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啧,我说黎原,是因为你兄弟玩这些,这小御史为了迎合他吗?”
黎原别着脸,嫌弃:“我兄弟们不碰这个。”
木盒是收藏曼陀散的。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一个读书人的家?、一个曾经笔墨纸砚能摆得整整齐齐的地方混乱不堪了。
他是瘾君子,瘾君子喜欢在?飘飘欲仙的感觉,喜欢麻醉自己,那些肮脏的小巷、偏远的山野,总能找到嗑过曼陀散的他们。
曼陀散,原谓麻沸散的衍生,主?要?成分是曼陀花,此外还有些药材辅料。当年华佗发明麻沸散是给重?伤和开刀的病人喝的,此药胜酒,如醉后无所?觉,对病人伤痛有舒缓。还有名?医称其为制作之英华,群方之领袖。但后来被人改造为成瘾之药,风靡一时,从此曼陀散广为追求刺激的有钱人使用。
其用药极讲究,吃完须吃温食,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可在?屋内薄衣狂舞,称之为“行散”。曼陀散短期食用会给人带来快感,一旦长久成瘾,却?可能留下终生后遗症,有的人会产生体感错觉,在?隆冬季节要?光着身子吃冰,夏天则觉浑身燥热,五内如焚,瘙痒难忍,严重?者忍不住挠抓导致皮肤溃烂,忍耐不了的人甚至会自杀。
但即使是这样成瘾的恶药,仍有前?仆后继趋之若鹜的,其中既有纨绔的世家?子,也?有为追求灵感的文人墨客。
李非:“林汝清的手没有受伤,是因吸食曼陀散导致行动不协调。”
仿佛看见一个落魄书生颤颤巍巍端碗的样子。
“虽然我不太想说,但这个林汝清可能需要?我们的帮助。”李非无奈。
于私,他可不想管“情敌”死?活,于公,他必须管。
黎原问:“什么?意思?”
李非拿起长条形状的木盒:“你们看,这里有圆形印子,印子外有些粉末,可以?看出林汝清应该是用小瓷瓶装曼陀散配方。此地阴潮,他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为了曼陀散不受潮,他将宝贝藏在?这个密闭性极好的盒子中。”
李非又闻了下木盒:“所?用之木是蕲州特产,小木盒一直随身带着从万里之外的蕲州进京,这些瓷瓶应该近期还是存放在?这里的。他在?家?里吸食曼陀散。现在?他把他的宝贝们都拿走了,甚至连木盒都嫌繁重?,直接弃在?此处。可不是逃命去了吗?”
这么?个落魄前?御史,谁会要?他那条贱命?
黎原:“白阳会?!”
李非:“你为什么?会认为是白阳会?”
这家?伙难不成还吃上热屎了,怎么?知道他们在?调查五年前?的旧案。明明叶弥可是早上才把恐吓信拿出来的。
黎原:“排除法。林汝清这人我盯着很久了,他现在?一心?要?往上爬,卑躬屈膝还来不及,不像会得罪什么?人。世家?文臣这边拿他当笑话看,他一日在?京城,就是世家?自以?为是对殷帅标榜打不赢你至少也?要?恶心?你。至于武官这边,想杀他的人多?,却?并不知道他回京的消息。我在?兵部,可以?确定这点。”
李非:“行吧,假设是白阳会要?杀他灭口,我们先说说看,这墙头草如果遇到生命危险,会去找谁?”
黎原:“我让兄弟们去打听,看看哪家?不长眼?的收留他当门客。”
黎原与李非面面相?觑,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春梅想到一个不太妙的可能性——
这贱人很可能去殷府了!
*
殷府外。
今天新来了批小兵,这才头天上岗,就看见孟大将军揪着个乞丐往死?里打。那乞丐穿的一身皱巴巴的粗布麻衣,头发像秋天的杂草,瘦得跟只猴子似的。
小兵哆哆嗦嗦:“要?打死?人了吧,那谁呀,值得咱大将军亲自出手?”
“放心?吧,死?不了,”老兵拖长了语调,“小子,不该问的事不要?问。不该认识的人不要?认识。”
小兵“不该认识”的人正是曾经受到寒门追捧、铁骨铮铮敢于和刘孚对抗、出入殷府自由的林汝清!
