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易过,转眼入秋。
三年一届的大朝会在京城隆重举办,万国来朝,离得近的有高丽、北漠、龟兹、吐蕃、东瀛、安南、扶南和南洋诸国,远的也有大食、波斯、天竺、色目乃至大秦、高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到处可见各个番邦使团的人,无一例外地被大宁的繁华吸引,街上的丝绸、瓷器、茶叶等令他们眼花缭乱。个个感?慨大宁国真是富饶的地方,有的看到糖葫芦杏花糕、馄饨拌面这种街头寻常小吃都稀罕半天,还有的使节干脆也换上京城人的绫罗绸缎,甚至还因此闹出许多笑话——
在大宁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穿绯袍配银鱼袋,那些盲目崇拜大宁的使节们便让下人去订制金虾袋、金龟袋来,还在觐见皇帝时煞有介事地别在身上,惹得皇帝和诸大臣哭笑不得。使节的随从们也学京城人点菜吃饭,光李非名?下?的天下第一酒楼霖铃阁和绸缎庄同福号营业额翻了三倍。
这届大朝会,说起来有三大最。
一是最热闹。大宁国力鼎盛、边境安稳、百姓安康,所以这一届大朝会办成了立国以来规模最大、来使最多。老天爷赏脸地给了大半个月的好天气,秋高气爽下,办了多场户外宴会,各国还带来自家看门本领来表演,有斗棋、献舞、打?马球,不一而足。
二是最遥远。除了有地域接壤,通过陆路而来的国家外,这次还有首次通过海路过来的,比如南洋的爪哇国、马六甲,而最远的则是来自大洋彼岸的南娄。
三是最炫富。据说南娄也是富饶之地,国土不亚于大宁,但?其地广人稀,盛产白银,国君开明,此次是以友邦身份受邀,当附属国的使节们邀赏似地往行李里掏那些兽皮、人参、海参干等贡品时,南娄使节直接送上十万两白银,震惊四座。当然了,皇帝也向?其回赠大量的瓷器珠宝。
相较于以上被人津津乐道,大宁的宿敌、边境最大隐患北漠使者则显得低调许多,带队来的北漠王子淹没在一排又一排的觐见使者当中,只有在宴会上他向?殷莫愁举杯的那些瞬间,笑语晏晏下的火花四溅才被有心人咂摸出味道。
辉煌的大宁京城在夜晚依然保持着她一贯壮丽的面貌。
一条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分为东西两个部分。
皇宫占据着城市的中心,象征旭日统治的东部则属于皇族、官衙以及世家权贵。城市西部则属于普通的百姓以及寒门官员。
掌握一日作息的鼓楼在日落前被敲响八十一声,在缓缓的鼓声停止前,京城一百零八坊开始关闭,商户歇业,行人回家,即使是有特殊优待的使节们也不得在街上行走而必须回到使馆。
再勤奋的寒门年轻官员,除非准备在衙门内通宵达旦,否则也要匆匆放衙,在夜色中循着那条象征帝国气派的宽阔道路,从东城区跨过西城区,方回到家中,洗去一日疲倦,然后在次日破晓时分再度换上官服出发。
但?今天却天公不作美,傍晚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到了傍晚,雨更大了。
六部街,一个年轻的官员从衙署出来,守卫招呼:“吴侍郎,雨这么大还回家呀!”
这位兵部吴侍郎年纪轻轻,十分勤勉,经常在兵部通宵做事,兵部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号人物,人称“铁打?的吴侍郎”,他谦逊随和,每次上衙放衙都会笑呵呵和守卫打招呼,因此在兵部内口碑极好。不过今天吴侍郎的神情却有些凝重,守卫热情地招呼他,他却无心搭理,匆匆打?着伞走了。
轰隆声划破天际,几道滚雷将苍穹撕开煞白的口,大雨倾盆。
西城城郊荒野里,吴侍郎撑着伞踩在满是泥泞的土里,雷声忽远忽近,营造出四面八方都不安全的气息。
吴侍郎衣袂全被雨水打?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这时背后走来了一个中年人,高高瘦瘦的,他穿着蓑衣,还能看见露在外面的手?臂。
他的手?真细长啊,像垂下?来的柳条,巨大的斗笠遮去了半张脸。
“吴敬?”
吴敬一转身,打?量了长臂男人。
“我是郭将军派来的。”长臂男说。
吴敬眉眼一挑:“怎么约在这个破天气。你们不知道大朝会还未结束吗?这里又离朱雀街近,多容易让人撞见。”
吴敬被大雨搅得心烦意乱,他平时虽好相处,但?却只是对同僚,对江湖人可没什么客气的,因拿长臂男人出气。
长臂男人抬抬斗笠,让视线更清晰,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又问了遍:“你就是郭将军约好的吴敬?”
