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纪蒙案(4)

回山寨的路上,只有?马蹄嘚嘚声。诸人不再如下山时有?心情打闹,而是各怀心事,沉默不言。

经过一颗桑葚树,纪英忽然笑了,喊道:“李非,看,今年桑葚果?结得好?多啊!”

李非兀自前行不语。

纪英又喊:“你曾说过西域人会用葡萄酿酒,你受到启发,想?用桑葚酿酒,什么时候酿好?,也给我搞一壶。”

沉默。

“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人,才会生气。记得小时候我生病,你就给我下馄饨吃。你也整人,几?年前你从西域做买卖回来,带了一袋东西,说这叫魔鬼椒,骗我们吃,把兄弟们几?个嘴巴都要辣烂了。”纪英苦笑,“我这辈子都没出过远门,见识不如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还是沉默。

“李非,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只剩下沉默。

纪英忽然严肃地?说:“作为纪家寨管理?者,应该思考让所有?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现在不用打战,但?不代?表没有?危险,横行祁云山、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欺行霸市、欺负穷人的奸商。我没出过陇右,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海,但?听说沿海也有?水寇,还有?漠北人还是那么凶残。一定有?人在苦于这些难题,也有?人在默默忍受,甚至拼命。”

殷莫愁抬眼看他。

“我没什么本事,只想?守护寨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大人不被歧视,孩子们不被欺负。纪松高高在上,五谷不分,只有?我知道大家的难处。我想?代?替纪松。我相信只有?我能率领纪家寨走到更?好?的未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拼命也在所不惜。我们一定能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镖局,我相信,能让纪家寨所有?人露出笑脸,富足的未来,一定能实现。”

李非终于被打动,身形一顿。

阿泉拉着李非袖子,惨兮兮地?说:“纪英哥真的对我们很好?。”

人心是风吹自落的花。看阿泉他们的眼神,李非知道,纪英的确比纪松更?适合当?纪家寨领导者。

“纪松忘记自己的使命,对纪家寨的危险视而不见,满眼只有?他的琴棋书?画诗歌酒茶,才会被灰冠鹤一击即破。他应该向我们道歉,向那些仍怀念纪家军英名、向所有?对他饱含期望的人们道歉。”

纪英始终意难平。

“你也要向纪松道歉。”李非唯一接了句,就是反驳他。

纪英万般委屈在心头,咬着牙:“如果?三年前灰冠鹤没来该多好?,如果?没有?纪蒙该多好?,我们兄弟间也不会变成这样。什么狗屁的得纪蒙者得陇右,全是骗人的。”

纪家寨众人露出惊恐神色,用目光哀求纪英不要口无遮拦。

李非见状,心头“咦”了声,灰冠鹤成为寨子禁忌词不是因为文娘之死,而是和纪蒙有?关?

李非因问三叔公:“纪蒙是谁?”

以前只听过“得诸葛孔明者得天下”,纪蒙又是何方神圣?

“是个净惹祸的家伙。”三叔公随口说。

“惹什么祸。”

“没有?他,就没有?灰冠鹤的突袭。”

“纪蒙里通外贼?”

纪家军竟然出这么个叛徒。三叔公摇头不语,只说家丑不可外扬,李非想?想?灰冠鹤入侵已时过境迁,便不再追问。

回到山寨,天已经黑了。

三叔公让阿泉他们先回去,又朝远处招招手。

“石新,你们过来。”

话毕,立马有?个小个子从寨门里跳出来。

守山门的是纪松的人,领头的小个子名叫石新。三叔公附耳说了什么,李非就看见石新脸色骤变,对纪英露出要杀人的表情,又神色复杂地?看林彩,纪英浑然无惧,林彩却直接羞愤而去。三叔公又说几?句,他们脸色才缓和下来,李非猜应该是告诉他们要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石新接过看押纪英的任务,三叔公让他们等?着,又过来和李非说话:“只能先这么着吧,在纪松回来前,把纪英关家里。他们兄弟俩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韩亦明私下告诉我,只要纪松不追究,纪英这事就过去了。等?招安,大家下山,一切从头开始。”

这是目前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了。

李非点点头,因道:“三叔公不用理?我们。我会安排好?她们。”

“那你就去好?好?招待客人。”接下来,寨子将短暂地?群龙无首,三叔公曾经辅佐纪松,现在需重?新“执政”,尤其纪英的事将在今晚传遍整个寨子,他必须坐镇,以免纪松纪英双方的支持者发生火拼。李非表示理?解,也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叫他”的话。