孟海英何许人也?,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猛虎都不在?话下,这出手,看似没完没了的拳头,实际都没落在?要?害处。
只管叫人痛不欲生,却?不会要?人性命。
新兵看不出来,老兵却?知道,感慨道:“林御史曾经是大帅捧在?手心?上的人,指不定大帅哪天又回心?转意,咱将军只是在?恐吓他……”
孟海英像揪着小猫揪起被揍得软趴趴的林汝清,在?耳边说:“我有一百零八种让人死?不了,又生不如死?的酷刑。”
林汝清连连咳嗽:“打杖条、打板子、轧杠子、跑铁链子、跪铁蒺藜、站铁鏊、气蛤蟆……最厉害的当……当属活剥皮……能叫人疼三?天三?夜再咽气……”
“哟呵,挺了解的嘛。”孟海英胡子一翘,笑得如钟馗遇到小妖,“知道怕了……还不快滚。”
“我不怕。”那小子挺直胸膛。
这是要?躺平任揍?
“贱人,你铁了心?要?踏进这道门了?”
“是!”
“信不信我现在?就剥你一身猴皮!”
“信!”
孟海英威胁不成反被激将,气得眉毛胡子都卷成一团了。
此时的殷莫愁在?神机室,虽说最近因为某个人常来“骚扰”,但神机室的业务也?没有全荒废。她最近在?研究竹蜻蜓,竹蜻蜓是孩子的玩具,有次殷莫愁去殷府学堂时无意看见一个孩子在?玩,于是有了灵感。
那竹蜻蜓其实就是一长条竹片,中间打了个小圆孔,安装一根竹柄。小孔两边各削一个对称的斜面,双手一搓竹柄,再一松,竹蜻蜓就会飞上天空。
外面消息进来的时候,殷大帅与冬雪正在?校正圆孔位置。
宰相?肚子能撑船,林汝清回京,殷莫愁是默许的,但这并不代表也?允许他再次踏入殷府。
“不见。”殷莫愁直接说。
“再在?门口徘徊,就打出去。”冬雪明白了主?子心?意,对传话的小兵咬牙切齿说。
殷莫愁并不反对,拿起小刀开始削竹片。这才有了孟海英刚才暴揍林汝清的一幕。
*
半柱香时间后。
“他真这么?说吗?和白阳会有关。”冬雪听了小兵的禀报,回头,“主?子,那……”
殷莫愁手上的小刀顿了顿:“让他进来吧。”
冬雪去领人的时候,孟海英停下拳头,边抖着肩膀边甩手:“就当给老子松筋骨。还不快滚进去。”
昔日殷府贵客现在?被打得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夹着尾巴跟冬雪走了。
走之前?,冬雪跟孟海英对了个眼?神。
忧虑、也?是忧虑。
孟海英悄声招呼了个心?腹过来,说:“快去通报春梅。”心?腹领命要?走,孟海英又把他喊回来,想了想,又说,“让春梅也?告诉燕王,如果可以?的话,请来殷府一趟。”
心?腹好久没见自家?将军这么?心?事重?重?的,赶紧翻身上马走了。
孟海英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林汝清这一迈进府门,他就有不好的预感。
乌云盖顶的预感。
刚才打那么?狠,他竟然一声不吭,瘦弱,无声,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换作其他人都会这么?觉得,一介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只因被殷帅错爱、被世家?利用,落得这地步,令人同情。
但战场千锤百炼出来的敏锐直觉却?让孟海英很不安,那人看上去弱小、无助,孟海英却?觉得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心?思单纯、意气风发、为民请命的小御史了。
林汝清蓬头垢面,跟离京时白白净净的样子比起来黑了又瘦了,几天没洗脸的样子,也?难怪外面的小兵会认作乞丐。顶着被揍的猪头脸,还留着鼻血,可他看见殷莫愁那刻,那衰败的眼?里豁然有了春天。
“蕲州无所?有,聊赠一支春。”
那曾吸引过殷莫愁的,薄薄的嘴唇动了动。
难为猪头顶着脱臼的下巴还能憋出句诗来,说罢,还真从怀里掏出一只梅花。
可真是穷疯了,什么?见面礼也?没有,就靠路上现折了一枝梅?