“废话,这郭斌是怎么办事的,派你这么个二愣子来接头,你是他手?下?吗,一点规矩也不懂,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也是你能随便直呼本名的,就是你的郭将军见了我,也得喊一声吴侍郎。不懂事的东西……”
这吴敬离开衙署,简直像换了个人。若让刚才的守卫见到,一定?难以置信彬彬有礼的吴侍郎怎么满口粗言。
长臂男人总在答非所问,硬邦邦道:“我只是收钱办事。”
吴敬想想也有道理,他和郭斌之间的事绝不能让官场的人知道,因此郭斌找外人来接头也是对的,因暗怪自己多嘴,反而曝露身份。
“银票带来了吗?”吴敬的官威收敛一点。
“带了。”
“多少?我和郭斌说过,五千两,一分钱都不能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长臂男人慢慢地说:“正好五千两。”
吴敬一喜:“那还废什么话,快拿来,我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长臂男人摇头。
“五千两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啊?什么意思……”
“刚才说过了,我是收郭将军的钱办事。”长臂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办什么事?”
“买你的……”
巨雷滚过,中年人最后的声音被淹没,只见他的嘴唇上下?轻轻一碰,好像是个“命”字。
吴敬心跳骤快,作为兵部侍郎,又是兵改署重要官员,与常年那些刀口舔血的将军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即将发生的事。
当即下意识后退。
但?已经晚了。
又一个闪电,长臂男人的脸如恶鬼突然近在咫尺,柳条般细长的手?握着一块石头。
这次巨大的轰隆声也掩盖不住自己额头传来的骨头碎裂声。
“你……什么东西……我乃……”
雨伞跌落在地。
长臂男人将作为凶器的石头往怀里一收,那原本就是随便捡来的,压低斗笠蹲下,冷冷看着吴敬,面无表情。
“啰嗦,你说过了,我不是东西,而你乃朝廷三品大员——兵部侍郎。”
*
直到第二天五更天刚破晓的时候,鼓楼的“晓鼓”响起,一百零八坊坊门才开启,因大朝会期间,东城区和西城区天天都有集市,这座史上最大的巨型城市如巨人般缓缓苏醒。
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使团的人们抓紧最后几天停留在京城的机会,穿戴整齐,出门逛街,商贩们一边盘算着向?外国使团推销商品,等着赞美金主们的好眼光。然而并不是巨人的每一个部分都面目亲切。有个倒霉的商贩在进城时却在半路上发现一具早已凉透的尸体。
*
一大早,殷莫愁到佛堂陪母亲用膳。
昨晚她梦见林御史,还有以前和几个男人,梦里把每个负心汉都揍了一顿,揍得筋疲力尽,第二天醒来时昏昏沉沉,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殷母则刚礼佛完,几道清粥小菜,一碟核桃酥。
“你这段日子天天吃宫宴吃腻了吧,吃点清淡的换换口味。”殷母说。
“多谢娘亲。”
快到冬天,下?一次雨就冷一点,殷母看女儿萎靡,神情微微一顿,问道:“是腰伤复发了吗?”
殷莫愁摇头:“没有。”
殷母:“那是眩晕症犯了?”
殷莫愁摇头:“不是啦。”
殷母却不是一般老母亲,没那么好糊弄,凑过来用手背碰了碰殷莫愁的手?。
果然冰凉凉。
“母亲别担心,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殷母可没那么好糊弄,殷莫愁忙又胡扯说:“大朝会已经尾声,各国使团都在准备离京,按理应由禁军护送出京畿范围。可今年使团太多,怕禁军忙不过来,我这几天都在跟礼部排章程……”
殷母的脸色还是拉了下?来,好像在说,这种小事也拿来糊弄我?
“知道知道,春梅,快给我添件衣服。”
殷莫愁非常识相打住胡扯的话头,按母上的要求做好“保暖”大事。
母女俩这种较为亲密的关心和接触最近渐渐开始出现,放在以前,殷莫愁想都不敢想,可现在,她们天天早上都在一起用早膳,母亲在好端端的情况下也嘘寒问暖。像今天这种情况,添了件衣服还不算完,殷母马上让下人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红枣莲子,接着监督殷莫愁喝完。
殷莫愁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殷母的过度关切,就干巴巴地说:“我真没事。”
殷母看她红枣莲子被吃得空空如也,颇为满意,又忽然问:“外面都在传皇帝将你投闲置散,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投置闲散,怎么连接送使节这种小事也交给她做?
还没从昨晚混乱的梦境里挣扎出来的殷莫愁回以困惑的眼神。因为林御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不得不顾及朝议而给她放了长假,这让她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调查一些事情。
投闲置散,怎么可能,殷莫愁只好认真解释道:“陛下?其实是让我暗中盯着北漠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