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兵改案(19)

程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把?这些感受找回?来,只要一?天就好……我讨厌议和……繁荣是暂时的,我们需要战争的刺激,需要时刻充满危机感,否则百官安逸,重文轻武,总有一?天将士意志消磨殆尽,我们铁血也冷了,到那一?天,大宁会是北漠的刀下亡魂!”

说罢,老拳紧握。

冯标目光一?凛,少?有地?收起江湖人的那副痞相,把?瓜子一?洒,拍手叫好:“程尚书?深谋远虑,殷莫愁那些毛头小子哪懂你的苦心。这番慷慨陈词,要是也能让我神教教众听见就好了。起义必然有牺牲,如果能让朝廷警醒,我们死一?些人也是值得?的。”

其?神情真挚,竟颇有英雄惜英雄的样子。

“全新自?民,爱泽永生!”冯标高声唱喝!

程远颇欣赏这豪情,眼?睛放光:“原本是吴敬在管兵甲司,他一?死,这些交到黎原手里。黎家与我程家是世交,黎原又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放心好了,不出十日,你要的兵器就能交到全新教手里。”

“我辈定奋不顾身,为大人效死力,搅他个天翻地?覆!”冯标瓜子也不磕了,一?个劲傻笑。

送走冯标没多久,管家又带了个人进来,这次来的是孟海英。

程远有点意外?:“孟老弟,你不是在慈云寺陪着殷帅吗?”

孟海英是殷莫愁贴身亲卫,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他说:“殷帅让我接你过去一?趟慈云寺,说有事和你谈,要快。”

程远更意外?:“这么急?!”

“不急也不会叫我来请。”

“说的也是,那你知道大帅找我谈什么吗?”

孟海英摇头:“不知。”

程远纳闷,不是前天才去慈云寺当?面谢罪过吗。难道是御史台那边又有新的弹劾奏折让殷帅顶不住压力?

不至于吧,殷莫愁言出必行?,说要保他就一?定会保住。除非……皇帝有罢黜他的旨意。

不行?。

如论如何,哪怕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必须苟住兵部?尚书?这位置。

只要再撑几天就好,等兵器顺利移交到冯标手里……

程远满脸堆笑:“那行?,劳烦孟老弟在我这稍坐坐,喝口茶,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好。”说着又招呼管家上点心。

孟海英与程远是老相识,因此不客气,直催促:“不坐不坐了,老程你快点。”

程远笑着说你呀还?是这么急性子,一?边依言快步进去。

孟海英没见到,程远在转身的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目光中射出极其?可怕的杀意。

*

慈云寺。

小沙弥将李非领进来后,双手合十作礼,便乖巧地?退出去。

李非坐下来说:“莫愁,你是故意把?他们几个放在一?起吧。”

殷莫愁:?

“秦广个性内向随和,沉得?住气,能不厌其?烦地?处理繁冗的文书?。吴敬仗义,朋友多,很对武官的脾气,跟他们称兄道弟。程先?是几个侍郎里最聪明的,他尖锐,恃才傲物,不轻易被人左右,正好,你就让他管账,与数字打交道。连游仁昊这种,都是故意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你应该早知道游社的存在,却不加干预,是还?没到时候吧。”

对这一?长串的问题,殷莫愁不知从何作答。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余启江在我查吴敬案的同一?天回?到京城?”李非忽然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吴敬的死不是意外??”

殷莫愁知道若再不回?答,这家伙会胡搅蛮缠叫她不得?安生,于是也不再瞒,道:“当?初我也只是怀疑,并无证据。”

“为什么怀疑?”

“因为我早知道吴敬在勒索郭斌。”

李非:!!!

他随即道:“这么说,你一?直都是知道郭斌领空饷。因为他是刘孚的内弟,你才隐忍不发。”

殷莫愁点头:“朝堂争斗瞬息万变,郭斌是我的一?张牌,要留着有用的时候打。”

“我理解。”李非说,“但还?有几个地?方想不通——就说兵部?库房纵火吧,程先?说是他放的火,但既然他意图掩盖自?己和吴敬的关系,为什么又要来自?首呢?是谁让他改变主意?还?有……”

殷莫愁抬手制止了他:“你先?等等。”

停顿的间隙,外?面似乎传来孟海英的声音:“老程,殷帅在里头等你。”

“程远?”李非纳罕,“他来干嘛?”

