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蜂巢案(10)

殷莫愁像是首次思考这个问题,想了想:“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被你这么一说,我承认现在如果我看到他,就会想到那些五光十色的幻觉给我带来的快感。”

还有痛苦的回忆,但她不想提。

她这么说,李非且忧且喜,忧的是原来人们对曼陀散的描述都是真的——没有人能真正戒断。即使不?再吸食,心里仍留着一个位置给这该死的东西,像牢笼里冬眠的恶兽,随时可能苏醒。但殷莫愁对这种欲望也很清醒,清醒就好,清醒才会警惕,李非想。于是立即露出期待的眼神,心想快赶他走吧。

殷莫愁话锋一转:“但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找到养蜂人。我不?会赶他走的。孙哲是孙哲,林汝清是林汝清,我是我,没有人比我更需要清醒与理智。谢谢你为我考虑。”

按理说,当被劝说的一方说出这么干巴巴的“谢谢”二?字,这个话题基本就代表结束。

殷莫愁也看出他有点不开心,柔声问:“怎么了,你等我回来,应该不仅仅是要说这些吧。”

是啊,看她那样子应该对林汝清没有爱了嘛。李非调整下心情,露出笑容。

看他几乎换了幅面孔,殷莫愁也笑说:“你有什么好消息?”

他轻轻抓住殷莫愁到手,放在自己掌心:“因?为霖铃阁的事,楚伯往后延了船期。”

“那我岂不?是可以多喝几锅你炖的补汤咯。”殷莫愁笑了,她浑然不知,这个样子在李非眼里像个贪嘴的小女孩。

“我觉得你府里那些厨子水平是高,但还是没有我好。”李非嘴角也翘起来,得意了半晌,说,“我都想好了,从泉州出海。咱们从京城过去泉州,一路上经过繁华的江浙。那些地方很多好玩的,你还没去过吧。”

“没去过。”

殷莫愁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干脆道:“没想过这些,不?过我也确实愿意饱览这片大好河山。等老了……”

“捡日不如撞日。”

看殷莫愁犹豫,李非来劲了:“等这案子了了,昭阳婚礼顺利举办,我们就出发,一路风景看到江南。算是带你游玩,也算是为我送行,好不好?”

“然后我一时兴起,你带我出海。”殷莫愁几乎马上识破了李非的计划。

说起来,“拐骗大帅”并非李非蓄谋已久,是他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自从认识殷莫愁,他对出海就没那么大兴趣,今天忽然被林汝清刺激到,猛然意识到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抢走殷莫愁的不?一定是某个美男子,也可能是曼陀散。

他感性,所以不会拿感情当考验。

“一望无际的大海能够让人忘记所有烦恼。”李非劝说,“你不?觉得累吗,这么多年,困在这里。你也说你想回北境,京城对你,是个大牢笼。你只是出去玩一年时间,皇帝那么疼你,不?会不?同意的。”

“可是我从没想过现在要离开这里。”殷莫愁干脆说。

“我知道你负责任,你可以把孟海英他们都带上,真什么事,拿着你的令牌回来传令不也是一样。现在四海太平,不?会打战的,本朝的武将又都是你的人,你在怕什么。怕刘孚他们?不?会吧,你应付那些人绰绰有余。”

殷莫愁默了默:“李非,你知道我是不能跟你走的。”

李非:“伯母现在很认可我,她老人家也会支持我们的。”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母亲。”

“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东西——权力是身外物。”

“权力也是一把刀。”殷莫愁打断他,“还有些事还没了,我需要这把刀处理一些事。”

兵改计划是老殷帅的遗愿,这个公认为殷莫愁与世家之间最大的矛盾如今也解决了。李非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愁的。

是还有什么心腹大患吗?

刘孚,齐王党,还是北漠人,亦或者其他势力?!

