头道:“汗血宝马。”

“它叫紫电。”李非说。

汗血宝马乃马中贵族,外形俊美,奔跑时其肩膀位置慢慢鼓起,长途奔袭后会流出像鲜血一样的汗水,因此得名。汗血宝马并非徒有其表,是所有爱马之人趋之若鹜的千里良驹。传闻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着无数财宝求购汗血宝马,足见其价值。即使到千年后的大宁,物品流通更加发?达,购买一匹纯种汗血宝马仍需万金之数。

“要不?要我?叫人套上马鞍,跑两圈?”李非期待地问。

殷莫愁摇头。

李非颇失落:“我?知道,再好的马也比不?上大帅心中的乌啼和白焰。”

纪英横死,李非始终放不开心情,殷莫愁怕他多想,因道:“等?我?们带紫电回京,慢慢调.教,不?急于现在。”

李非这才展开眉头。

殷莫愁:“所以你特地把韩亦明支开,是为赠我?宝马?”

跋涉而来,仅参观一个牧马场,紫电虽好,但对兵马大元帅来说,什么样的好马得?不?到。

未免大费周章。

“今天的重点并非紫电。”

李非又唤了声,饲养人这时牵来一匹小马驹。

小马浑身粟毛,浓密粗糙,有的部位还打着卷儿,参差不齐。

比起高贵优雅、毛色顺滑的紫电,小马简直像玩泥巴、蓬头垢面的乡下小孩。唯一还能看的是小杂毛额部有块倒三角的白毛,这种斑块称作“白章”,凸显可爱。

小马头中等大,五官清秀,耳朵短,颈细长,稍扬起,胸部偏窄,身躯在同等?小马驹中属粗壮。

说明饲养人喂养得当。

再细看,后肢呈现刀状。

咦,这是阅马无数的殷莫愁从未见过的马种?!

西南马,河曲马,汗血宝马……

电光火石之间,殷莫愁忽然明白。

一般来讲,牧马场马种越少越好,可以统筹管理,节约成本,方便照料。然而这里马种繁多,来自五湖四海、脾性特点不一,光照顾千余匹马的饲养人就有几十人。

这哪像牧马场,就是个马界大荟萃,堪比边境最热闹的马市。

李非借这块地养马,根本不是为了买卖。

而是……竟然是……

李非心里没底,嘴里一个劲念:“这匹马呢,是这样的,也是一次偶然机会,我?在马市听人说……”

下一刻殷莫愁的动作吓李非一跳。

她猛地一转身,一把搂住李非——

难掩激动地说:“是新的马种!”

李非都傻了。他从没见?过殷莫愁这副模样。

大元帅从来都是冷静、理智、稳重、恩威并用的,她经常板着脸,从未有过高兴到出格的举动。

实在是这一刻的惊讶、感?动都极致珍贵。

她骑过世界上最快的马,打过最血腥的战,但以前这些都是被推着走。和平年代,才有了将军事与爱好结合的神机室这样的小天地。

但李非不?是。

他的爱好从来不关打打杀杀,而是充满人间烟火气。

用什么来形容这种感?动呢?

殷莫愁换位思考,就像她为李非洗手作羹汤,并且做出一桌子御厨级别的美味。

多么难。

“准确说,是新的军马。”李非拍拍怀里的爱人,柔声说。

在殷莫愁的俯视下,小杂毛毫不惧人,反而表现出对她的好奇,眼大眸明,头颈高昂,可想象它长大后有悍威之势。

殷莫愁蹲下,小杂毛似感知到眼前的是未来主人,因倾身靠前,甩甩头,抖抖小脚,打了个响嘶,着急向主人证明自己。自乌啼和白焰死后,殷莫愁从未有对一匹马再生喜爱,她的手抚上小杂毛,微微毛刺感立刻传遍手掌心。

不?屈、充满力量感。

她又将这小马浑身摸了遍,其四肢强健,体质粗糙结实,性情骄傲,禀性灵敏。

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不?惊不?诧,相信经过调驯,能成为在战场上勇猛无比的一流军马。

“谢谢你,李非。”殷莫愁郑重说,“原来你执意带我来陇右,就是为了它!”

他在为她培育新的军马马种!