明明是殷莫愁约他“相会”,怎么又叫了程远来谈公事?这兴扫的。

殷莫愁说:“你那些问题的答案都在他身上。暂时躲到后面去,听听他怎么说,比如兵部?尚书?为什么要放火烧了兵部?自?家库房。”

“什,什么……是程远!”李非还?没有反应过来,程远脚步声已?近。

她的样子不像开玩笑,而且她也从不开玩笑,李非不敢迟疑,收拾好自?己的茶杯,蹭蹭蹭端到屏风后。

殷莫愁朝后快速说道:“前日,我让余启江与顾岩碰面,他们一?个在内陆查全新教、一?个在北境查龙隐门,讨论出一?些事情的结论,本来也准备告诉你。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安静听着,别出声。”

既关系到吴敬案,又联系到父母的事,李非此刻满心都是好奇,当?然乖乖应好。

程远一?进来就有点坐立不安,先?是又请罪,说舍妹孤苦伶仃,程先?被贬后,他私下资助了他们,说着有点动?情,谈起他和妹妹小时候的事情。如果因为此事又遭受弹劾,他愿领罪云云。

殷莫愁只是静静听,亲自?给他添了两次茶,等程远发完感慨,殷莫愁才开口:“这里没有外?人,程叔叔,我很久没这么喊你了。”

这一?声“程叔叔”叫得?真切,程远却有些心慌。

试探地?问:“既然你喊我一?声叔,我也斗胆叫你莫愁吧,莫愁,你告诉叔一?句真话,是不是陛下要罢我的官?如果是,我责无旁贷,只是我有个小小请求……兵改是你的夙愿,至少?让我再多留几天,帮你多做些……”

殷莫愁只摇头,随即感慨道:“二十年前,父帅第一?次带我去兵部?……一?眨眼?,程叔叔已?两鬓斑白……”

程远愣了下,因接话:“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我才刚刚上任,正值壮年啊。你和你姐姐那时还?没桌子高。”程远比了一?下,“姐弟俩一?模一?样,都像玉一?样的小娃娃。”

殷莫愁:“我小时候很怕生。”

程远并不知道殷莫愁的真实身份。所以她说的是弟弟。

程远:“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看人。但我一?逗,你就笑了,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记得?还?捏了你小脸一?把?,把?你吓得?直哭。从那以后,你看见我就躲,再也不跟我笑了。倒是你姐姐,若无旁人,抓起我手边的一?碟核桃酥就吃,明明是她自?己太贪吃,吃呛到了,还?怪兵部?的厨子手艺不行?,小小年纪就会板起脸教训人……”

殷莫愁:……

屏风后的李非被逗乐,忍不住就是噗嗤一?声,意识到闯祸,又赶忙以手掩住口鼻。几乎同时,殷莫愁长身而起,故意踢到椅脚,砰地?一?下,盖住李非不合时宜的响声,接着俯身就是对程远一?拜,吓得?他也起身还?礼,连道:“不敢、不敢。”

一?直以来,殷莫愁对程远有事说事,殷程两家故交摆在那儿,不需要笼络感情说客套话,但今天从不感性的殷莫愁忽然回?忆过去,反常得?叫程远心里直打鼓……

用不太恰当?的形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殷莫愁继续“拜年”:“父帅一?直跟我说,程老统领教子有方,程远虽是世家子弟,但与那些靠门荫上位的不同,说您五岁懂骑射,八岁兵书?倒背如流,十六岁就已?精通本朝所有军种和武器,尤其?是程老统领自?创的长槊,你最是拿手,军中一?般的将军根本打不过你。

你文武兼备,连先?帝也夸赞过。新帝登基,刘孚那些辅政大臣纷纷抢着在朝廷中枢里安插自?己人,最被人盯住的就是这六部?尚书?,吵来吵去,户部?吏部?都换了两三茬的人,只有您,稳如泰山,因为无论是家世还?是能力,您任兵部?尚书?是毫无争议的。

而您也不辜负陛下重托,这些年把?兵部?经营得?四平八稳。每年募兵都很顺利,兵源充足,兵器厂不断革新,士兵能战,军备完善,你有一?份大功劳。二十年兵部?尚书?,五年兵制改革,程叔叔,放眼?本朝,没人对兵部?的了解和贡献比得?上您。”