最后?三叔公朝殷莫愁微微颌首。殷莫愁亦点头为礼。三叔公这方带着石新押送纪英回去。

纪松虽然搞失踪,但?他在走之前还是吩咐人照顾李非。

这里是李非祖母曾经住过的小院子,四十多年过去,仍保持原样,三间瓦房,面积不大,门前种了些花草。张寡妇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受纪松所托,已经提前几?天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李非一到,张寡妇先领着春梅东西去屋里安置行李。

殷莫愁怕冷,虽然还只是秋天,但?殷母不放心,备了两条丝绒衾,被单是丝绸,被胎为鹅绒,乃保暖圣品。而普通百姓的被子一般以麻葛做表,絮做被胎,里面塞着芦花、杨柳絮甚至稻草等?物,因此有?“败絮其中”的说法?。

张寡妇看见这些从京城带的丝绒衾、金蚕枕,碰也不敢碰,仔仔细细把床头床位又清洁一遍,春梅向她道谢,她连连摆手说“这么金贵的好?东西可别被俺们这儿的土炕弄脏咧”,忙完,又说:“都饿了吧,我炖了锅肉,一直用火煨着。”

肉煲和米饭端上来,诸人吃罢,长途跋涉的疲倦感涌上来。张寡妇收了碗筷,春梅冬雪便伺候殷莫愁就寝。

李非独自坐屋里,一个人有?些无聊,漫无目的地?往前往外看。

连绵的青山满与夜色融为一体,圆月高挂,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山里的世界千年一日,仿佛又回到儿时。

他忽然跳下床,从床头下翻出一个手掌大的银球,镂空雕花,是他母亲留下的香薰手炉。无聊的李非终于找到事情干,把手炉往怀里一揣,挽起?袖子,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他提着桶打了水,又找到一条布,沾水,拧干,细细擦拭手炉。

*

与此同时。

阿泉带着几?个兄弟,提着食盒好?酒来探望纪英。

守卫是石新手下,也是大当?家纪松的人,平时日天日地?的阿泉这回放软姿态好?言哀求,守卫念在大家好?歹是同寨子的兄弟,便放他们进?去。阿泉年纪轻轻,十分懂做人,留了两坛好?酒给守卫。

借着行酒令的声音掩盖,阿泉附在纪英耳边说:“弯钩崖那边都准备好?了,银票压在乌龟花岗岩下,绳子藏在老槐树枝上。”

纪英点头,重?重?地?拍了拍阿泉的肩膀:“好?兄弟!等?我!”

阿泉以为他还惦记着那六品武官的位置,赶紧劝:“哥,平日都是我听你的,你也听我一句,这次有?多远走多远,山高水长,兄弟们总有?再见的时候。纪松要是当?了官,准会报复你,你不要冒险回来。”

纪英摇头:“傻小子,我已经看开了,谁稀罕那个破官职,我在外面也认识一些人,等?外面铺好?路,就带你们离开。”

阿泉大喜:“太好?了,拿到招安费,我就出去跟着英哥,咱们去开镖局!”

“对!开镖局!”纪英重?重?拍了拍阿泉肩膀。

阿泉笑得傻乎乎的,摸着头:“镖局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陇右第一镖局!”

纪英哈哈大笑,说:“这名字够霸气!我喜欢!”

底下几?个小弟纷纷附和:

“我们也去!”

“跟着二?当?家做一番事业!”

“对,把兄弟们都带上,谁稀罕跟着纪松这种怂货!”

正当?豪气干云,纪英忽然露出担忧:“阿泉,但?是你这段日子要好?好?留在山寨!”

“怎么了纪英哥?对山寨还有?什么不放心?”

阿泉知道纪英嘴上说着憎恶这里,但?心里其实把寨子当?家,即使叫他为寨子舍命,他也是愿意的。

纪英郑重?道:“你负责跟紧韩亦明,千万不能被他知道我们曾经做过什么……”

只这一句,阿泉顿觉胃部经挛,喷出一口酒,他的胸口感到了强烈的悸动,背上觉得发冷而刺痛。

记忆裂开一条狰狞的份,翻滚出一团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那是所有?人都试图遗忘的血腥!