冬雪翻了个白眼?。
“不要?显摆自己不擅长的事,这只会让自己显得很愚蠢。”殷莫愁仍在?低头削她的竹片,看都没看林汝清,“当初我欣赏你,看中是你的气节和一手好字。”
言外之意也?不是欣赏你的马屁。
没想到殷莫愁这么?轻松的提起过去,本来嘛,小御史何德何能,赌的不就是那么?一点点殷帅对旧情的念想。
“唉,像我这种专事监察、告发、攻讦之人,就算有那么?点天马行空的东西?,也?早磨没了。”林汝清悲苦脸。
这话说的也?不是没点道理,大有身处黑暗之中却?仍守护光明的意思,暴雨中举着火炬的位低者的无奈,透着一股子辛酸自嘲的无奈。
但对于耿直的殷莫愁来说,唉声叹气也?好、自怨自艾也?罢,在?她听来就两个字——卖惨。
“说吧,白阳会怎么?了?”
殷莫愁问,一边将竹片递给冬雪,努努嘴:“这我削好了,你看看。但是这里削的坡度太小,飞不高。”
冬雪:……
她哪有心?情看什么?竹蜻蜓,忙着偷听讲话呢。
林汝清是知道殷莫愁可以?一心?二用,赶忙就说:“今天出门前?,发现有人从门缝下塞了封信,写着,他知道我曾是白阳会的叛徒,让我滚出京城,越远越好,否则就杀了我。”
听罢,殷莫愁对林汝清曾是白阳会成员的事并没有丝毫惊讶,她又拿起新竹片:“你不想滚?”
林汝清:“我变卖了一切,赌上所?有才回来到这里。让我离开京城不如让我去死?。”
哟呵,敢情还想东山再起?
“你怎知是白阳会的人要?杀你。”
“我这一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非杀我不可的仇人,除了殷帅,就只有白阳会。当年年少无知,被白阳会蛊惑,为他们代笔,后来我退出了,他们就认为我是叛徒。”
“你又怎知不是本帅要?杀你呢?”殷莫愁啧了声。
原来这条竹片给削断了,她自己恼,索性把工具往桌上一丢,这才抬眼?看昔日“情人”。
冬雪假假地接过殷莫愁的手工活儿,边偷看自家?主?子的反应。
那双曾经在?微醺时对林汝清表露过爱意的温柔眼?睛,忽然变了样,犹如一尊苏醒的凶神,一股能杀人无形的煞气漫开来。
但只有一瞬,殷莫愁回复了冰冰冷冷。
林汝清从来没有被她这样看过,毫无征兆的哆嗦了下——
猛虎曾细嗅蔷薇,他才是不懂感情的人。
林汝清很快回过神来:“如果是殷帅要?杀我,不必威胁——这种恐吓的招数,只有那些眼?高手低的阴谋论者。”
殷莫愁:“你是谁举荐回来京城?”
明知故问嘛。
林汝清老老实实回答:“山东齐家?,靠上了游仁昊的关系把帖子递给刘相?。”
殷莫愁笑了:“你现在?可是刘孚的人,怎么?不找他庇护?”
林汝清苦笑:“我也?以?为我是刘孚的人,全京城都以?为我是。但他们只是让我回京,不给我官做,也?不给我活干。我才知道,我又被他们利用了。”
殷莫愁悠然:“兵改到了关键阶段,刘孚他们提出一堆条件跟我做交易,其中一样就是让你回京。全京城人都知道我对你恨之入骨,他们把你放在?名?单里,不过是要?试探我的反应,或者说是合作诚意。”
一个叛徒,谁会真的重?用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世家?与殷帅划拳的一句行酒令。可惜他把这句行酒令当作救命稻草,把所?有都赔进去。现在?蕲州也?回不去,京城又没人要?用他,活得像一缕孤魂。
“知不知道谁要?对付你?”殷莫愁问。
林汝清摇头:“当年是我同乡拉我入教,后来他被捕,没多?久就死?了。除他之外,我其实不认识白阳的人——我写字快、漂亮,开始叫我抄抄写写传单什么?的,后来写恐吓信,也?是同乡传话,告诉我内容,我照着写。”
林汝清的样子不像撒谎,更没有撒谎的必要?,他的小命要?保住还得看殷大帅这次能不能彻底铲除白阳会呢。
接着殷莫愁又问他养蜂人的线索之类的,林汝清均不知情。随着再次见面的情绪渐渐褪去,殷莫愁开始嗅到一些异味。
她总算正眼?打量曾经的“情郎”,才一年时间,几乎换了个人似的,笔直的脊背已有些佝偻,原本就清瘦,现在?更瘦得皮包骨。油腻又杂草的头发,凹陷的眼?眶……
透着一股病态。
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殷莫愁皱眉:“你先去清理一下吧。冬雪,你带走安排。”
这是把人要?收留下的意思了!