世家么,现在太平盛世,主流还是合作共赢,偶尔才玩党同伐异你死我活那套。

至于齐王党,送上门也只是多几个给关西之虎练习片肉技术的,不?够孟将军塞牙缝儿。

唯一足够引起注意的是北漠王子图拓。

但北漠十三部族都在休养生息,近几年不可能开战。

那只剩下龙隐门了。

龙隐门有四?部,杀、援、技、情,殷莫愁折断了杀、援二部,冯标一死,全新教大乱,崔纯亦借此机会在各地清缴全新教顽固势力,所以余启江才在吴敬案一结束就匆匆赶去支援。

龙隐门的活动大多靠全新教教徒供给,全新教一完,龙隐门就像没饭吃的怪兽,饿死是迟早的事。

兵部尚书顾岩上任后,大力整顿兵器厂和兵甲司,严控兵器流出。技部上次运输雀心失败,以后更无法窃取最新武器,而情部本就在暗处活动……

所有对付龙隐门的事都在轨道上进行,且并不需要殷莫愁亲力亲为。

而白阳会,更不用说了,就一纸老虎,随着当年首领跳河早就淹成糊糊了。寒门已经被殷莫愁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单看看秦广、吴敬乃至林汝清那样的,一群书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要排得上天下兵马大元帅心腹大患,应该不够格。

李非觉得自己想多了,也许人家大帅就是不想跟他去游山玩水。

若是如此,就太扎心了。

“唉,为什么要给自己画地为牢呢?”李非抱怨,“以前是北境战事,你不?得不?女扮男装镇守中军。现在四海升平,你已经是个赋闲人,为什么不?选择过逍遥日子。也许不能像我一样隐姓埋名,至少也可以出去玩玩,自在些、快活些,人为什么要选择跟自己过不?去……”

“我知道,你想说选择大于努力,但那是你们聪明人的说法。我是个笨蛋。我就爱吃苦,行吧。”

“说哪儿去了,我没说你是个笨蛋。”

“我们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殷莫愁用贯常的冷硬语气说,“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也不?会。”李非几乎马上顶嘴,“我答应了南洋的朋友,我一定会去。”

“那就是像我那天说的,我给你一份文牒,方便你在南洋调我的人,之后一年我们就书信来往。”

“你为什么总这么理智!”李非有点生气。

“你从第一天认识我开始,我就是这样。就像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任性。我知道,你气我罔顾你一番好意……”

殷莫愁本来是想安慰人家的。

“我不?是气这个!”

李非扭头:“楚伯定了船期,我一直很犹豫,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是反过来,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的提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呢!”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三个字:求关注。

按理说像李非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对方就是根铁杵也该磨成针了。大帅虽是根铁棒,但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意。

第一次,她主动握住李非的手:“我对你很有信心。”

可是我对你没信心啊!

这句话在李非的喉咙滚了三滚,还是咽下去了。

“一年呢!可不是一个月。”

“如果我们真的有未来,也不?差这一年时间。”

未来,他们可以有未来?

殷莫愁松口,放在以前李非大概会开心到窜上屋顶。

但李非其实早被殷莫愁对待林汝清模棱两可的态度刺激到,现在就听什么都不对劲,总觉得她忽然大发慈悲地哄他,其中必有猫腻。

李非:“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好听的话。我不?信,你是在敷衍我。请殷帅收买人心的那套话术,不?要用在我这里!”

殷莫愁:……

这家伙好赖不?听,殷莫愁也没辙了。

李非看她不说话,一股火就窜起来:“你是对我放心,还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责任,权力,还有那么多不?方便告诉我的秘密。林汝清都能常住在这里,我连他都不如。”

“你嫉妒林汝清?”

殷莫愁语重心长:“李非,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点也不?后悔和他的过去,以及和所有男人的过去——是曾经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遇所感,造就了现在的我们。”

“你知道我不?是在纠缠你的过去。我意思是,感情就像做菜,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快火也好慢火也好,都要靠人力去熬。”

好家伙,把感情比作做菜,天底下燕王第一人!

殷莫愁本来想哄他劝他的,但听这么一说,脸色立马沉下来。

“我以为人和人相处,讲的是一个心照不宣、一个乐在其中。没想到你会去想值不值得。一旦有了计较,再亲的亲情都会变质。若你定要个答案,我只能告诉你,感情有很多种,唯一不?变的是,但凡你觉得辛苦的,都是勉强。但凡你觉得要熬的,都是强求。”

别看殷莫愁平时话不?多,一开口,句句如刀。

李非被这一把把刀刮得满肚子火,甩袖子走了,走之前撂下句——

“那我不?强求了!”

李非被气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

殷莫愁却是真的头疼。春梅和冬雪在屋外听到两个人隐隐约约吵架的声音,不?知道在吵什么,但能让好脾气的燕王臭着脸连声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还是头一次。

春梅进来,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该用午膳了。”

“不?吃。”

殷莫愁的脸色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游刃有余,很久没这样动过真火,面色紧绷:“我累了,要睡觉!”