这一?长串话下来,程远被夸得?老脸发烫,连连摆手:“是殷帅年轻有为统御有方。”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殷莫愁话锋一?转,“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程远一?愣。

殷莫愁:“您以前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你是不是还?在恨父帅,你把?唯一?的儿子交给殷家,而殷家却没有关照好,令他在北境战场受伤,摔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

程远:“没、没有的事,打战就有伤亡,我儿自?己没本事,我怎么会恨老殷帅和你……”

殷莫愁:“我倒宁愿您恨我们。但您现在这样,倒让我,还?有陛下,不知拿你怎么办。我们有点……茫然。怎么说……本可以将你革职、抄家乃至杀头——我不是说吴敬案,我说的是你私藏兵甲。”

屏风后的李非大惊!

程远浑身一?颤:他和冯标的暗中接触非常小心,殷莫愁是怎么知道的!

殷莫愁摇头:“陛下和我讨论了三天,对,我来慈云寺之前,连续三天进宫。刘孚他们还?以为陛下在跟我密谋什么对付他们的阴谋,其?实并不是,我们讨论的只有你。最后,陛下说,怎么处置,由?我决定。你知道的,如果你被革职,对兵部?,溅不起什么水花。”

程远的老部?下,那几个老侍郎,这些年陆续休致回?乡。如果把?程远形容成一?头猛兽,也已?经是被拔了尖牙利爪。现在的兵部?很年轻,全是殷莫愁亲自?挑的人。

她说:“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念及程老统领与我祖父的交情,念及你这么多年的功劳苦劳,让你继续当?兵部?尚书?。我还?是信任你,我向陛下保证,你不会做出格的事。”

这里隐晦地?指“造反”。

程远慌张:“我……我没有不忠……”

“错,大错特错。”殷莫愁打断,“自?从你第一?次篡改兵甲司的库存记录起,你就是不忠了。这些事,其?实我早已?知道。只是念在您劳苦功高,我开始以为您只是缺钱……所以并没有告诉陛下,我根本不打算追究你。”

谋大局者不拘小节,手底下人捞点油水这种事,殷莫愁不会去管。

“但这两年你越发变本加厉,亲自?在拨出去的兵器数量上做手脚,地?方上不敢跟你较真,吴敬负责兵甲司,程先?负责算账,当?然也知道,但都不敢说什么。毕竟他们自?己也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是为了钱,是同一?条道上的。

不,吴敬和程先?都错了。

吴敬卖兵器给郭斌,赚点蝇头小利,你不是,你谁也不给,甚至于你还?私下找郭斌买点!这些恐怕吴敬不知道。他卖出,你买入。真可笑,就拿自?家兵部?的东西,兜兜转转来回?一?圈,钱白白叫郭斌赚了。

从你找郭斌买兵器开始,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你集腋成裘,蚂蚁搬家式地?把?兵器一?点点收集,屯在自?家花园底下——程叔叔所图者大啊。”

事已?至此,再装温情脉脉已?是虚伪。

程远咬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宁!”

殷莫愁摇头:“你怕我查吴敬案查到兵甲司的账,意图烧密库,但密库外?有精兵把?守,所以你先?放火烧库房,想来个声东击西,引所有人去救火。只是不巧,乔尧巡逻经过,替你们扑灭火情。但你一?击不中,一?定惴惴不安。”

程远恍然:“所以李非和余启江将吴敬案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是为令我的不安加剧?!”

屏风后的李非深吸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

在殷莫愁告诉他三个嫌疑人名字后,特地?交代要及时将案情通知程远,不要隐瞒,而后慈云山烤鱼时,她还?跟他一?再确认此事。那时李非只以为殷莫愁当?程远心腹,不愿令老尚书?怀疑上司对他的信任。

但殷莫愁的用意,其?实恰恰相反?!

记得?他们分开时,殷莫愁曾说过“吴敬的同性恋人、凶手就在兵部?”,这句话如今应拆开来看,“吴敬的同性恋人”和“凶手”其?实是两个人?由?此可见,殷莫愁老早就怀疑程远与吴敬之死有关,只是没有证据,她亦不方便出面调查一?个兵部?尚书?,才让李非去招摇过市。

俗话说“狗急跳墙”,殷莫愁这是逼程远“兔子急了咬人”?