林汝清黯淡的眼?神再次亮起来。
冬雪却?把嘴撅得老高不情愿,收留这么?个人干嘛!“前?任情人”住在?殷府,且不说世家?看笑话、御史再弹劾,就是李非那边都说不过去!
冬雪跟着孟海英久了,也?吸收到姐夫身上那点“忧患意识”,总觉得林汝清不是来投靠这么?简单。
就这么?一路想一路领着人往客房走。
“多?谢冬雪姑娘。”林汝清在?背后说。
虽然冬雪看不见,但他说到“谢”字时还是照样躬了个身。
冬雪能感受到他语气的变化,不再是以?前?的刚正不阿掷地有声,从见面到现在?都透着凄凄凉凉。虽然没说一句对不起,那全程都窃窃目不转睛看着殷莫愁的样子,说不出的怯懦卑微,如果不是殷莫愁打发他走,可能下一句他就要?下跪道歉了。
想想从前?,他的脊梁仿佛都有一根傲骨支撑着。旁人看了,总觉得是君子如竹,可经风霜。殷莫愁的欣赏亦从此来。
现在?呢,就像只在?暴风雨中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在?无依无靠、差点就要?淹没在?浩瀚雨点时找到个苟且的窝。
连对一个侍女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阴谋,小小的落魄前?御史,翻不出什么?浪花吧。冬雪的内心?经过一番分析,暗暗地想。
冬雪恍恍惚惚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林汝清的那个下午——小御史被邀请来府上作客,当天还请了数十位文豪,玩了几轮飞花令,大家?开始斗诗,小御史开始很拘谨,斗诗也?斗不过人家?,从头到尾讲话都不敢大声,矜持腼腆得很,和朝堂上弹劾刘孚振振有词的林御史判若两人。
殷莫愁看在?眼?里,偷偷笑了。
最后还是殷莫愁提议来比字,林汝清果然靠一手好字技惊四座。殷大帅高兴,当堂送了块上好的端砚。小御史怯怯收了。
端砚是冬雪花了高价去买的,这场文会也?是殷莫愁为他专门办的……
再后来,林汝清就渐渐成了殷府的常客……他可能觉得自己寒门,所?以?并无仗着殷莫愁抬爱怎么?样,对府里每个人都很客气,永远改不了口地喊春梅冬雪为姑娘,总说“春梅姑娘请帮我怎么?怎么?样”、“多?谢冬雪姑娘怎么?怎么?样”……从他义正言辞的嘴里甚至还偶尔蹦出“春梅姑娘蕙质兰心?”、“冬雪姑娘冰雪聪明”这种话,把姐妹俩给高兴的……
她们一度以?为,温煦谦逊的林御史跟自家?主?子很搭配……
“还是给我安排住老地方吗?”林汝清问,“看我们要?去的方向,好像是吧。”
他以?前?在?这里有间常住的客房,有时待的晚了,殷莫愁就让他直接住下。
冬雪倒没想到这层:“反正客房都长一样,你想住那间就那间咯。”
“不一样的。”林汝清腼腆笑着说,“我那间外面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最茂密的枝干朝着我房间,每到夏天,满屋子槐花香。不知道现在?开花了没有?”