春梅:……

瞬间,春梅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主子刻意说难听的话,是要把李非激走吗?

雷打不?动的午觉一拖再拖,这个宝贵的下午都快过去了,可能是殷莫愁起得猛,也可能是饿着肚子,一时居然眼前发黑,连忙撑了下桌子。

她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脑袋,头快疼炸了。

春梅见状,倒抽了口凉气,忙叫还在外头的妹妹:“冬雪!”

门口的冬雪闻声立刻进来,看见主子抱着头,便知道发生什么。殷莫愁整个人都压在春梅肩膀,快顶不?住,冬雪慌慌张张地去扶人。

“眩、眩晕症?”春梅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门口。

殷莫愁点头。

“已经有大半年没犯过。”春梅定定神,对冬雪说,“我这边可以,我扶主子回屋,你去我的房间,把我的银针取来。”

冬雪觑觑殷莫愁脸色,看样子是缓和过来,她自己站住了,将手从冬雪肩上抽出,于是片刻不敢停,飞奔而去。

春梅:“现在开始,主子要听我的话。我先施针,然后好歹吃点东西再去睡觉好不好?”

殷莫愁感觉脑袋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耳畔轰鸣,像有人拿着铁锤朝头部击打,精气都被抽光了,想睡也睡不着呀,于是乖乖点头任由春梅安排。

*

出了殷府,李非仿佛又回到以前那个疑神疑鬼的自己。

殷莫愁的冷静与理智何止能拒人于千里之外,简直能把冻成冰棍。

他也不?着急回家,牵着马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失落的心情将整个人都包裹了,迷迷糊糊、无法思考。

他无比地想喝酒,不?喝桃花酿,要喝最烈的酒。

正好经过一家廉价酒肆,那里的客人都是忙活了一整天的苦力,围着吹牛打屁。除了酒味,空气里还充斥着汗臭。忽然闯进一个贵公子,大家都停顿了下,稀奇地看了又看。直到看见这贵公子坐下来,像江湖人那样吆喝上酒,接着杯杯酒入愁肠,那些酒客才收起好奇心,继续划他们的拳。

火热和劣质的液体在全身血液里来回流淌。辣口、烧喉、刺胃,没喝多少,就有点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迷迷糊糊中有人把他从马背上卸下来。

心脏跳的很快,陷入到梦境里去。看不?见底的深渊、黑压压的乌云、触目惊心的血泊、人挤人的牢狱、广袤大海上的呐喊,混乱的片段在大脑深处交织、回放。

感觉人睡着了,又没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他摇醒。

“……!”

李非酒量本来就很好,醉酒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激灵坐起来,猛地甩了甩头。

“怎么浑身酒味?”楚伯像是匆匆忙忙回来,“这么冲,喝了什么酒?”

“烧刀子。”

烧刀子从北边传来,最廉价的酒,辣口、上头,贩夫走卒、乡野莽夫的最爱。

楚伯“啧”了声,试探地问:“失恋啦?”

否则好端端的干嘛借酒消愁,又不?是没钱,至于喝劣酒自虐。

“哪有。我自己就是酿酒的,尝试下其他酒种,取他人之长不行吗!别说的好像我要像你一样打一辈子光棍,我怎么可能失恋,像我这样的……”

李非本来想说“像我这样的优质货色怎么可能找不到女人”之类的话,但心里的失落又涌起,忽然就没兴趣耍嘴皮子。

楚伯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可能真的要失恋,老不?正经的人难得开了金口,关切道:“你和殷莫愁怎么啦?”

自从知道林汝清被殷莫愁收留,李非就开始坐立不?安,一大早就想问,但看她要进宫,忍住了。他这么有分寸,当然是出于对殷莫愁的尊重,但尊重就要保持适当距离。

多疑心发作起来,靠言语是难以打消的,非得亲眼见了才算数。李非是楚伯看着长大,这孩子的焦虑不?安和自我怀疑都被楚伯尽收眼底。

李非摇头:“一言难尽……”

“那得了。”

楚伯还是那个无情的楚伯:“本来想说殷莫愁交代调查黑市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正好顺带发现了其他事,打算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算了算了,既然你和人家掰了,就别管了。”

听和殷莫愁有关系,李非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去哪里!见什么人!”

楚伯:……

明明还要继续“死缠烂打”,装什么失恋!