从小杂毛的体质来看,至少是新马种二代以上。李非甚至已经对该马种多次测试,性能趋于稳定后才正式呈现给殷莫愁。

“你喜欢就好。原本想等它再大一点带进京给你,我?又听饲养人说,马儿和人一样,讲究默契,从小养在身边,更有感?情。”

“就像我的乌啼和白焰。”

李非点头:“给?它取个名字吧?”

殷莫愁略一思忖:“夏夜……好不?好?”

“啧,这名字会?不?会?太俗气……”

“我?们重逢在一个夏天的夜里。”

殷莫愁声音很轻。

这瞬,李非的世界一片安静。

原来,她并不?像表面那么生硬。

大帅的温柔,是无边沙漠的那一泉眼,是无垠暗夜的那一弯月。

李非抿着嘴笑起来,此时、此地,他彻底坠入大帅的温柔乡。

牧马场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十几户饲养人早几年都迁居至此,脱离了纪家寨,因此丝毫不受纪家寨纷繁之事影响,现宰了一头羊,热热闹闹地架起篝火准备招待大东家和客人。

视线的远处,殷莫愁和李非同骑一马。

殷莫愁在前面,并未回头:“李非,没必要对韩亦明有敌意,我?只是纯粹欣赏他的办事能力。”

李非:“当年你对林汝清也是从欣赏开始。”

殷莫愁无语。

防贼防盗防情敌,他带着威胁的口气:“无论他多好,都不要带回京,答应我?,否则我?会?生气!”

说罢,他强势地从身后揽住殷莫愁的腰。

她一身劲装,身形很好,宽肩窄腰,有点倒三角,李非双手扣住她的腰,好像怕她飞了似的。

殷莫愁缓缓摇头,耐心解释:“我?是为朝廷选贤,为你们华家纳才,你别这么小心眼好不?好。”

李非不?要她这么正经:“我?不?管。你要是敢带韩亦明进京,我?就找皇帝去,看他要一个乡野小吏,还是要我?这大侄子。”

殷莫愁:“你不?要这么任性。”

李非不?肯听,手上一用力,把她腰箍得?更紧。

自从二人确定关系后,李非平日仍旧温柔体贴,却在亲密时格外霸道。

他手劲极大,殷莫愁腹部吃痛:“咳,你打算在这里勒死我吗。”

“当我?求求你。昭阳说,在感情上,人不能对自己太自信。尤其不要试图用另一个人考验爱情。”李非手放松,接着下巴搭在她的肩膀,哀求道。

殷莫愁无奈:“这昭阳……平日里都在干嘛啊……”

她在京城时,无论多低调,永远是世人的中心。

无论是非议、窥伺、嘲讽、爱慕和崇拜,她都浑不?在意。

现在她忽然对一个陇右小吏这么看重……

危机感、自卑心、猜不?透的爱人,再加上好兄弟惨死,也不?怪李非会?心乱如麻,在纪英案还没破之前就迫不?及待带她来马场看他悉心准备的“礼物”,试图再次坚定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殷莫愁叹了口气。

李非的成长经历可谓全天下小孩幸福的范本,衣食无忧,父母恩爱,有个疼他的祖母,还有个一言九鼎文武双全能罩他的纪峰,更别提纪家寨多的是同龄玩伴。至亲过世,仍有溺爱他溺爱到没原则的唐门堡主,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纵横商场几十年的人精楚伯处处护他。

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应是乐观、温柔的。

多疑、敏感,不?是他的天性。

是后天使然。

父母惨案给?他的性格蒙上阴影。

这两年和殷莫愁在一起,本已渐渐打开心结,但好兄弟纪英横死再次刺激到他。

“想到我麾下没那么简单,”殷莫愁有心要安慰李非,因说,“品德量才,忠诚是我用人最基本的标准。我?已派人去太守府调取他的履历,他的上司和同僚会?一一询问。如果忠诚上有瑕疵,我?绝不?录用。”

李非何其灵敏,机会来了,还不?一把抓住,忙接话道:“还有!韩家是灵州富甲一方,他有个亲弟弟叫韩亦亮,韩父一死,兄弟俩争家产,韩亦明这嫡长子竟一点也不?肯分给?亲弟弟,设计将其赶出家门。我?还打听到,韩亦明的无耻行径,连妻子都看不?下去,当年就和离了。这种人,内心根本不像表面,看着憨厚,其实很有自己的坚持,表里不?一,说白了,城府很深!”

