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大早,李非家。
黎原来访。
“大哥。”这里没有外人,黎原便以亲人称呼,“你这小宅子,看着很不起眼?,里面装潢却比王公贵族都精致。”
李非在京城市中心地?段有个小宅院,他一个人住,伺候的仆人也是陇右老家带来的。李非嗔怪:“我早邀你,你现在才来。”
只看这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
过?石壁,假山石雕连着个小水榭,一盆盆说不清的名贵花木,视线越过?圆形厅门,远远能看见客厅地?板,全是深紫檀木铺就。一到春天,这里佳木茏葱,奇花烂漫,再听清流声,目之所及是一派典雅井然。
不过?最值钱的当属挂在圆门上方、本朝第一书法名家吕度的那?幅牌匾——吕度出了名的清高、不慕权贵,从不轻易送字,而且还?是定?制内容的字。
因为牌匾上竟写着“日进斗金”……
黎原看了就很想笑:“大哥真是个雅俗共赏的人。”
李非也笑:“我没这么财迷!牌匾是我的大掌柜楚伯弄来的,不要钱。不挂白不挂。”
黎原好奇:“你这大掌柜真了不起,吕度那?样的大儒,怎肯送这么……”
“想说俗气?就说。”李非点破。
黎原尴尬地?笑:“听说很多?达官贵人出巨资,都讨不到天下第一书法家半个字。那?吕度是个奇人怪人,年过?花甲、满头银发、仍未婚娶。”
未婚娶。
三个字从耳朵钻到心头,李非心里一动?,想起楚伯也至今光棍,不由得联想到了什么……因哈哈一笑,转了话头:“这是前朝一个参政知事的老宅,荒废很久了。格局精致,优点多?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小,勉勉强强的三进院,但因地?段好,单价太高,豪门世家看不上,一般人又?买不起。正?好适合我这个光棍。别光站院子里说话了,进来喝茶。”
“不进去?啦。”黎原摇头,“我是来报喜的。”
李非:“长臂男抓到了?”
“你那?位姓唐的小兄弟办事很靠谱,昨天半夜就把?人送到大理寺。”
“半夜?大理寺放衙了吧。”
李非知道唐迪会落力?办事,只是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他把?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个团纸,纸上说明来路,击了惊堂鼓,直接从墙外给丢进去?。”
李非哈哈大笑:“是我家小迪的风格……余启江审出来什么了吗?”
“还?没来得及审,早上又?来个投案自首的。这凶手要么不来,一来来俩。”黎原不等李非问,他自己就说了,“是程先。我们查了兵部密库档案,原本秦广所说的那?个曾和吴敬一起长大的兄弟,就是程先!说来也巧,我们正?要去?拿人,他就出现在大理寺,说是自己害死了吴敬。”
李非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嫌疑人自动?送上门?
“余启江在等我们过?去?。”黎原说。
“那?还?等什么,走吧。”
*
大理寺,一间昏暗的审讯室。
“你们是……怎么开始的?”余启江问。
“我出生在房州,原本姓许,父亲是房州太守。”
李非来的时候,程先正?好说到这里。
程先说他母亲是兵部尚书程远的亲妹妹,父亲是封疆大吏,他极为聪慧,是天生的算术天才,本该是一生好命。但李非一看见他,便忽然明白秦广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再聪明有什么用?,他不可能当兵部尚书。”
程先个头很矮,不到五尺,这也就罢了,最致命的是,他讲话大舌头,永远像含着一口水在嘴里似。所以他的语气?必须很稳、很慢,因为一快,别人会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比如“父亲是房州太守”这几个字,已经慢到不能再慢,听起来发音还?是像“户吃是黄沟太锁”……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苦涩:“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病根,讲话也成了这样子。全家人都很难过?,但谁知道,我的病,只是我家灾难的开始。两年后,父亲因受族里兄弟牵连,全家被抄,包括父亲在内全族人都被流放岭南。是舅舅出主意,让父亲休了母亲,又?将我改为母姓,才保下我们母子。
舅舅虽拯救了我们,但那?时风声紧,不能接我们到京城里,房州也呆不下去?。母亲还?未出嫁时,曾在京城结拜了一位金兰姐妹,姓蔡,她嫁到邺州,母亲带着我去?投奔。他们是当地?豪门,不但在金钱上接济我们,还?在他们田庄旁为我们辟了一处独立的院子,并对外宣称我们是远房亲戚。这一照顾就是好几年,邺州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邺州,吴敬的家乡。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接济你们的这对夫妇是好人。”余启江说道。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们给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帮助,可有些事,他们也帮不了。”
“你在当地?生活的不开心吗?”