出了京城,骑着马,但平时风风火火的楚伯一改常态,提醒说:“不?着急,午夜才是那里最热闹的时候。”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落马,站在一座大寨子前。

李非远远望着:“传说中的京城鬼市。”

“也叫蝙蝠寨。”楚伯说,“别看这些江湖人没有文化,取名字倒是挺有意义,比如蝙蝠这种生物,每当夜幕低垂,便会在空中是从翱翔,捕猎小虫为食。都说来了蝙蝠寨,能让你一夜暴富,也能让你一夜倾家荡产,不?过大部分还是来做非法交易的。”

蝙蝠寨,在朝廷的地图上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追本溯源,前朝开辟护城河时,因?施工问题改道,废弃了一段。先是有帮闹饥荒的难民选择这里依水而居,渐渐成为难民的港湾,后来索性建寨。各路江湖人马不?断涌入扎根于此,地下买卖蓬勃发展。因?其位置在京城边界外,又不?属于某个州县,久而久之就成了三不?管地带。

在传说中,蝙蝠寨是生人勿近的地方,是黑市的温床、逃犯的天堂,哪怕京兆府最英勇的衙役,乃至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敢轻易走进这里。

因?为这里只有贼,没有兵。

山寨的路口,一个少年戴着斗笠、双手抱胸在等他们。

李非盯着瞧了半天才看出来:“是……小迪吗?几个月没见,大变样了!”

少年:“师叔公好!”

李非微讶:“乖孩子。”

不?怪李非大惊小怪,那少年赫然是唐门年轻一代弟子里最优秀的唐迪。

过年前的吴敬被杀案,全靠唐迪活捉凶手长臂男。那时他还是个被李非逗一下就会扁嘴的少年,易被激怒,话锋狠绝,凌厉得像一把刚开刃的刀。

但现在……

不?但蓄起胡须,还主动喊李非“师叔公”,李非有点得意,伸手捏人家肩膀,却被唐迪斜眼躲开,捂了下鼻子。

满身酒味,被嫌弃了。

李非:……

唐门虽是江湖人,却是江湖中的贵族,爱干净是家族遗传。

李非为挽回面子,只好问:“你和那小娘子过得好吗?”

唐迪这才露出点笑意:“她知道我今天来见小师叔公,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我们已经在京郊有了住处,虽然是暂时的落脚点,对我们也算一个家了。得空,小师叔公要来坐坐。”

原来,唐迪爱上一个青.楼女子,但奈何唐门是江湖贵族,规矩森严,唐门弟子娶妻要么是本门女徒,要么也至少是当地身家清白的女子。

但唐迪偏偏死心眼,只认准这个小娘子。少年的偏执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李非一方面出钱替她赎身,另一方面写信回去向唐门老祖宗求情。唐迪的师傅这才松口,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青.楼女子当徒媳妇,暂时回不?了唐门成亲,只能在京郊先安家。

为了报恩,一向讲规矩的唐迪只好替李非做事。看样子,今天调查黑市的活儿也是他代楚伯做的。

唐迪招招手,立马有个侏儒从角落钻出来。侏儒先是给唐迪鞠了一下,又给楚伯也鞠了一下,看了眼李非,带着满脸狐疑也鞠了一下。

侏儒前面带路。

楚伯说:“蝙蝠寨画地为牢,有自己的江湖规矩,外面人很难进来。哪怕是我们这样的大生意人,没有保荐,花再大价钱也休想买到想要的东西。好在有唐迪,在这里的几个头目给他面子。”

他们穿过一座小桥,说是桥,其实就是拼凑的几块木板。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木屋,高高低低,一间连着一间,一眼竟望不?到头。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廉价的胭脂味、烧肉味、酒味,还有各种排泄物,动物腐尸的恶臭。道路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从护城河已流出来的水路像蜘蛛网,又细又长。

孩子们在肮脏的水面嬉戏,争相抢夺一个点着蜡烛的白色陶瓷水灯。

走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一个人类的头盖骨。

这里的一切充满无序、黑暗、密集和未知。

像迷宫一样。

确实算得上黑市中的黑市,但实?在很难和孙哲这种弱质彬彬的形象结合到一起,李非忽然有种预感,这里隐藏的秘密也许并不?是关于孙哲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听和殷莫愁有关系,李非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吗,瞬间精神抖擞,战意十足:“去哪里!见什么人!是哪个要跟我抢对象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