“你想说他是程远第二,防不胜防,”殷莫愁心道这家伙为了纪家寨确实作不?少功课,“韩亦明和妻子和离了?”

“嗯。”

“为什么不?是休妻?”

“定是其妻知道了韩亦明争家产的一些肮脏手段呗,以此要挟,韩亦明不敢休妻,说不定还给?了妻子一笔封口费。”

李非卯了全身力气要吃这个醋。

殷莫愁的背永远挺得那么直,仍带着军队里的习惯,说一不?二、高不?可攀,李非喜欢、也羡慕她总是很稳定的状态,却有时又受不了她的无悲无喜。

他没有权利提这种无理要求。李非心想。

她在高处,受人追捧,怜悯众生。好像她是下凡的仙子,世人的过分亲近对她都是亵渎。

一种话?已经说到尽、再说下去就没意思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李非脸皮再厚,亦无法强求她有点情趣,在乎下爱人的感?受,唯有从背后紧紧搂着她,好像她下一刻就要飞走。

殷莫愁默了默,说:“这样吧,如果能证实韩亦明德行有失,我?就不用这个人了。”

难得她肯让步,李非先是大喜,继而被这个问题难到,总不能当面和韩亦明求证问他“喂,你是不是缺德啊”,想了想,灵光突闪:“黎原与昭阳就在灵州祭祖,我?让他们去打听!”

殷莫愁:“你竟让公主殿下……”

“昭阳是我亲妹!何况她立志成为古今第一情感?大师,了解韩亦明和妻子的爱恨情仇,是绝佳增长经验的机会!”李非不?由分说,“就这么定了,我?等?下便叫人送信去灵州!”

殷莫愁:……

雨过天晴,李非稍放心,身体一塌,整个人都压在殷莫愁背上:“莫愁,你真好。”

好你个头。

“好重,要压扁我?了,”殷莫愁翻白眼,“早知道让你勒死算了。”

二人同骑一匹马。另一匹马则缰绳绑在这匹马鞍上。马步调一致,趁着主人讲话不?留神,越走越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几乎贴在一起,互相磨蹭鬃毛。

李非:“这俩畜生是什么时候……”

殷莫愁浑然不觉李非的调戏,板板道:“长途旅行,终日在一起产生感?情吧。”

“日久生情,真俗套。”李非说完,故意对着前面的殷莫愁脖颈吹气。

殷莫愁扭了下:“说话就说话?,干嘛痒我?……喂……”

知她怕痒,李非侵略行动升级,把头埋进殷莫愁的颈窝,一口亲上,他的吻像小鸟啄食,由颈到脖又到耳根,直到把耳垂都含进嘴里,边吮吸边用厚厚的嘴唇摩挲她的耳后……

丛林里,如果一头雄性老虎追到雌性老虎,雄虎会先用爪子搭在雌虎身上,不?停舔她的毛,舔到油光发?亮为止。雌虎则一般会眯着眼,无奈忍受着雄虎那带着倒刺的舌头,还得?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

殷莫愁着实感?受他在啃咬,耳边“嘚啵嘚啵”地响。

“轻点儿,实在太痒了……”殷莫愁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浑身都觉得?难堪。但她又想,李非心情不?好,由着他吧。

她安静,李非反而顿了顿,意识到她刻意的优容。纪家寨和他最要好的兄弟们可能都在欺骗他,她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安慰。李非感?动又酸楚,羞耻得都啃不?下嘴,己这样恃“宠”而骄,像什么话?。可也是高兴的,她不再是冷冰冰,很在意自己的感?受。

她变了,他太高兴。

兵马大元帅退避三舍,何其难得,李非马上转悲为喜,抱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心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手也不?老实起来,而且力道越来越大……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殷莫愁闷哼一声。

虽然殷莫愁接受他,但李非还是时而自信时而自卑,他从未这么患得患失,生怕殷莫愁随时抛弃他,就再也没有下一次。

所以每次行动都极为霸道。

殷大帅低估了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人的冲动,这时候,根本轻不?了。李非心里像灌满了蜜,堪堪用嘴给人脖子亲出半圈吻痕当项链,殷莫愁纵容他,放大了他曾经出现的念头,所有不?敢高攀的,都攀了。