“我这样子,去?哪都会惹笑话。”程先直摇头,“我娘说我总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出去?走走。可我的样貌,我的发音……他们的笑声很尖利,像魔鬼,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李非本来觉得程先是个有心机的人,心机到提前篡改自己的户籍,可其实并不是,他确实出生在房州,只是将去?邺城逃难的这段经历隐瞒,外人不得而知。这样的人,受尽白眼?,可偏偏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聪明的脑袋,天资过?人,李非又?想,他没有报复这个世道,是否已经算是“好人”?
余启江见李非和黎原过?来,便起身,将此处交给他们,他去?审问杀害吴敬的长臂男。
“行,你去?吧。”李非拍拍他的肩膀,余启江便出了审讯室。
“我叫李非,乃殷帅特使。现在余大人有事,由我和黎原替他问话。”李非坐下来,像闲话家常似地?作了个自我介绍。比起余启江一板一眼?步步紧逼的审问,李非让人心情放松。
程先抬眼?打量黎原,年轻,明亮,眉眼?里透着股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清爽,还?有对阴谋不屑一顾的阳光气?息,这些都是他曾经拥有的。程先叹了口气?。
“所以你在邺州就……怎么说呢,开始对吴敬有好感。”李非委婉地?问道。
提起吴敬,程先之前一直刻意保持的平稳姿态立刻变了。他仰起头,眼?里闪烁着光,想说些什么,又?想隐瞒写什么,颤了颤嘴唇,还?是没开口,颓然地?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像他这种?情况的人,李非见过?,讲话一定?不能急,一着急舌头就会打结,反而什么都讲不出来。
“我来替你说吧。”李非善解人意地?道,“在你母亲前装出坚强的样子,但实际上,家族的败落,中断的学业,异乡的生活,尤其是已经失去?支撑你尊严的许家大少爷高贵身份,还?有田间的隐姓埋名,都让你的聪明才智毫无用?武之地?——你实在已经不起外人的嘲笑了。就在你最痛苦最失落的时候,遇见了吴敬,一个邺州的穷苦孩子。他也饱读诗书,有着远大志向,和你玩耍,和你秉烛夜读。他没有问你的来路,你也不计较他的低微身份。他从不嘲笑你,把?你当做正?常人。你们互相欣赏。你的学识吸引了他,而他的乐观拯救了你的阴郁……”
程先愣愣看着他。
李非苦笑:“我少年失怙。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这种?飘零无依的感觉是最能体会的。”
程先那?时可能已经对吴敬有了朦胧的感觉,只是他自己也不懂,更不敢说明一切。
程先断断续续地?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而吴敬,成了我生命唯一的光……后来……形势好点了……舅舅要把?母亲和我接回京城……”
看得出,程远很爱护家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冒着风险保下妹妹和外甥,在一有能力?的时候,又?迫不及待接来京城,不忍她们在外飘零。
“你舍不得离开,但必须走,因为你母亲年纪大了,需要亲人照料,你的舅舅是唯一的靠山。如果这次拒绝,可能你娘这辈子都要在邺城待下去?。还?有你自己的心,你还?年轻,邺州只是小地?方,只有到京城,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李非接道。
程先点点头,叹了口气?。那?个曾是他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你做梦也想不到,吴敬有一天也来到京城,还?和你同一批招进入兵部。你给他的情书里写,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你太兴奋、太激动?了,那?正?是你最意气?风发的时刻,理想与权力?,抱负与未来,尽握在手中!所以你失态了,你再也控制不住你心中的爱,世间事在你眼?里,忽然变得一切皆有可能。你抒发,于是又?给他写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程先稍稍抬头,一副惊讶却又?很快明白过?来的模样,良久,他瞧着李非问:“我给他写的那?些……还?在吗?”