阿泉心中兴起?无数的念头,颤抖说:“不,不可能吧,没人会说出去。”

如果?说出去,没有?一个地?方官员愿意接纳一群暴徒。普天之下,将无纪家寨容身之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寨子招安不会这么顺利,也许该告诉李非,他既是能看清问题的局外人,也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但?我现在要走了,来不及和他见面。李非这臭小子,还真跟我生气,也不来探望我!”纪英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只怪我没多学几?个字,信也留不下一封。”

看得出纪英虽然决定离开,还是放心不下寨子里的老老小小。

阿泉感动,拍胸脯说:“大哥有?什么话,我可以转达。”

“也好?。”纪英看着他忠心耿耿的小弟,声音变得有?些忧郁,阿泉故意让几?个人耍酒疯划拳,能有?多大声喊多大声,震耳欲聋的喧闹下,还是清晰的听见后?面的话。

他们的密谈到此结束,一炷香之后?,守卫喝光了阿泉带来的两坛酒,酒中某种特殊药物的作用下,纷纷晕倒。

纪英与阿泉互换行装,悄悄离开。

*

第二?天,张寡妇端着个大盘子来,盘子上是一锅清粥和几?碟小菜。原来,昨天的猪肘子没人吃,手巧的她将肘子皮剥了,用酱油、八角等?做成卤味,装在木桶放置到井里,经过一夜变成猪皮冻,切片,用麻油拌了拌,洒几?颗炸花生,也挺吸引人。李非不好?意思,纪家寨的生活不好?过,张寡妇家里又没男人,日子更?苦,心想?不能老让她这么招待,掏银子给她。

张寡妇始终推说不要,说纪松已经给了他足够买菜的钱。李非也不好?坚持。

正吃着呢,门外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就看见一个冲天辫冒出来,李非一探头,冲天辫又缩回去,李非一低头扒饭,它又冒出来,然后?又缩门后?。

张寡妇板起?脸:“小芸!”

冲天辫忙站出来,喊了声:“娘。”

“让你在家看着猪圈,你跟过来做什么?”张寡妇皱眉头。

原来,冲天辫是张寡妇六岁的儿子张芸,小脸蜡黄,盯着殷莫愁的方向流口水。

殷莫愁:……?

“小芸是不是饿了。”李非发现,孩子看的不是人,而是殷莫愁筷子上那猪皮冻,因也夹了一块,叫他来吃。

小芸不敢接,巴巴看着母亲。

张寡妇一看就是有?原则的人,用教训的口气说:“大当?家付了钱,咱家养的猪是招待客人,不是给你吃的。”

小芸低下头,不敢吱声,只直咽口水。他体型瘦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张寡妇虽养猪,也是为了卖钱换米,以他们家境可能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几?次肉。

由此可见,张寡妇教子严格,贫贱不输志。那盘猪皮冻是昨晚肉汤剩下的,明明端回去可给孩子吃,李非根本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但?张寡妇却如数奉还,还花心思换了个口味。

“我都跟你讲过几?次道理?,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拿,怎么还不懂。”张寡妇有?点怒其不争。

小芸被在外人前教训,眼眶都红了。

千万别哭。

殷大帅最怕小孩,看到这种场景就像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

还是春梅知机,把猪皮冻盘子塞进?孩子手里,对张寡妇说:“我们吃饱了。我家主子不吃隔夜食,以后?剩下的,你们就全拿回去。”

张寡妇只好?点头。小芸得了美食,飞快跑没影了。趁着收碗筷,张寡妇不断打量殷莫愁。

如三叔公所言,经过一夜,纪英的事已经传遍,大家现在都知道揭破纪英阴谋的是个外来人,她有?个武功高强的侍女?,出门还带了批神箭手。

对于这种畏惧兼窥伺的目光,殷莫愁早已习以为常。

在张寡妇眼里,殷莫愁的年龄和李非相当?,衣着干净利落,眼睛很有?神,即使吃饭,腰板也很直。

是一个有?权有?势,自己意志也很坚定的人。

“张大姐你太热情,中午就别弄这么多菜啦。”李非说。

“哪里话,我们在山里,条件不好?,你和你的朋友们委屈了。”

“很不错了。”李非又和张寡妇聊了几?句,最后?说,“张大姐你去忙吧,我们附近转转。”

张寡妇看了看李非,摆摆手:“可不能出去,二?当?家不是交代?过了,你们只能在院子里。”

“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来坐牢的。”冬雪当?即不满,随即和春梅嘀咕:“总不会真被我说中,这穷寨子里还埋什么宝藏?”