本着同情之心对来犯之敌一退再退的殷大帅悔之晚矣。

又痛又麻的战栗,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少年四处征战的日子让殷莫愁想找到稳定的关系,而年少的无忧无虑则让李非憧憬冒险。这样情况下,两人竟成为最合适的一对。稳定与任性,不?变与机变,交融成最刺激、最浪漫的感?情。

一个摘掉面具,奉献出全部真心。

一个烈火焚过,仍有如水的悲悯。

辽阔草原,温柔暖阳。天上行云地上溪,天在清溪底,人在云端里。

当殷莫愁回头去回应他的吻,李非的心都提起来,缠绵缱绻轻似梦,浮云流水景如梭。

*

在山下做买卖的纪育理收到纪英被害的消息,立刻赶回山寨,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仅仅一天时间,韩亦明趁其不在,在其家中搜出证据,证实了纪育理,这位纪家寨的第三号人物,有充分杀害纪英的动机——

那是个上了锁的铁盒。

铁盒里有叠银票。

韩亦明有点忐忑:“凭一叠银票就能认定他的嫌疑?”

“这不?是普通银票。”李非沉着脸。

韩亦明不敢多问,随其进屋。

纪家寨的第三号人物身材微胖,头发稀疏,眼下挂着两个大眼袋,脸上爬上皱纹,当打之年有早衰迹象。

纪育理见?了李非,露出疲惫的笑容:“你回来了。”

“嗯。”李非看着昔日好兄弟,一时无言。

几年未见,纪育理比跟李非分别时,苍老许多。

是,用苍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不?到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岁。

以前内向少语,现在更郁郁寡欢。

是什么令他常年活在忧虑中?

韩亦明拿出铁盒,打开,银票露出来。

“我?这些年攒的。”纪育理很自然地说。

连问都没问为什么自己的屋子被搜查。

“能攒这么多吗?”韩亦明伸出四根手指,“四千两,我?十年的俸禄。”

“你负责管理整个寨子的账,应该知道这么多钱意味着什么。”李非说。

纪育理自暴自弃地笑了下,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一条伤疤,从掌心延伸到肱骨,长如蜈蚣,狰狞吓人。

“我?这副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注定是个废人。不?为自己多攒点养老钱,怎么办。李非,你放心,我?没有贪寨子公款一纹钱,你每个月寄给?我?们的例银,全用在孩子们伙食上……”

“为什么收灰冠鹤的银票!”李非拍桌子,打断了好兄弟的辩解。

纪育理表情骤变,目光惊悚,犹如见?鬼。

“灰冠鹤,曾经祁云山脉最大的匪窝,打家劫舍、拦路劫财、无恶不作,因看中纪家寨地理位置优越,三年前趁纪英外出,倾巢出动杀进来,后纪英回来与他们大战一场,将他们赶走。此战令灰冠鹤元气大损,失去祁云山龙头老大地位。其他山寨听说灰冠鹤被纪英打败,纷纷侵食其地盘。”

李非一口气说完,盯着纪育理,逼他接话。

纪育理受不?住他炙热拷问的目光,别过脸:“那一战,灰冠鹤头领死于纪家寨,灰冠鹤已经是头死鹤。”

打蛇打七寸,纪英武略过人,一出马便直取中军,打得?敌人溃不?成军,最后保住纪家寨。

但纪育理的语气丝毫不见?胜利者的得?意。

“此后,我?开始暗中派人盯着灰冠鹤。”李非说,“他们仍有小撮人到处活动,意图重建祁云山龙头老大的辉煌,无非图两样,人、财。我?有个好友姓张,开票号的,是陇右三大银号之一。张老板和我?不?少生意上的往来,我?请他帮我个忙——跟踪灰冠鹤钱款流向。”

韩亦明也不?是笨人,恍然道:“天哪,你在银票上做了记号!”