李非想也不想就骗他:“当然在。吴敬很在意你的情书,收在一个小盒子里。他的遗物将会和他一起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四个字狠狠地?扎了程先。
“程侍郎,我们同僚一场,”沉默了好一会儿,黎原在等程先的精神慢慢恢复后,终于说,“实不相瞒,杀吴敬的杀手昨晚已经抓到了。如果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说。”
“你、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他是很厉害的杀手啊。”程先听了黎原的话,开始惴惴不安。
“山人自有妙计。何况他也不是最厉害的。”李非说。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出来自首的凶手没几个没小算盘的,可程先就算有,这时也不得不重?新考虑。
“那?杀手不是我请的,而是郭斌。”程先像和长臂男赛时间似的,和盘托出,“郭斌你认识吗?”
李非大大方方地?摇头。
黎原的脸色却变了。
“郭家是泸州世家,但子孙都没什么本事,郭老太爷过?世后,家业凋零,郭斌作为嫡孙,整日游手好闲,拿家当变卖为生,成了当地?痞霸。好在郭家有个女儿叫郭雯,嫁给了刘孚当三夫人,刘孚最宠爱的就是这三夫人。”
听到刘孚的名字,李非顿时心里一紧,想起慈云山下那?番翁婿对话提到与殷莫愁达成的“协议”。
莫非郭斌也是协议中的一环?
“郭氏若不是攀上当朝宰相,以郭斌那?种?能力?怎可能当得上泸州镇守。”
程先语气?有些傲慢,就像回到他当年还?是豪门公子。
“殷帅成立兵改署,头一件事就是清点核查全国各地?兵马情况。我算术好,这件事自然便落到我头上。”
“然后呢,郭斌有什么问题?”
“他……吃空饷,已经很多?年了。”
“据我所知,即使在兵改署成立之前,对于各地?军队情况,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员去?点校,按册核对。”黎原对程先的说法颇为惊讶。
程先冷笑:“驸马爷,您太想当然了。”
黎原:??
李非想起,楚伯曾特教过?如何识别假账的套路,因摇头无奈:“下面的人想骗你,有的是办法。”
“贪腐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地?方官可以吃地?皮和赋税,但军队只有军饷这一项收入。吃空饷也不是新鲜事,但都有个度,郭斌做得太过?。他应付兵部派去?的点校员,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套路。
比如临时雇当地?的老百姓,套上军服,拿着家伙站班。如果点校员还?要勘验士兵的操练,这也好办,雇佣若干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人,到时候让他们出来表演一下就行了。
兵部这些书呆子,去?了地?方,看什么马术、射箭、刀枪对练,就觉得都好看得很,回来还?傻乎乎报告说郭斌练军有方!其实他那?队伍,除了几个校尉,下面的人连骑马都不会!”
黎原震惊:“那?、那?当地?太守也不管吗?”
“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程先愤慨。
“你又?怎么知道?”黎原问。
“因为我精通算账。”程先冷笑,“无论是心算还?是口算,我敢说,京城里没人比得过?我。郭斌每年的帐到兵部都能平安度过?,可到我这里,算他倒霉。我不仅发现郭斌虚报兵额,我还?推算出他虚报之数。”
“怎么算的?”