听到冬雪的话,张寡妇身体忽然抖了抖。

大当?家二?当?家就是纪家寨的天,纪英说的话她哪敢违背。

但?这位打败二?当?家的侍女?也惹不起?。

“没事啦。”李非笑着说,“我们是自己人。”

“可她们……”张寡妇胆子小,不敢把话说全。

殷莫愁无心客套,起?身便走,张寡妇不敢拦着,李非也跟上去。

天还未大亮,纪家寨十分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安宁。

经过一夜休整,诸人已洗去旅途疲惫,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然而与环境相反的是山寨气氛的混沌感。

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因先辈对抗朝廷而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寨,而且地?处祁云山脉,山寨的人与外界更?加疏远。他们贫穷,从二?当?家纪英到小芸这样的孩子,身上衣服都带着补丁,显得寒酸。

也难怪被米铺孙老板嫌弃是泥腿子。

但?即使困顿至此,他们仍保有?原纪家军“仁义”的传统,阿泉对纪英像士兵对将军那样的绝对服从,三叔公对徒弟的不徇私、不袒护,张寡妇以身作则教导小芸“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

这样正直的人们,为什么拒绝朋友的到访?

纪英不想?接待他们,是他不喜结交,还是有?事隐瞒?

如果?是后?者,一个落魄的山寨能藏什么有?价值的秘密?

这山寨处处透着古怪。

纪松的院子就在隔壁,经过时,两扇门紧栓,门板上沾着已经固化的不明液体痕迹,地?上些许烂菜叶,想?是全寨子都已知道林彩和纪英的丑事,那些满怀正义感的人不敢惹纪英,便来讨伐林彩。昨晚对曾经受尊重?的寨主夫人一定很难熬,李非放缓了脚步。

殷莫愁:“你想?去就去。”

于情于理?,李非都应该去探望一下嫂子。何况张寡妇用心的伺候也是得益于纪松交代?。

“我很快就来。”李非去敲林彩的门。

殷莫愁则与春春梅冬雪继续散步。

一轮旭日从山背后?全露出来,清晰照出这座山寨的轮廓。

不知不觉,三人边往西面的山谷走去,听说那里有?块良田荒废,是导纪家寨越发困顿的原因。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个男人提着捕鸟器,哈欠连天里从自家屋里走出来,背后?还挂着一套老旧的弓箭。看样子是他的父亲或祖父辈留下。春梅认出他就是昨天跟石新一起?守门的人,因上前:“听说寨子以前有?块肥沃的耕地?,请问怎么过去?”

那人吓得捕鸟笼都掉在地?上,下意识摸腰,腰间别着把匕首。在家待太久没外人,这才想?起?来她们是昨天李非带来的。

“什么耕地?,没有?。”

“怎么没有??”冬雪逼上一步,“不就在西面吗?”

“没什么耕地?。”那人眼角翘起?,语调怪异,“你们一定听错了。这里都是山,哪来的田。”

冬雪见他睁眼说瞎话,正要来气,那人已提起?捕鸟器,一溜烟跑走了。

本以为对外人的不欢迎是纪英个人态度,但?是,刚才那是石新的人,也是纪松的人,显然整个寨子在这上面意见统一。

意图掩盖那块耕地?上曾经发生的事。

林彩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臭鸡蛋和石头。李非简单交代?她几?句,无非是“锁好?门窗”“不要害怕,等?纪松回来”之类的话。说完便赶出去和殷莫愁汇合。

殷莫愁这边,刚才提着捕鸟器溜走的那人又忽然往回跑,嘴里大喊大叫。

“发生什么事!”冬雪拉住他。

“不好?了不好?了!”那人满脸写着惊恐,“纪英死了!”

冬雪忽然发现林子里更?多人冲出来,嘴里喊着和那人同样的话,很快惊动了这一片,大大小小院子的门打开,老老少少都跑出来,有?的只穿着单衣单鞋,匆匆忙忙,每个人手里提着刀和剑,想?必和报信的人一样都是继承了祖辈的武器。

石新也出现,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带着几?十号人赶忙奔过去。

经过殷莫愁等?人,石新露出敌意,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纪家寨作为一代?军事天才纪峰选择的养老之地?,地?理?位置绝佳,只要守住山门,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但?进?不来,并不代?表出不去。