冬雪的性格大喇喇,这点跟殷莫愁有点像,并不会在?意细节。但就是再粗线条,也?能看出他的心?情比刚才进府时好许多?,甚至还有点掩饰不住的小雀跃。
“你刚才不是还很担心?吗?如果我的生命被人威胁,我可能连饭都吃不下。但你看起来似乎……想开了。”冬雪说。
林汝清缓缓摇头,笑了笑:“有一次,大理寺查案,我正好陪殷帅去找崔纯闲坐,何其有幸,殷帅邀请我去大牢,审讯一个准备进京制造恐怖的齐王党余孽组织。大理寺知道他还有好几个同党,但不知道他们藏在?哪,殷帅进去差不多?只有不到半炷香时间,凭借那个人手上的一块烫伤伤疤,就知道他的同党藏在?哪里。你问我为什么?不担心?——因为有大帅在?,白阳会余孽这次一个也?别想逃。”
果然冬雪听完也?满意地笑了。
这小御史怼人犀利,夸起人来也?不含糊。难怪以?前?能让自家?大帅那么?受用呢。
*
通传的府兵找到春梅的时候,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春梅谨慎,对于林汝清可能找殷莫愁的猜测不敢马上说出来,寻了个理由先走了。三?人就此分道扬镳,黎原去找他兄弟打听林汝清的下落。李非回了李宅查看旧案卷宗。
所?以?当春梅回来、得知自己的猜测被印证后,并没有太大惊讶,士兵边把孟海英请她转告燕王的事说了,春梅却?想了想,说先等?等?。一方面,孟海英的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另一方面,还没摸清殷莫愁的态度前?,谨慎的春梅两相?权衡,觉得还是暂不让李非知道。
*
入夜后。
春梅冬雪盏灯。
林汝清趴在?地上写完最后一幅字。他把自己打理一番,换了新衣服,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全写下来了?”殷莫愁问。
“全写了,保证一字不漏。”林汝清回答,他把笔一搁,太久没写这么?多?字,手腕都写酸了。
他的字铺了满地。
还是那么?好看。
刚正不阿,筋骨分明,都说字如其人,当初殷莫愁就是被年轻御史刘孚的奏折吸引,洋洋洒洒,句句铿锵。
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更令人迷醉的是那修长的身影。
夜里,殷莫愁直接白衣睡袍,外面披着白貂围脖,被掸得发亮的皮靴端端立在?门边,她只穿着白袜在?走。这副随意的慵懒和毫无防备,林汝清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但在?经历种种过后,现在?的心?情早已不同了。
这间房极大,但并不是殷莫愁的书房,真正处理公务的书房在?另一个院子。殷莫愁告诉过林汝清,这里是她小时候的练功房。
后来常年在?外,这里也?荒废了。班师回朝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一个人下下棋喝喝小酒,偶尔也?在?这里见下属,秘议政事。
但有资格来这里的官员,在?朝中不会超过十个。
这里装满了她年少时的汗水,也?装满了成年后的机谋。
练功房和它的主?人一样,毫无温度的冷硬、单调。
整体格调都很清淡,除了霸占了半面墙的北境边界图,只有一排她儿时练习用的木刀木剑之类的。
她是个念旧的人,林汝清窃想。殷莫愁以?前?带他来过练功房,现在?又让他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林如清窃喜。
只有春梅和冬雪两盏移动的光源跟着她,白袍的衣摆金丝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缓缓走,衣摆层层飘动,帽巾、玉带,昂贵而轻薄的衣料衬的宽背窄腰妥妥帖帖,林汝清偷偷看一眼?,骨头都酥了,口干舌燥,唾沫不知吞了多?少。
原本他就趴在?地上,现在?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莫名?有种俯首的忌惮。
林汝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御史,而殷莫愁也?已不复往昔的心?情——尤其是这些字帖是重?现了当年林汝清为白阳会代笔的所?有内容——
排除了一些白阳会常见的传单和口号,剩下的是写给世家?的恐吓信,还有写给其他寒门的劝诫信。
白阳会虽然所?有成员都来自寒门,但并不是所?有寒门都那么?疯狂和离经叛道,所?以?劝诫信是写给独善其身的同类,换句话说就是引导他们入会。
“晚上要?一直耗在?这里吗?我写的这些其实……”林汝清从傍晚开始写,边写边回忆,绞尽了脑汁才算完成殷莫愁的任务。
他只是来避难,虽然最希望能查到养蜂人,但压根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养蜂人出现的时间,说明他没有死?于那场围剿。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些地方,还有等?待着被诱发的蜂巢……”殷莫愁抿嘴,“春梅,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安静地想想。”
春梅躬身领命,又说:“那奴婢去弄点吃的来。”
春梅本想慢慢走,但冬雪推着姐姐出去,说练功房里灯油快用完了,她要?去添点。
林汝清看姐妹俩都退了出去,踌躇站起来:“殷帅,我……”
他想道歉,但又觉得对不起三?个字相?对于他的背叛,太轻飘飘。
门外,春梅嗔怪:“干嘛着急出来?”
冬雪:“我看林御史那个样子是想道歉,但我们两个人在?他又不好开口。”
春梅打量平时嫉恶如仇的妹妹一眼?,摸摸她的头:“好好的呀,没病。”
冬雪把春梅的手推下来,“我看小御史挺可怜的……你想想,人家?又不知道咱大帅是女的,以?为是个男的,正常的男人都不想当男人的男宠吧,何况他还是个有理想和抱负的御史。”
“理想个头,”这回到春梅发脾气,“投靠刘孚就去投靠,为什么?要?出卖主?子曼陀散的事?”