吴敬案落下,程先是不可能再在兵部呆下去?,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黎原现在有点求知若渴。
“举个例子,按照正?常编制,镇军应该是以马军两百、步军五百为一指挥,相应的,军饷物资也是以此为基数。有一年,兵部兵器厂生产一批马鞍,派发给各地?镇军。但没多?久,泸州就有人在私下售卖这批马鞍。
这些事,当地?太守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太守也一定?收了好处。兵器厂生产的马鞍是上等货,十分畅销,我的人装作大买家,探知到其库存量。经我一算下来,郭斌手下的马军其实不过?一百,虚报兵额竟超半数!”
李非说:“可你得知这一切后,没有告发郭斌,反而借机敲诈他?”
“你、你怎知道?”程先一脸疑惑,这原本是他要供出的话。
“吴敬充当了你的白手套。你刚才说,郭斌私下把?朝廷发的马鞍拿去?卖,吴敬主管兵甲司,这些事都是吴敬告诉你的吧。当然也是他派人去?调查,怎么装作精通马鞍生意买卖,到了当地?要怎么经人介绍接近郭斌,怎么套出马鞍数量,秦广说你像寒梅般的君子,这些人情世故你懂吗?吴敬懂,他八面玲珑、交游广阔。我说的对吗?”
程先吞了一下口水。
李非又?说:“秦广说,吴敬很少去?钓鱼了,那?他一定?是有了新爱好。我们查到,最近他频繁出入赌场,而且逢赌必输,他一个侍郎,俸禄能有多?少我们很清楚,怎够他那?么赌,这些钱应该就是来自郭斌。吴敬是越输越想赌,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和家人渐渐疏远,连平日最亲近的儿子生辰也忘了回来——吴敬完全变了个人。”
程先沉默半晌,方说:“不,你猜错了。”
李非:?
“吴敬并不是我的白手套,而是恰恰相反——从他知道郭斌领空饷开始,就掌握了主导。”
李非和黎原俱是一惊。
“我是原打算将郭斌的事报给舅舅知道,但还?来不及说,就被吴敬拦下了。”程先叹了口气?,“自从把?郭斌吃空饷的事告诉他,他就格外在意郭斌那?边的动?静,后来,他告诉我,郭斌在私下贩卖马鞍。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私自将我掌握的情况,就是我测算出来的那?些数,以匿名信的方式,寄给郭斌。郭斌应该是吓到了,没过?多?久,寄来一张大额银票。吴敬是在收到银票后才将敲诈的事告诉我。当然这反而证明,我算得精准无误。”
“你一开始就认同他这么做吗?”黎原有点生气?地?问。
“吴敬告诉我,冒领这么多?空饷是杀头大罪,郭斌也算是刘孚的内兄,我要是把?这事捅破了,不等于逼殷帅杀郭斌吗?刘孚那?么疼郭斌的妹妹,一定?力?保。到时刘孚一定?会与殷帅斗起来……”
程先眉头皱得紧紧,为此事而苦恼:“吴敬说,郭斌案是一个要命的脓包,不能轻易去?挑破。他要探探虚实,谋定?而动?。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兵部,为了寒门,为了殷帅。”
有期待就有失落。
一起共事后,黎原潜意识是偏向寒门的,就在两天前,李非嘲讽大家口碑优秀、热情周到的吴敬不过?是“长袖善舞”“以权谋私”时,黎原还?予以反驳。
所以这番,黎原为吴敬的鬼话连篇出离愤怒了:“少扯为了兵部!吴敬不配!”
“不就是趁机勒索郭斌一把?。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李非还?是那?副看透世情的脸,嘴里“切”了声。
“吴敬人脉广,委托了些人打点这事。郭斌的大方,交易的隐蔽,让吴敬更加肆无忌惮地?勒索。”程先的神情有哀叹、惋惜。
“你既然爱他,就没有想过?要阻止他吗?”黎原恨铁不成钢地?说。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李非:?