纪家寨依山而建,背靠一座弯钩崖,因形似倒挂的钩得名。壁立千仞,到了突出处又光滑如镜,即使最灵活的猿猴也攀不上去,但?如有?一根长索,却可以从容下山。

当?李非见到那条长绳,眼眶红了。

纪英从小胆大包天,小时候就带着李非、阿泉几?个小弟攀绳而下,绳子打结就打在槐树根,每次都是老实的纪松负责把风,他们落地?后?,纪松将绳子收起?,约好?时辰,又把绳子放下。有?一次被纪峰发现,纪松一人承担所有?,屁股被打开了花。

纪英从小壮的像只牛,武功又高,一直很有?当?老大的自觉。

出去玩,他永远是带头大哥,第一个下崖,张开双臂去接应小伙伴,生怕他们掉在地?上。也是第一个攀上去,趴在危险的弯钩崖边,伸出强有?力的手,再把一个个小伙伴拉上来。

现场围着许多人,连三叔公也由他小孙子纪育信搀扶着站在一旁。招安史韩亦明也来了,正在三叔公耳边说些劝慰的话。其余人等?则站在稍远处,不敢轻易靠近。

杂草东倒西歪,到处散落点点血渍,殷莫愁在现场转了一圈,又粗略查看了纪英遗体,方道:“此处有?明显的搏斗痕迹,纪英在死前经过惨烈反抗,但?可能因未随身携带兵器,处于弱势。身中五刀,致命伤在心脏。而且从伤口来看,使用的是不同招数——至少有?三个人同时围攻他。”

猛虎难敌群狼,一代?纪家名将名败身亡,怎不叫人唏嘘。

“谁第一个发现?”李非高声道。

“我。”韩亦明暂时放下搀着三叔公的手,说,“昨日处理?了孙老板的事,想?着今天早点赶来山寨。到弯钩崖下时,纪英浑身血迹,已经断气。”

“怎么没早点到,说不定能遇上凶手!你发现他的时候就这样?”

李非的语气很急,问话一轮比一轮冲。

“怎么说话呢你!”韩亦明身后?终于有?人不爽,呛声道,“你们二?当?家死了,怪韩大人?”

怼李非的是个少年,初秋的天,还穿着单薄的马褂,整个人像把小刀,薄而锋利,目光里都是寒意。

李非挑眉,斜眼看这少年。

“滕凡,不要无礼。”韩亦明瞪那少年一眼,转过身,声音马上变得谦和,“这是我府里的家奴,这次出来办事,顺便带出来见见世面,不懂规矩,请见谅。”

李非自然不好?跟一个家奴置气。

那名叫滕凡的小家奴垂头站到一边。

李非深吸了口气,被打断后?,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失去昔日好?兄弟的痛苦填满他的胸腔,思绪一片混乱。

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殷莫愁手一伸,对冬雪说:拿剑来。

冬雪依言,解下腰间软剑。

长剑一抖,流光闪过,殷莫愁做出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撩开纪英的衣物,竟有?将他当?众剥光的趋势。

“你要干嘛!”

“别碰二?当?家!”

死者为大。

旁边围着纪英不少兄弟,见殷莫愁对遗体“不敬”,纷纷出言怒喝,个别胆大的已经冲到殷莫愁身边,意图阻挠。

春梅冬雪立刻上前,护其左右。

经过白天仓库的事,她们不敢大意,即使这是李非家乡。

纪家寨这些人很怪。他们嘻嘻哈哈称兄道弟,但?又拉帮结派搞内讧,野蛮又冷漠;他们标榜“仁义”,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但?背地?里却会做出违背道德的事。

想?做良民,又崇尚武力,想?融入普通百姓的世俗生活,又对外人充满敌意和抗拒。

他们正直,又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邪劲儿。

“太过分!”

“纪英哥都死了,还不放过他!”

“这人来路不明,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白天假慈悲放过英哥一马,晚上就来复仇。”

整个纪家寨已经传遍纪英的死讯,越来越多人朝这边涌过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虽说纪英偷嫂子不光彩,但?他为纪家寨立的汗马功劳更?是得到认可,现在人都死了,加上同情心的成分,所有?人都替纪英感到难过悲愤。他们对殷莫愁指指点点,李非怕出事,挡在人群与殷莫愁之间。

即使李非也不知道殷莫愁到底在做什么,但?他毫不犹豫。

场面越来越混乱,此时不同于在米库,这里是纪家寨地?盘,有?上万之众,而殷莫愁这次带出来的府兵大部分分给了昭阳和黎原,自己只留百余人,而且全是箭手。

如果?真发生冲突,后?果?难计。

眼看群情激奋,李非也急了,不停地?喊:“我们是在查案,你们退后?一点,退后?一点!”