“之后,你做了三件事,首先?,诱导黎原和余启江,把?吴敬案说成是世家和寒门的矛盾,试图引起刘孚和我的战争,你好浑水摸鱼。所以我找刘孚长谈,令其?放弃插手兵部?的事。

你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让程先?来自?首顶罪。你对程先?母子有恩,加上吴敬一?死,程先?本就心灰意冷,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最后,还?怕我起疑,干脆以退为进向我递交辞呈。

程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年轻、好糊弄……”

程远摇头:“我从来没觉得?殷帅太年轻……”

相反,她过于老成,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稳重和耐力,叫人不敢轻视。

永远板着脸,悲喜从来不肯透露。

年少?轻狂、青春热血与她半点不沾,她的心像是万年寒冰,只有跋扈,没有飞扬。

程远时常好奇,犹记得?殷怀的儿子是个害羞腼腆的小团子,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作为直属下属,他最清楚殷莫愁有时候表现出多么喜怒不定,既嚣张暴躁,又老谋深算。

倒是那女?儿胆大嚣张、不惧人言,可她不是溺水身亡了吗?

殷莫愁再次打断:“你为什么要造反,程远。”

大量地?私蓄兵甲,不是为了卖钱,那不就是谋权么。

既然东窗事发,程远也豁出去了。

“我上任第一?天起,父亲就告诉我,本朝不是以武立国,兵备先?天条件不足,兵部?尚书?首要任务是强兵。六年,你打败史耶哈够久了,这一?代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逸,太舒适了。你看看司徒冲之流,以为自?己是政坛新秀,毛都还?没长齐就要跟我们搞党争?这国家之间就像狩猎场,我们放松了,就是把?胜利拱手让人,迟早会成为猎物。所以我要那些人起义时要装作北漠人,切不可被人知道是宁人。”

殷莫愁:“北漠人没那么容易装。”

程远:“我委托人招了一?批北方来的,个个身材魁梧,通北漠语言。”

殷莫愁:“考虑挺周全。”

程远怎听不出殷莫愁的讽刺,放软语调:“莫愁,你我认识多久了,你该相信我,我怎可能谋逆。只是为了在京城制造小小骚动?,让朝廷意识到北漠人贼心不死,不要以为有个史耶哈的议和国书?,就万世太平。我居安思危有错吗,正所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当?然,也许会死些人,但只要能提高朝廷的警惕,都值得?……”

什么叫“小小骚动?”、“也许会死些人”,李非腹诽:要死谏麻烦自?己去撞龙柱子,为什么牺牲无辜百姓。

殷莫愁拍案:“那屡次拖延兵改,是为了什么?表面履行?我的意图,暗地?里却不作为,以至于地?方也敷衍塞责,让我的政令不出京城,你以为我不知道?”

程远自?顾重复着他的理论:“……军队是要上战场真刀真枪磨砺出来的,不是靠什么改革……既然要开战,还?搞兵改,这不是拖后腿吗。莫愁!我们不去开疆扩土,别人就会打上门来!”

殷莫愁不同意:“国虽大,好战必亡。”

程远大声反驳:“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如此犀利!

老尚书?的慌乱、惶恐、小心翼翼全然不见,像是变了个人。

在京城,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殷帅外?号“鬼见愁”。

所以程尚书?有多软弱,殷帅就多强硬。

所以程尚书?瞻前顾后,殷帅雷厉风行?。

扮猪吃老虎,李非想到了这句生动?形象的比喻。

殷莫愁叹气:“所以你一?直瞧不上兵改计划?也瞧不上我?”