“把?郭斌案告诉他,并不是你的错。”黎原反驳。
程先低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吴敬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性情大变,都是因为我……”
黎原这直男却还?是不懂:“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非忽然说:“我问过?游仁昊,吴敬以前常去?游社?,打牌九麻将,但玩的都不大。好赌是人的天性,吴敬要是好赌,早在游社?就应有表现。真正?沉迷赌博应该是在那?场流言之后,也就是你屡次求爱,吴敬将此事告诉秦广,秦广告诉游仁昊,游仁昊因和吴敬有过?节,故意在整个六部街造谣,而且越描越黑。吴敬顶不住流言的压力?,那?样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开始害怕人群,意志消沉,唯寄情于赌博,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他敲诈了郭斌一笔又?一笔,一笔又?一笔。我不能再看着他毁在赌博上,当年我叔伯也是因为好赌才犯事,牵连族人……唉,我必须阻止他。”程先一脸愁苦,“我劝了很多?次,他根本不听我的……我也不能把?这事告诉舅舅,朝廷官员是禁止进赌场,这会毁了他的前程……我左思右想,给郭斌写了一封匿名信……”
“你告诉郭斌,不停敲诈他的人是吴敬,让他别给吴敬送钱了。”李非一语点破。
黎原:!!
程先不知李非掌握多?少证据,此时李非说的每一句他都当真。
“我还?在信里许诺,我自会摆平吴敬,也不会告发郭斌。那?些勒索信就当没发生过?。我以为掌握了他吃空饷的罪证,他应该权衡利弊,按我说的做,我之前明明也是这样斡旋游仁昊和吴敬的关系……”
“但郭斌不是游仁昊。”李非直摇头,“书呆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死脑筋——郭斌这种?人,贪军饷还?不够,到连朝廷发的马鞍都要拿出来卖,可见有多?贪,贪得没王法。
他哪懂得什么权衡利弊,常年盘踞一方,当惯了万人之上的山大王,他和整日仰人鼻息、只会耍嘴皮的游仁昊能是一类人吗?郭斌可是刀口舔血的将军!
你们拿了他那?么多?钱,没完没了,又?多?了个人知道,郭斌甚至可能认为是吴敬将此事告知你。既然吴敬能告诉你,难保不再说出去?。他不知你和吴敬的关系,当然恨不得杀了吴敬了事。”
“我明白得太晚了!”程先抱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黎原惊讶地?看着李非,他原先是不知道郭斌的,但寥寥数语,却从黎原和程先的话里摸索出郭斌的性格。就像他一坐下来没多?久,就戳中了程先心里最自卑和最在意的东西?。
李非大摇起头:“你何止明白太晚。吴敬的一些事,你可能根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吴敬也是常常去?游社?的人,他跟游仁昊关系应该不错,那?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得罪游仁昊呢。
按游仁昊的说法,他求吴敬拨付给地?方的那?批军备是年初就在计划里的,吴敬为什么要延迟?你没想过?吧,吴敬仗着你们的关系,在你眼?皮子底下拆借!
不仅是敲诈勒索郭斌,还?私下贩卖军备给郭斌,他不是曾经派人装作马鞍买家么,说不定?是他跟郭斌两个人私下另外搭起一条买卖线路。”
程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李非继续说:“所以游仁昊来找,吴敬一下子拨不出来啦!他有那?么刚正?不阿吗,他长袖善舞,也不想得罪游仁昊,但没办法,库存不够啦,得等呀,等兵器厂再出下一批货,拆东墙补西?墙。你呀,撩拨了他的心,又?撩起了贪欲。这么算起来,吴敬还?真是被你害的。你自首,不冤。”
即使到最后,程先仍不明白,他以为两个人的分歧是立场不同、违背初心,所以才写下“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
可吴敬真是一个骨子里就贪财忘义的人吗?
如果是,程先认识他那?么多?年,怎么毫无察觉?