各家票号经营需经朝廷许可,使用朝廷专营的纸做银票。为防伪,银票会?使用密押,即专门设计的微雕章,巴掌大的银票印上图案,有房屋、花鸟、人物等等?,或用名家字画,有的微雕章内容是几百字的诗词,微雕雕刻非常精细,不?是一般技术能够雕刻出来的,需要很高水平。而且雕刻过程中,故意刻错几个字,或鸟的羽毛画不对称,就算是原雕者都不能再雕刻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微雕章。

很多票号每年都更换好多次密押,这种方式可以完美杜绝造假。

韩亦明之所以惊讶,就在于此。李非通过他的私人关系给?灰冠鹤定制密押,所以他能一眼认出银票是灰冠鹤的。

难以估量,这要花多大人力物力。

“灰冠鹤大当家虽死在纪英手上,但早年打家劫舍,攒下不?少家底,灰冠鹤二当家叫谭鹏,大当家死后,他拉了一车现银,找我那朋友兑换银票,做他招兵买马之用。”

灰冠鹤不可能随随便便找家票号存银子,这其中李非要动用的资源不?可想象。

“为什么会?跟纪家寨的死对头扯上关系?别告诉我?这些钱是你偷来的!”李非大声说。

纪育理低头不?语。

不?怪李非惊怒,如果说之前他对纪育理仅仅是动机上的怀疑,但现在和灰冠鹤勾结的事实足以坐实。从殷莫愁对伤痕的判断,纪英是被武功略逊于他的三个人围猎,但纪英武功何其高强,放眼陇右,论有此实力的极少,曾经头号匪窝灰冠鹤算一个。

韩亦明给他们始终是文质彬彬、儒雅的形象,这下动真火:“命案就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发?生,我?不?能坐视不?理,招安我?要招,案子也要查!”

“不?用怕,韩大人是自己人,哪怕你做错什么,韩大人也可以免你的罪。”见?纪育理踌躇不?定,李非这样宽慰他。

韩亦明:……?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都在胡说什么。而且李非刚才还在发火,怎么现在又软言劝说。

到底搞什么鬼?韩亦明直觉李非刚才在演戏。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怀疑自己的好兄弟。

可李非直盯着韩亦明,韩亦明噎了下,不?好反驳。

“是我害死了纪英。”良久,纪育理吐出这么一句话,“屯假米事我?都听说了。纪英本性不坏,是我带他走上歪门邪道。”

李非出乎意料:“我?以为你会?恨他。”

“因为这双手吗?”纪育理大摇其头,“人都死了,我?应该为他正名。当年我被灰冠鹤劫持,是我自己的原因,他不?在现场,也没有见?死不救这一说。”

“为什么……”

传闻的版本是说,纪英放任灰冠鹤杀他,纪育理为保命才抱着劫持者一起滚下山崖。

“恰恰相反,是他把我?从山崖下救回。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已经死了。”纪育理苦笑着摇头,“那天下着大雨,我?不?省人事,在病床上养了几个月,出来就听到这些谣言。纪英看着泼皮,骨子里很骄傲,解释几次就不?说了。”

“那你……怎么也……”

似乎默认这个谣言。

见?其好不?容易撬开的嘴又要闭上,韩亦明忙拉回话?题:“不?如先说说银票的事吧。”

纪育理叹气,终于说:“和灰冠鹤一战后,耕地被毁,山寨欠收,周转不?灵。李非,你也知道,纪松是个不?管事儿的。我?想破脑袋,最后提出,山上别的不?多,壮劳力多,而且略通武艺,可以去跑镖。”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现实远比理想残酷得多。有一身武艺又怎样,我?们没有正式的身份,是黑户。那些镖局看准了我?们缺钱,就欺负兄弟们。别人跑一单能赚二十两,我?们却只能拿二两。”

“这么压价,太缺德了。这点钱还不?够盘缠费。”

“那可都是拿命换来的钱。兄弟们风吹去晒、弊衣箪食、披星戴月,辛辛苦苦赚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有一次,阿泉在路上受伤,回来连药钱都没有。镖局的人怎么说,他们说按大宁律法根本不能用我们,要不?是看在曾经纪家军忠勇名份上……我永远都忘不?了,七尺男儿低着头讨钱的样子……纪英气急了,要去踢馆,替阿泉讨公道,我?将他拦住……”