“看,这是什么。”

这边,殷莫愁忽然冷冷说。

纪英胸前的衣料都被她挑光,露出健壮的胸膛,以及胸口的血肉被划出四个字:背叛者死。

充满复仇意味的宣示。

所有?人都拥挤着要凑上来瞧,水泄不通,谁都难以相信武功高强、生龙活虎、一呼百应的二?当?家,胸前被刻了字这么屈辱的死法?。

多大仇恨?

唏嘘者有?之,哭喊者有?之,更?多的是久久说不出话的震惊。

纪家寨的平静被灰冠鹤的突袭打破过一次,三年了,大部分人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盼来招安,盼来朝廷的接纳。

但?,纪英的惨死剥夺了所有?人遗忘的权利。

仿佛有?个嗜血的恶鬼在耳边嘀咕:想?做好?人,没那么容易,看看你们手上沾满的鲜血吧。

*

纪英死了。他最忠心耿耿的手下——阿泉成了嫌疑人,也是最后?见到纪英的人。

回到纪家寨,韩亦明神情凝重?:“问过守卫了,是阿泉放走了纪英。昨晚阿泉给守卫喝的酒里放了药,守卫被放倒后?,阿泉和纪英互换衣服,掩护其逃脱。”

韩亦明指了角落被捆住的几?人:“除了阿泉以外,其余人都找到了。我问过话,他们知道的不多,纪英身上的绳子、盘缠应该都是阿泉早有?准备。”

三叔公颤颤说:“我已派人搜寻全寨。寨子有?好?几?个山头,找到阿泉只是时间问题。剩下的人马,我已都交给韩大人指挥,”说着,抱拳,“拜托了,韩大人。”

韩亦明也抱拳回礼:“三叔公请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李非虚空一指:“南面山头有?片杉树,那边一个小山洞,我们儿时犯了错、躲避长辈追打,就藏到那里。你派人去搜一下。”

面对李非有?点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韩亦明二?话不说,立刻派人按他说的地?方过去。反倒是那家奴滕凡见状,为主子愤愤不平,出门时朝地?上啐了口。

韩亦明得益于来过山寨多次,寨中人知道他为人不错,偏袒纪家寨,即使最蛮的莽夫对韩大人也颇信服。如今大当?家纪松失踪,二?当?家纪英横死,韩亦明成了三叔公之下,在纪家寨最有?威信的人。三叔公年迈、精力有?限,混乱之下,多亏韩亦明指挥调度、安抚善后?,这一天才没掀起?什么风浪。

纪英是孤儿,丧事由韩亦明亲自主持,遗体被妥善安置,设立灵堂,又派人下山采买祭祀用品等?,让纪家寨二?当?家走得体体面面。

忙到半夜,倒霉的招安使韩大人才有?空歇下来喝口茶。

别人招安,都是接一下请降书?,再照本宣科传达朝廷旨意,这期间,招安史就是山寨的父母官,拨付土地?或者招安费的过程,一般还能从中捞点油水。

可韩亦明当?这“父母官”当?得实在太辛酸。

“眼下两件事都极为要紧,如办不成,招安之事会无限押后?。一是尽快查出杀害纪英的凶手,二?是找到纪松,劝他回来。”说到此处,韩亦明叹气,好?像在感慨自己运气这么衰。

李非鄙夷看了他一眼,说:“撑不住了?”

殷莫愁轻轻摇头,对李非这幼稚的挑衅行为很无奈。

韩亦明忙解释:“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叹气。眼下已是初秋,眨眼便到过年。陇右山多匪多,前年我招安过一个叫丛林猫的山匪组织,朝廷会在招安后?给钱给地?,我担心再这么拖下去,纪家寨就要赶不上春耕呢。”

这意味着纪家寨又要过一年穷日子,大人也就算了,孩子们又要挨一年饿。

李非的小人之心再次被韩亦明的爱民如子击得粉碎。

殷莫愁看这小吏的眼神更?有?深意了。

李非闷声闷气说:“找纪松的事包在我身上。我送他的不是一般千里驹,来自西域,马身通体淡金色,十分好?认,见过的人相信都过目不忘。陇右遍布我的商铺,已飞鸽传书?,让各地?关注。不用多久就会有?消息。纪松是个顾家的,只是一时负气出走,还不知道纪家寨在发生的事,知道了,一定马上回来。”