冬雪叹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果然,这时厅内传来一声林汝清细如蚊子的声音——
“莫愁,对不起。”
冬雪一挑眉,悄咪咪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春梅“嘘”了她一声,示意妹妹不要?被听见,压着嗓子说:“行行行,你比我懂主?子。”
两个人说罢,分头办差去了。
春梅仍莫名?悬着颗心?,因差遣人次日大清早去给李非传话。自家?主?子与旧爱如果能有个面对面的了断,对作为后来者的李非其实是个好事。春梅这么?想。
*
今晚,李非这边呢,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有点跟殷莫愁天涯共此时的意味。
尘封太久、带着霉味的、几乎长毛的白阳会卷宗铺满了他那昂贵光亮的木地板上,李非盘着腿坐在?中间,目光盯着那些摊开的卷宗慢慢梭巡,夜安安静静,有点佛家?坐莲的感觉。
忽然,他眼?角有个小影子闪了下,李非从屁.股底下猛地抽出一本卷宗,狠狠砸过去,嘴里骂道:“死?虫子,不许蛀我家?。”
原来,白阳会卷宗因尘封太久,竟然已经长了许多?蛀虫。李非挠了挠头,他得尽快把卷宗看完收起,否则自家?昂贵的木地板要?遭殃了呢!
*
殷府,空旷的书房,令人忘记外面的世界。
“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拒绝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林汝清觉得这间练功房有回音吧!否则自己明明那么?小声的音量,怎么?听起来好像整个耳膜都在?颤!
“我……大帅对我青睐、另眼?相?看,令我惶恐。但我不想以?色侍人。我拒绝了你以?后,我很害怕,我知道外面对大帅的口碑风评,我……生怕被报复,所?以?转而去投靠刘孚……我错了……”林汝清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但剖白这事势在?必行,硬着头皮说下去。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我,服从、或者灭亡。”殷莫愁忽然打断。
她低着头,盏灯的春梅姐妹俩不在?,整个屋子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林汝清吓得魂飞魄散,后颈的汗毛全炸了起来。怎么?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就要?杀人了?
“白阳会的恐吓和劝诫,通篇都是这意思。”
原来殷莫愁对林汝清的道歉置若罔闻,专心?解析白阳会的恐吓信。
她修长的白袜在?这些书信间徘徊:“不归白阳之人将葬生深渊,违逆白阳之人,我们的神日必将焚烧其于火海——你那个同乡让你这么?写的?”
林汝清愣愣地点头,当场虚脱得席地而坐了。
殷莫愁兀自说:“这些信从文采上来说很一般,但也?不得不否认,恐吓效果不错。比如说我已经从中发现白阳会应该是有专门的几个人在?组织语言。抄袭些宗教的内容,杂糅各家?,话语中故意显得晦涩,营造一种恐惧、神秘感……”
林汝清:“……我觉得他们是一群不切实际的狂生。还能看出什么?吗”
殷莫愁指着几张字:“这些的收件人家?里都曾发生过蜂巢命啊,不排除是养蜂人口述的。”
林汝清爬过去,拿起自己写的信,却?悄悄抬头盯着殷莫愁看,而后者根本没看他,兀自微微锁眉思考着。
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殷莫愁就这样不穿鞋在?字海里游走,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步履轻,不说话、也?不俯身取字,那种悠然和投入,像画中人般,林汝清隔一会儿就偷偷盯她,舍不得移开视线那样地盯,满怀心?思地盯。
“见微知著啊。”半晌,林汝清忽然说,“能认识殷帅,我感到很自豪。真的。”他顿了顿,好像在?找合适的措辞,“就像一个人的手在?骨折后,还能重?新拿起笔写出好字的感觉。”
殷莫愁这时停在?一副字前?,歪头问:“什么?拿不拿笔?”