事已?至此,程远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累了。

从小到大,他活得?像个殷怀的影子,样样不如他,却样样被拿来和他对比。殷怀一?死,他本以为可以上位,可以发表意见了,偏又殷莫愁压着,如今已?经无所顾忌,这里只有两个人,如果他想做什么的话……

殷莫愁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念旧,还?留着第一?代雀心。”

听到“雀心”二字,程远浑身一?颤:“你、你怎么知道。”

“茶杯就在你左手边桌子,你却要特意侧身,用右手拿杯——说明你左手袖子里藏着东西,怕掉出来。”

这么简单,程远自?己却没察觉出来。他不是笨,是太紧张了。

从孟海英忽然出现在他家,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再到与殷莫愁面对面,一?番话下来,真真假假。他不想殷莫愁把?心思放在破兵改上,他甚至想在打破大宁和北漠和平的现状时,殷莫愁还?可以领军打战。

但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雀心是殷莫愁发明的一?款特制短弩,以“麻雀之心”形容其?小巧便携,是皇帝陛下的最爱,还?据说龙床下就藏着一?把?。雀心到今年已?经生产到第三代,状似微型连弩,只需指尖扣动?,每弩可连发八箭。画舫案时,雀心被私带出厂,冯标送了黄洋一?把?,剩下的都留给了北漠王子图拓。冯标都能弄到手的雀心,程远作为兵器厂直管上司,拿到不在话下。

“初代雀心远比不上第三代,它只能连发三箭,但有个优势,其?状如竹筒,只比毛笔杆粗一?点,可隔着袖子拨动?开关,悄无声息取人性命。而不必像第三代那样要拿在手里。

当?年齐王造反,是程叔叔第一?个来报信,并亲持长槊,护我左右,我们一?起突破层层封锁,杀进皇宫。没多少?人记得?你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但我记得?!程叔叔曾经冒死为我,与父帅肝胆相照,殷家欠你的人情难以还?清。如今要杀我,现在可以动?手了。”

殷莫愁缓缓站起,张开双臂。

竟是视死如归。

寂静,天地?俱灭的寂静。

程远的手慢慢不受控制地?发抖,食指抚上雀心开关,只要他用力一?摁,以雀心发射速度之快之准,这么近的距离,武功再高强的人也难以躲开……

眼?前开始出现叠影,殷莫愁的脸与曾经热烈的场景重合——

随老殷帅去北境的那天,正值中秋节,京城内外?花团锦簇,他们那马蹄阵阵。程远也去送行?,上万的殷家军列阵,密密麻麻的士兵将那父子俩簇拥在中间。她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少?年,披明铠,佩长剑,一?身傲气,赫赫的少?帅风姿。

没多久,先?帝当?朝亲自?念读北境传回?战报,殷少?帅独自?率军迎敌,斩下敌首,送回?京,先?帝赐其?御剑一?柄。人人夸少?帅已?经颇有名将之风,说程尚书?啊你以后有个厉害上司了。

程远仿佛听见战鼓擂动?,眼?看人潮涌动?,旌旗烈烈,满城欢呼着年轻的少?帅大胜凯旋,口口相传着殷家的好儿子如何生俘北漠大可汗父子的事迹。百官翘首以盼中,一?道披银甲骑白马的年轻身影,那么骄傲,带着所有军人理想的巅峰战绩,在满□□霞中策马而来……

他陪她平定齐王叛乱,她浑身浴血,昏过去前最后一?句话是拉着他的手说“有劳程叔叔替我照顾殷府上下”……

再后来,一?次在寻常不过的殷府宴会上发生行?刺……

*

程远走后,李非从屏风后冲出来大叫:“能不能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多危险!”

殷莫愁颇从容:“他是聪明人,知道我既然看破,定会有所防备。孟海英就在外?面,我若真有什么事,程远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家里残腿的儿子,是他最挂心的,何况他也不想程家上百口人给我陪葬。”

李非还?是心有余悸,骂个不停:“蠢货,有你这样赌生死的吗!他要是发神经突然失控呢!万一?他是龙隐门的人,要跟你同归于尽呢!”

“都跟你说不会了。”殷莫愁不以为意,“程远我太了解了,他非常谨慎。还?记得?吗,你们在查兵部?库房纵火犯时,查到七彩石粉。彩石粉是旧石场的,长臂男去过旧石场却没去过兵部?,程先?去过兵部?但没去过旧石场。”

“也是,程先?对吴敬是真爱,不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让爱人的遗体淋雨一?整晚。”李非想起这一?茬,“彩石粉是程远在旧石场沾到脚底,带到兵部?,故而留在库房纵火现场——程远为何跑去旧石场围观凶杀过程!?而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余启江,他带凶案目击证人去现场指认。”

“那个醉汉?”

殷莫愁点头:“他指认出自?己所藏的位置,并非你们在现场发现的那对脚印。这证明有第二个目击者。你可还?记得?当?时那对脚印有何特点?”