“如此甚好?。”韩亦明总算松口气。

“纪英之死,摆明是熟悉的人所为,凶手就在这里。”殷莫愁说。

言外之意,凶手也许是李非的某个“好?兄弟”。

殷莫愁清楚,李非一方面极为谨慎,多虑多疑,当?初在认识他时有?数个化名和身份,行事叫人捉摸不透,另一方面又很粘人,或者说叫重?感情,对亲人朋友护短厉害,大手大脚,要钱给钱,从不猜忌。

所以殷莫愁说:“只有?靠韩大人你这样的外人来查,最为公道。”

此话一出,李非心里不是滋味。

“下官不敢。”韩亦明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殷莫愁面前,行了个军礼,“殷帅在,下官不敢造次。”

“什么时候认出我?”殷莫愁也不惊讶,淡淡问。

“今天。”

“与纪英一战吗?箭身上并无标记。”

“没有?标记,就是最大的标记。”

“你很聪明。”殷莫愁盯着他说。

韩亦明躬身说:“下官不敢隐瞒,其实是前段时间在太守府遇到陇右军的人说近日殷帅将微服到此。而太守府也接到命令,说是陛下亲自发了一道圣旨,将对纪家寨格外优抚,传旨的钦差估计这两日也会抵达。”

殷莫愁:“你听见李非脱口说出朝廷将给纪英封官,便猜到我二?人身份。”

韩亦明点头称是。

既然被认作钦差大人,李非便不再好?意思以平辈的样子争风吃醋,而谅他给韩亦明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殷大帅有?什么企图。想?想?大帅也就是爱看看小白脸,由她看个够好?了,都被认出身份,难不成还敢动手动脚。

想?通了这层,李非讲话便不那么夹枪带棒:“背叛者死,这四个字你怎么看?”

韩亦明眉头紧锁,斟酌半晌:“林彩对纪英曾说的那话。”

——我背叛了纪松,你背叛了我。

会是情杀吗?

李非摇头:“不是林彩。她不谙武功。回山寨后?,她感到无地?自容,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

殷莫愁说:“从今晚开始,我让我的侍女?春梅陪着她,直到查出真凶。”

纪英胸口被刻上“背叛者死”——矛头直指林彩因爱生恨。所以当?殷莫愁看见那四个字时,便立刻让春梅去保护林彩。

“好?险啊。”韩亦明长长吁口气,“寨中人人认定林彩嫌疑最大,如果?林彩今晚神不知鬼不觉上吊自杀……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

李非嘀咕:“乌鸦嘴。”

殷莫愁接着韩亦明的话继续说:“这样一来,林彩便担上杀纪英的罪名。”

韩亦明:“即使事后?有?人质疑林彩并不会武功,也可以被说成她买凶杀人。殷帅真是料敌先机!”

李非嘀咕:“马屁精!”

殷莫愁:“纪英行事彪悍,应该得罪过不少人。”

“难怪了,”韩亦明恍然,“我曾看到寨中两拨人打架,喊什么要大当?家退位。纪松解释说他们只是在练习武艺。”

“却绝不是这个打法?。”

“是,家丑不可外扬,纪松的解释是为了维护纪家寨名誉。”

“好?在年轻一代?对朝廷并无什么敌意。”

“的确,比起?先辈孤勇,像石新、阿泉这样的年轻人更?希望过上实实在在安稳的生活。也好?,这样他们应该会听我的安排。”

二?人应答如流,李非连个插话的缝隙也没有?。好?兄弟横死、心上人被“勾引”,李非快烦死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殷莫愁忽然话锋一转,“那批假米为何存在仓库。”

李非、韩亦明:“??”

“纪松被妻子激下山,是去赚快钱、证明自己的本事——他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批劣质货,如果?因为良心发现忽然改主意,不想?卖了,退给孙老板就行,大不了赔点定金。但?他既不收货也不退货,人还失踪,让全纪家寨替他担心。

李非,你回来前是和他通过信的,他知道你的行程。千担粮食,目标那么大,以你经商的人脉,只要你想?找,很快就能找到。”

韩亦明恍然:“殷帅的意思,纪松故意闹这么一出——他勘破了纪英的诡计,甚至更?早知道纪英和林彩的事。”

于是纪大寨主将计就计,来个反杀。

这样一来,不用纪松开口,借李非之嘴揭露真相,纪英会被寨子里老老小小、道德伦理?的唾沫星子淹死。而他卑劣的行径也会被众兄弟鄙夷。

纪家军标榜“仁义”是传统,钦佩的是他的勇者无敌,而不是一个为权力构陷兄弟,甚至置纪家寨名誉于不顾的小人。

毁了纪英,最大的得益者是谁?