林汝清左右看了看:“戒了曼陀散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还能这么?清醒处理朝政,推动了百年之计的兵改……”
殷莫愁又被另一副字吸引,负着手,边琢磨白阳会的恐吓信边回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兵改是父帅遗愿,是我职责所?在?。曼陀散只是一时的糊涂,毫无益助。”
林汝清不这么?想,继续说:“但是朝政总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不是吗。我是说,刘孚那些人,表面上与你达成和解。但他们在?私底下还有很多?小动作。光我听到的就有不少。殷帅你应该乘胜追击,我意思是,像在?战场上对待北漠人那样,不留余地,想象一下您仍旧是战场上执宰万人生死?的一军主?将……”
殷莫愁专注于案情,大概就听了一半进去,随口应道:“是吗……可是穷寇莫追……”
林汝清梗起脖子反驳:“该追要?追,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争斗的胜负都在?一念之间,有时候就那么?棋错一招,兵败如山倒。我知道殷帅是沙场的大人物,但是现在?毕竟没战打了,而曼陀散能激发人的豪情……”
殷莫愁放下手里的事,终于转头看他:“你想让我复食曼陀散,成为一个疯将军——大杀四方?”
不需要?用心?听,已三?言两语点破。
林汝清顿了顿:“呃……当然不是,我没想让您再发疯。这是我通过这一年反思觉得吸食曼陀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那些竹林七贤,那些在?迷乱的思绪中写出流传千古诗句的文豪们,他们不就是从曼陀散里找到了灵感,成就不朽……当然,我不是说殷帅不够血性,就是对朝廷这些腐朽的世家?们太客气……”
殷莫愁已经听出他的意思,眯起眼?看着他,脸上依旧是喜怒不辨。
那双冷冰冰的通透人心?的眼?睛看过多?少魑魅魍魉,又看过到时战火纷飞的人间悲欢,她就那么?看的林汝清不说话,不怒自威,直到把他看得手脚冰凉。
好在?这时候春梅她们进来。
春梅最先察觉出不对劲,问主?子怎么?了?
殷莫愁缓缓将眼?神回到地上的信,无声无响,如利刃归鞘。
“没什么?,我们在?谈心?而已。”
冬雪悄悄看林汝清,后者的心?脏正在?狂跳,努力将血供给到四肢百脉。看他欲言又止,冬雪拉了拉春梅的袖子。
殷莫愁:“不用退避,已经谈完了。”
*
次日一早,春梅传信的府兵到李宅,李非本来也?正要?前?往殷府,就在?禁军保护下和楚伯一起出了门。
路上,李非无数次的想过:林汝清都在?殷府住下了,殷莫愁却?都没告诉他只言片语,还是侍女给通风报信。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该不是好马吃了回头草?
李非在?民间长大,没架子,也?好脾气,但他也?是有傲气的,天生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只是年少时还来不及的放纵与轻狂都被摁在?父母倒下的血泊里。
他吃过王公贵族们不敢想象的牢狱之苦,常年在?一望无际与惊涛海浪交替的汪洋漂泊,阳光少年变得敏感又多?疑,谁也?不肯信,浑身带刺,习惯佩戴面具。
然而一个夜晚,在?曾经酷吏的客房,李非看着殷莫愁端起酒杯祭奠枉死?的小倩与林姨。如经文一样的悼词被她熟悉念出,无悲无喜的脸色像参透世情的佛,淡泊悲悯,不哀不怒。
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竟是无法言说。
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自己的狭隘,恨不能把心?里的秘密一箩筐倒给她听,后来他也?的确怎么?做了。
从这里,他开始了对她“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和单恋。
楚伯酸过他不下百次。
每次都是说他一个跑江湖做买卖的下九流,入不了殷帅法眼?。
虽然李非次次都大言不惭顶了回去——但他心?里是没底的。
因为殷莫愁其人简直不是正常人,试想她的出身何其清贵,但却?一点也?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日子。也?不知道老殷帅是怎么?拔苗,殷家?继承人好像从一个玩泥巴小屁孩直接就长成一名?稳重?的少将军。
一出场直接拿下“剿灭白阳会”的惊人战绩。
如果不是老殷帅常把女儿带在?身边,这么?优秀的孩子,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所?以?她有目下无尘、我行我素的资本,所?以?世家?的老人们跟她斗归斗,谁也?不敢当面动手,所?以?这些年来,殷大帅的风流史和战绩都快齐名?了。
就这样一个人,真的想喜欢谁不喜欢谁,天王老子都左右不了。
李非到了殷府前?,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打起了突,心?想:“她要?跟林汝清复合,我还有脸没脸留在?京城呢。我在?她心?里算什么?,是会做菜的厨子,还是会做香囊的手艺人?”
没等?李非想好怎么?问林汝清的事,殷府里已经有一波府兵呼啦啦的拥着殷莫愁出来。
其实也?还没想好怎么?和李非交代的殷莫愁骤然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