李非思索片刻:“有轻微的深浅不一?。”

“酒醉者步伐不稳,所以我们当?时都没有多想。但跛脚者也同样会造成这种脚印。”

李非想起来,程远这阵子犯痛风病,走路微跛。

“程远和我一?样,早知道郭斌吃空饷、倒卖官家兵器的事,他和郭斌有交易,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先?来后到说,吴敬横插一?杠了他和郭斌的买卖,所以他也希望吴敬死,但又了解郭斌是个莽汉,对其?不放心,亲自?去现场查看。”

“那是够小心的。”李非半信半疑,但还?是不放心,“可你怎么信他不是要造反,若真是个要造反的人,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眼?看李非又要咆哮,殷莫愁忙制止:“陛下和我都心里有数,程远还?是忠心的,单看他私蓄的兵甲,不到万副。守京城的禁军有多少?,十万呢,程远怎么可能打得?过。陛下和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他一?说,就解释得?通了——太平盛世,没有武者发挥之地?。程远唯一?的儿子在北境废了,他想发动?大宁与北漠的战争,为武人的尊严也好,为儿子复仇也好,都说得?通了。”

李非快要被殷莫愁说服,忽然又发起火来:“总之以后不要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不要觉得?你好像很了解别人!还?好程远没失心疯!他要真的发动?雀心呢!怎么办!你喊老子来是给你收尸的吗!”

李非不由?分说,连珠带炮教训,其?实不是不信殷莫愁对程远的判断,只是对她总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的行?为感到无奈和气愤。

她和李非不同,李非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而她虽留恋人间,也不畏随时死去。所以他才怕得?要命。

“还?好意思总嫌弃我任性,我看你才有病!你要早说你的计划,我一?定不会同意,你这叫逼兔子跳墙!疯狂,和程远一?样,都是疯子……”

“我的老天,你真的好啰嗦呀。”面对李非碎碎念,殷莫愁只好耸耸肩,表示怕了他,并保住以后再也不敢。

*

慈云寺外?。

“这次差点栽了。”程远惨白的脸回?过一?丝人气来。

“殷帅真不追究咱们了?”心腹七分不安三分感慨,“她还?是念旧情分的。”

“呵,什么情分,”程远冷笑,“我在她少?时便看她杀谋决断,经过北境战争、镇压齐王谋逆、代管六部?执相职,如今蛰伏多年,越发历练老陈。她有理由?杀我,没动?手,是因为我还?有用。”

心腹:?

“殷莫愁吩咐了,诱捕冯标,我将功赎罪。程家上下可不受牵连,我的名声亦可保住。”

心腹深吸口气:“殷帅拿咱府里上百口人命作要挟。”

程远让心腹拿来一?个火折,他接过,另一?只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符。

竟是张完整的人鸟图。

程远后知后觉地?自?嘲:“好一?个冯标,拿张破纸当?信物,玩的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火折在空中一?划,立刻冒出火焰,人鸟图付之一?炬,灰烬被风一?吹,如同人头鸟身的怪物孵化成无数焦黑的小鸟怪,呼啦啦地?破壳而出,尖叫着卷向天际。

*

时间再回?到半个时辰前。

程远的食指最后还?是缩回?去,抽出袖中雀心,丢在地?上。

“这件事,需要人手多、办事隐秘。一?开始我找了些□□,但没人敢接这个活,后来有人给我推荐冯标。”程远颓然地?说。

李非却震惊。

冯标这名字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向言简意赅的殷莫愁又确认了遍:“冯标?”

“这人挺有门路。”程远说,“他说他名义上是全新教左使,实际是全新教幕后掌控者。而全新教也只是其?掌控的一?部?分,他还?在全国各地?做买卖。我提出要求,他马上答应,没两天就带了几个高高大大的北方人来给我看。”

“今年夏天,我跟大理寺卿崔纯调查一?起连环焚尸案。”殷莫愁缓缓地?说,“黄洋,天下第一?大画舫的东家,冯标为收购做了不少?事,最后把?黄洋灭口。我们调查出被杀女?子都是专门被买来满足达官贵人一?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冯标是这些女?人的交易商,你说他全国各地?做的买卖,做的都是皮肉交易。之后查出来,此事幕后老板是刑部?侍郎田大河。”