答案昭然若揭。

“纪松并非真失踪,他杀了个回马枪、以大家都想?不到的方式回纪家寨,杀了纪英?”韩亦明想?不出别的可能。

“胡说。”李非大喝,“纪松绝不是这种人。”

“背叛者死——从小我就听家中长辈告诉我,纪家军虽败,却是忠勇无二?、仁义无二?,而纪英如此不忠……”韩亦明已将李非当?作钦差,面对他的怒喝,难免势弱。

“纪松不可能杀人。他饱读诗书?,自小学孔孟之道,小时候狩猎,他不敢杀生,我们把弓箭拿在手里,他却是背在背上。有?一次差点命丧虎口,胳膊被咬下一块肉,要不是我们几?个合力将老虎射死,他早没命了。纪松是我们几?个兄弟中胆子最小,也最有?慈悲心肠,怎可能去杀人。”

林彩也说过,纪松没有?一点大当?家的自觉和气质,平日爱写字画画,向往诗人生活。

殷莫愁:“的确不像纪松做的。”

李非激动地?看她:“莫愁,你相信我说?!”

她并没有?见过纪松,所以只是纯粹看他的面子?

殷莫愁摇头:“纪松作为大当?家,让纪英这二?当?家身败名裂就够了,杀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非:……

“你是不是已经有?怀疑对象?”殷莫愁提醒李非长话短说。

“我……我不愿意怀疑我的兄弟。”李非对韩亦明和对殷莫愁完全两个口气,弱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想?说说,不说我们便走了。”殷莫愁最烦扭扭捏捏,说着便起?身,韩亦明唯其马首是瞻,忙亦步亦趋跟上。

“我说!”李非喊住他们二?人,“是纪育理?。”

“纪育理??”韩亦明说。

“三叔公有?两个孙子,分别叫纪育理?、纪育信。”

韩亦明想?起?来:“今晚是纪育信陪着三叔公,我听见他说什么育理?哥还在山下,正往回赶。”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新文求个收藏:《唐律使者》,又名《今天查案你掉马了吗?》

掉马文,半架空,轻悬疑,保证剧情简单不复杂,小温馨小治愈~

cp:在武则天眼皮子底下咸鱼的侍卫首领x一心搞事业的暴躁女官

唐高宗永徽年间颁布《唐律疏议》,为完善法典、注释律文,设立疏议馆,摄天下司法,与大理寺成死对头。

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欧阳意:我退了南安王的婚事,现在没有哪个世家会娶我。

梁柏摇头:好巧,我是罪臣之后,也娶不上老婆。

一拍即合,拜堂成亲。

两年后,科举结束,探花被杀,作为疏议馆首席女推官的欧阳意亲自出马。大理寺亦派人干涉。于是,欧阳意看见一身劲装的夫君梁柏在验尸。

欧阳意这才知道,大理寺最秘密的推官,武功卓绝、业内号称冷面阎罗的竟然是她那整天准时回家做饭的咸鱼夫君。

梁柏也才知道,他那炒菜会糊锅的娘子,竟然就是传闻中疏议馆最暴躁、也是破案最快的女推官。

欧阳意气得叉腰:靠夭,上个月家里遭遇抢劫,你缩在一旁,却是我出手抓人,嗯?

梁柏嘴角抽抽:你晚上出门查案,跟我说去学绣花?

互相视为死对头的疏议馆和大理寺诸人:呜呼,我们的王牌推官竟然是一对?

案件频频发生,欧阳意疲于奔命,最后才发现梁柏暗中做的事:

刁难她的大理寺卿被调走;

跟踪她的三教九流被投入大牢;

诬陷她谋反的酷吏被斩首示众……

欧阳意惊问:你到底是谁?

梁柏:我真名任泊,淡泊名利的泊。

欧阳意:传说中戍卫内廷的天后心腹、十六卫军地位最超然的左奉辰卫将军!

高宗驾崩,太子李显于柩前即位,新帝登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欧阳意傲然:我此生理想是守护《唐律疏议》下的正义。

梁柏抱起她:我没有理想,若有,便就是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