李非忽然想起,阿泉他们曾热烈讨论着招安后要做点什么。呼声最大的就是开个镖局,取名“陇右第一镖局”,这名字又土又钝,却藏着大家最美好的期待。

纪育理记得那天。

一向不?管事的纪松都看不?下去,劝纪英不要冲动,已经很少见?面、也很少讲话的兄弟三人因为镖局的事重聚。

纪英红着眼眶说:“纪家军虽不在了,但我?们都是纪家军后人,要讲一个义字。如果自家兄弟被欺负,我?们却无法保护,将来到地底下也无颜见?先辈。”

纪松听完,沉默了。

“又不?说话了是吧,不?会?说话就别来掺和,”纪英说飚就飚,“我?看你这副鸟样就来气。只会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么办。”

看着无能的寨主、暴躁的纪英,纪育理心里长叹,他一咬牙,附在纪英耳边说……

“你对他说了什么?”李非问。

“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报复镖局?!”韩亦明说。

“镖局最看重什么,我?们便拿走什么。”

“信誉!”李非忽然大声说,“为了报仇,你们竟然勾结灰冠鹤,去干劫镖的事。”

拦路打劫,本就是灰冠鹤的老本行。

纪育理皮笑肉不?笑:“纪英不知道我?是找谭鹏帮忙。我?让兄弟们继续给镖局干活,遇到一些贵重的镖,便将行程泄露给我?。后面的事交给灰冠鹤。那银票,是灰冠鹤给我?的好处费。”

“就不怕镖局事后追究?”韩亦明问。

“他们没有证据。何况在那些老爷眼里,我?们不过是偷生的蝼蚁。再说了,祁云山这一带本就山寨林立,走镖风险极大,被劫镖是常有的事。”

纪育理看韩亦明神情失落:“叫韩大人失望了。现实叫人低头,饿肚子的英雄敌不?过五斗米。”

“我?知道你一定也不?想这样。”韩亦明反过来宽慰他。

纪育理点头:“所以兄弟们都盼着朝廷招安。”

纪家寨第三号人物始终很平静,平静得?让李非心里发?毛,直觉纪育理隐瞒的不?仅仅这一件事。

李非问:“祁云山龙蛇混杂,山头林立,找谁合作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找曾经的死对头?”

“如果我?说,灰冠鹤作为曾经这一代的龙头老大,有丰富的劫镖经验,你信吗……”

“不?要骗我?。”李非打断他。

“骗你的是纪松。”纪育理痛苦地说,“我?这一身残疾也是他害的!”

“什么!”

纪育理思忖许久,终于说:“我?们几个,自小就像亲兄弟一样。你和阿泉年纪小,我?们总想保护你们。现在倒好,我?们三个当哥哥的是废物,反而需要靠你们保护。李非,你听着——不?是我找上谭鹏,恰恰相反,是谭鹏找到我。或者更早一点,他来找我,本是为要挟我?们,说白了,敲诈勒索。”

李非、韩亦明:?!

“为什么……”

“为了那句兴仁义之兵,护陇右之安。”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有实质,李非脸刷地白了。

可怜韩大人不知道这兄弟俩在打什么机锋,一脸迷惑。

纪育理:“你其实猜到了,是不是。”

李非:“我?始终不?愿意相信……”

他离开多年,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却仍想回来拥抱曾经的熟悉。但物是人非,儿时的一切美好记忆,成了他回不?去的故乡。

纪松给他写的信语焉不?详,寨子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连最单纯的阿泉也失去昔日的阳光热忱。

对外人的警惕和抗拒写在脸上。

清清楚楚。

不?是没有猜到,是不愿去想。

纪家寨内部不和,矛盾由来已久,李非是知道的——

纪松懦弱,靠爷爷纪峰余威、以及纪家军先辈作为军人的忠诚支撑。

而纪英凭自己本事挣到二当家的位置,实力有目共睹。不?少人认为纪家寨需要有实力的人统领,纪英才是继承了纪家军强硬派作风。

纪英不可能公然抢寨主之位,因为纪家寨推崇“仁义”为信条,纪英纵然能力出众、桀骜不?羁,也只是私下和纪松吵,从未在外人面前与寨主叫板。

历史上昏主名臣多了去,这算什么。

经过假米案,李非发?现纪英和纪松的争斗开始变得?不?择手段,这三年里一定发?生过不?可思议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莫愁:失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