“田大河……”程远之前并没有参与画舫案,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原来与冯标有关,消化半天,方喃喃说,“我知道田大河自?杀了……”

其?实冯标也给他送过女?子,不过程远是个老派人,只有一?个发妻,不好这口。当?时程远也没多想,只当?冯标拿美色贿赂他。

殷莫愁:“正因为自?杀才可疑。冯标作为一?个手下这么有能耐,怎么就保护不好自?己的老板。还?有,画舫案中除了死者,还?有许多无辜替罪的人,崔纯已?经在为他们翻案。通渠二州是田大河老巢,盘根错节,如果冯标是田大河的人,按理说该有些踪迹可寻。但,田大河的手下没人听过冯标这个名字。所以我有理由?怀疑——田大河不是冯标的老板,相反,冯标是田大河的老板。”

程远:“那我还?找他……”

殷莫愁截断:“也许是他找上了你!”

程远的脸色沉下去。不由?得?想起自?己到处托人,又怕别人知道,后来经□□介绍认识冯标。冯标带来的几个北方人同时操流利的大宁话和北漠话,冯标解释说他们是在边境长大的大宁人,亦是全新教的虔诚教徒,可以随时为冯标去死。

这次会面完,程远兴奋不已?,冯标简直是个现成的受委托方。

所以其?实冯标早知道他家有个小型兵器库?只是来钓鱼?

田大河不是无名小卒,是堂堂刑部?侍郎,如果冯标真是连他都能控制,能量一?定不小,有本事来钓兵部?尚书?的鱼也就不出奇了。他想利用冯标,实则是冯标利用了他!

程远叹气,还?以为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风声其?实早透了个精光。既为暗处的蟑螂所觊觎,又已?被高坐在上的人了如指掌。

活了这么一?辈子,好容易想筹谋件大事,却结局惨淡。

连沉沙折戟都不算。

“老了,不中用了。”程远感叹,脑子里一?团糟。

殷莫愁:“糊涂,为什么不问问冯标的目的是什么!”

程远浑浑噩噩地?看向殷莫愁:?

殷大帅向来说一?不二,威望极高,虽然年轻,却有双通透的眼?,程远打心里忌惮。这么微微怒喝,隐约带的杀伐之气,程远一?激灵,本能集中精神思索起来。

是啊,想那冯标既做皮肉生意,又拿捏全国各地?全新教教徒,疯狂敛财,还?招揽□□委托,跟程远开出的委托费也是天价,既要兵器也要钱,简直是个饕餮怪兽!

程远在努力回?想着与冯标的每次会面细节——这恶徒虽敛财无数,但看上去并不奢靡,穿着打扮毫不讲究,举止粗鄙,常常话说着说着就随地?吐痰。还?有他天天要握一?把?在手里的瓜子,也是廉价货。

不图享乐,赚那么多黑心钱做什么?

不图权力,拉拢那么多高官做什么?

“冯标和他的门徒过得?像苦行?僧,因为财产全用于供养他的上线——龙隐门。”

程远心里一?咯噔。

作为兵部?尚书?,他有调取所有军方通信档案的权力,想起来:“我曾在密库的北境军报中读到过,龙隐门是北漠人的密探组织,曾多次参与到北境战争——难道,冯标与北漠人有关!”

“你总算不糊涂。”殷莫愁说,“传说,草原上有种兽,名狈,千只狼与狐狸相交才生出一?只。狈因前腿极短,须骑在狼的身上行?走,于是它有了驾驭狼的本领,又因继承狐狸的聪明,成为了兼有狼的凶猛和狐狸狡猾之物。图拓因有着北漠人和中原人血统,便自?诩为狈。”

程远与李非在屏风内外?同时深吸了口气。

狼狈为奸,不外?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今天玩点有趣的东西~

试试看改两个字让句子更有趣嘻嘻嘻嘻~

“他没见到程远转身的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目光中射出极其可怕的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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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明日万字更新,然后第三卷完结。虽然数据扑街,但作者会继续认真更新,会认真看每一位留言。最近在反思文章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动笔时没有提纲,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像篇大散文?

诚恳欢迎天使们拍砖。然后,第四卷保证更精彩,不精彩不要钱哦。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