还?是说,是压力?令他不得以用?另外的嗜好填补空虚,就像那?些借酒消愁的人们,大部分不是骨子里爱酒的酗酒者?,而是生活的苦痛所迫。
吴敬有妻有儿、官运亨通,这样一个大好青年,一只为所有寒门羡慕追逐的锦鲤,每天不是应该做梦都在笑吗,何来苦痛?
贪是没有的,是嗔和痴吗?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只明白你自己的心,你哀苦你自己的遭遇。像个扭捏的小闺女,期期艾艾、自怨自艾。你不明白吴敬既然拒绝你,为什么还?留着你的情书,为什么不烧掉。你也不明白,吴敬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那?又?怎样,多?少人多?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程先闪着泪,梗着脖子反驳。
“人是有温度的,不是你账本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你算经一流,人情世故却是末流。吴家公婆身体不好,穷苦一辈子,全家人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吴敬又?要读书考功名,他们那?样的家庭,哪能像你这公子逍遥。伺候公婆、春耕秋收,一家子生计的担子全落在吴夫人身上。听说吴谋那?孩子就是在田里出生的。呵,若是寻常百姓,可能就取名叫吴田生了。但吴敬有大抱负,给儿子取名吴谋,谋略的谋,就是希望吴家能忍一时苦,谋长远。吴夫人这么跟他苦啊熬啊到京城来的,你让他抛弃糟糠妻,他还?是个人吗!——吴敬不是不爱你,他是不能爱你。”
最后一句,对程先似晴空霹雳。
“我,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吴敬对你的心意你没看见而已。吴敬也想戒赌,重?拾垂钓,听说最近通宵在做一条新鱼竿,如果他没死,应该现在已经完工。这支鱼竿不是给他自己用?的,而是送人,因为他还?去?鱼具店定?制了水靴。”
说着,李非便让大理寺衙役去?拿来一双水靴。这种?皮质水靴是垂钓者?专用?,穿的在河边走,不会湿脚,一般再用?桐油或者?是蜡浸泡鞋底,加强防水效果。
“你看看这尺寸,合不合你的脚。”李非把?东西?往程先眼?前一推。
“我真是太蠢……”程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很遗憾,他要是早告诉你,你也许不会逼他逼得那?么紧,他也不至于烦闷,就不会把?他的烦恼告诉秦广……”李非说。
如果吴敬没有向秦广诉苦,如果秦广不是一时被嫉妒冲昏头,游仁昊也不可能得知,不会到处扩散此事,而吴敬也就不至于因流言蜚语愈加苦闷,寄情赌博,最后贪婪成瘾。好巧不巧,想起程先拱手送上的郭斌这个金主,殊不知给自己惹上个大麻烦。
吴敬一案,虽说是郭斌买凶杀.人,但细数起来,竟是说不清根源在谁身上。
程先、秦广、游仁昊都是“凶手”。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程先抱着水靴在怀里,仿佛回到那?个炎热的午后,两个少年光着膀子在河间嬉戏……
出了审讯室,黎原对李非又?有新的认识。
李非与程先根本不认识,只是凭着在兵部走动?的几天,再结合他的身世等就猜出了程先性格,真是“善解人意”到可怕的地?步。
“大哥,”黎原忽然问,“你是怎么那?么准确说出程先的心事?”
李非一摊手:“我说过?,凡事不能看表面,细节里都藏着秘密。”
黎原:“所以吴敬是真的爱上程先?”
“爱个屁,我胡诌的,哈哈!”李非说,“如果真的爱,怎么舍得让他误会。我是绝不会让我爱的人有丝毫误会。”
黎原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十日后,京城收到消息。
郭斌案东窗事发,带了一队人马卷款潜逃,被围。冒领军饷多?年,数额巨大,又?私贩兵器,属谋逆罪,郭斌拼死反抗,被陇右军一名叫卫景的将军一箭封喉。郭氏族人悉数判充军或流放,郭斌妹妹因为是当朝宰相的三夫人,又?离家多?年,考虑她并不知情,予以赦免。
程先被免职,贬为庶人。因为程先这外甥的事,程远受到御史台多?番弹劾。老尚书拖着跛脚上了趟慈云山向殷莫愁负荆请罪,反省自己监管不力?,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大规模不法交易,说到最后,甚至请求辞去?兵部尚书一职。
殷莫愁当然不允,说兵改在即,请老尚书继续坐镇,弄得程远直摇头叹气?“老了不中用?了”。
后来兵改署让秦广顶了缺。
秦广带着渔具去?护城河畔,大哭一场。
这么一来,兵部又?空出个侍郎位置,世家和寒门都争破头,程远每天都能收到人情条子。老尚书扶额,说他无能为力?,因为这次殷帅要亲自出题选拔。那?些人千求万求,说好歹给个考试大纲,划个重?点,程远才又?漏了一嘴,说这回不写策论,全都是算经,算数不行的就别来凑热闹。
敢情是要选出第二个程先啊。听完,递人情条子的十个散了八个。
等人都走了,一个男人在管家的带领下进来。那?人身形高大、孔武有力?,右脸有道可怖的疤痕从耳根直到嘴角,最特别的是他走哪儿都揣着把?瓜子,边走边嗑,从后门一路嗑到内厅,管家烦得很,但又?说不得。
如果殷莫愁和李非在场,他们一定?能认出这瓜子男就是画舫案的幕后主使——冯标!
程远应付客人一上午,口干舌燥,正?歇下来喝茶,看见冯标,脸上原本的慈眉善目褪得一干二净,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是已经让人给你传话,我交代的事,抓紧去?办,有事让人传话就行,跑来我府上作甚!”
那?冯标也是个凶恶的人,手上沾着无数人命。当初为了收购天下第一画舫,把?黄洋逼死。但见了程远,却笑得像一条哈巴狗。
“我这不是怕传话的说不清楚嘛,就过?来看看您老人家。想说尚书大人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尽管说。哦对了,上次送给大人的人鸟图还?好使吗?”
程远不屑一顾:“还?没用?。你不给我添麻烦就不错了。你提出来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你,不必担心我的诚意,我现在比你更着急。”
“太好了,有您这句话,咱们的事一定?能马到功成。”冯标心花怒放,笑起来那?一条疤更加狰狞恐怖。
“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罢了。”程远冷冷打断。
冯标也冷下来:“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说完话,又?磕起他的小瓜子。
这时有下人来报:“老爷,少爷又?不肯喝药了。”
程家有一个独子,当年程远把?独子送到军中,本意是磨砺他,没想到在一次和北漠的战役中受伤,从此落下病根,一个大好青年成了自暴自弃的病秧子。
程远眉头一皱:“怎么又?闹脾气?。”说罢忧心忡忡,起身要走,可到门口,不知为何,缓缓转头:“冯标,你去?过?北漠吗?”
冯标愣了愣。
程远说:“四周全是荒野,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什么也没有,甚至还?几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
冯标吐了口瓜子皮,显得兴趣缺缺:“我四海为家。”
心里却说,如果有一天北漠人吞并了大宁,那?么这里就是他的家。
“辽阔的天地?,自己掌握命运,掌握方向,我老了,但我还?是喜欢那?种?感觉。我想重?回洛水旁体会断崖澎湃,就像……千军万马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程远的表情不再是一个慈祥的老尚书、也不是深沉的阴谋者?,他像个年轻热血的将军,“最重?要的是,我能跟北漠人杀个你死我活。”
原本嗑瓜子的冯标手一停顿,目露凶光。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李非想也不想就骗他:“当然在。吴敬很在意你的情书,收在一个小盒子里。他的遗物都在大理寺,将会和他一起入土为安。”
(“相信我,他还埋起来!每天晚上睡觉都是枕着睡的!”)
#李非: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信口雌黄,最重要的是九假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