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酷吏案(1)

这天,黎原与昭阳公主来殷府探望。

春梅端了药进来,黑乎乎药汤里泛着刺鼻的腥味,沉浮着淡褐色的可疑不明碎渣,一闻便叫人退避三舍。

殷莫愁接过一饮而尽,动作娴熟。看样子,这段时间是喝了不少药。春梅又递了茶,殷莫愁漱完,一改喝药时候的潇洒利落,换上可怜巴巴的面孔说:“我已经好了,明天就不喝了吧,太苦了。”

春梅腹诽:这么苦还能喝得这么潇洒。

自画舫落水后,殷莫愁害了风寒,一直不见好,随后又发热,待到痊愈,又患了百日咳。春梅这几年自学不少医书,一直衣不解带守着,主子每天吃多吃少,每天痰多痰少,心里有着本帐全清清楚楚。就看这几天,大元帅又开始了闲来无事钻进神机室摆弄那些兵器样品,有时一呆就是一天,哪像个有病的样子?

可春梅只是小小侍女,主子好没好哪是她说的算。皇帝没有给殷莫愁封王,却比王爷的规格还高些,御医隔三差五要来请脉,还得把脉象回禀给皇帝。最难应对的是殷母,今天让人送来炖雪梨膏,明天又是枇杷膏,后天又什么白萝卜片炖芹菜根、葱白汤,三天两头找治咳嗽的民间偏方来投喂女儿。

春梅很是为难:“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说要固本培元,再多喝几天,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被搬出母亲这座大山“镇压”的殷莫愁:行,当我没说。

母女俩僵持了快二十年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以前生病受伤,母亲最多也是派人过来问问,现在亲自关心起吃药来,心中自然有幸福感。

昭阳稀罕地看着她,半晌,惊喜地说:“殷帅和老夫人终于和好啦?”

殷莫愁尴尬,讷讷不成言,只得生硬地“嗯”了声。

昭阳拉着她袖子说:“那我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走,黎原做东,请咱们去霖铃阁吃饭。”说完向黎原使眼色。

黎原机巧,因接话:“是啊,今天天气正好,殷帅若不嫌弃,让我带您出去逛逛吧。”

殷莫愁喜静,在北境除了打仗和练军,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还了朝,接过了老殷帅所有的人际关系,刚被授予天下兵马大元帅那阵子,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大元帅也不舞刀弄枪了,改为和王公大臣们觥筹交错。春梅以为她变了。可没有。只要送走了客人,那个与人谈笑风生,在朝堂上滔滔不绝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立刻就变了个人。一有空就往神机室钻,没日没夜地琢磨那些小玩意。

春梅终于知道,自家主子天生不爱与人打交道,只是不得不如此。

难得她与昭阳投机,春梅顺水推舟:“是啊是啊,主子刚痊愈,老憋在屋子里也不好,去透透气吧。”

昭阳搭腔:“放心好了,黎原对京城的吃喝玩乐最是在行,知道分寸,不会把殷帅拐丢。”

殷莫愁冲她撂了一眼:“说得我像个整日不出门的大闺女似的,走就走。”

*

京城物华天宝,经历先帝太宗皇帝经营,大宁的国力更是前所未有的盛世气象,各国商贸、文化汇聚京城,已然加成为这世间最繁华的中心。

霖铃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号称“天下第一酒楼”也不为过。

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每逢出游,推崇声色犬马的唯两处,一个是黄祥的天下第一画舫,另一个就是霖玲阁。黄祥的画舫巨轮畅游湖海,霖玲阁则胜览京城风华,黄祥在他的画舫刚起色时,还对外宣扬“海上霖玲阁”为噱头。

霖玲阁并非阁楼,而是一座院子。

院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俱全,按五行八卦设计,进了院,几座独立小楼簇拥着两座建筑,一高一矮,矮的四层高,高的有五层,仅次于皇宫的藏书阁。第五层取名“观沧海”,据说来源于先帝刚登基时,有次发生海市蜃楼,隐约见到一片丰收稻田,稻浪起伏如海上波涛。正巧霖玲阁有一群名士集会,写诗的写诗,作画的作画,就有了这“观沧海”的外号流传出来。后来那年秋收,粮食丰产,各地皆有祥瑞上报,从此大宁粮产一年多过一年。

“观沧海”在京城人心里是个福地。

昭阳没夸大,黎原对这些是真精通,霖玲阁从掌柜到小厮都认得准驸马爷,连忙给请进风景最好的层楼,黎原熟门熟路点了菜,昭阳问:“殷帅应该来过吧。”

殷莫愁摇头:“不少高官在霖铃阁办酒席,邀请过我几次。”

但她都拒了。

“殷帅不爱应酬,宁愿呆神机室。”昭阳体贴,说道,“以后若觉得闷了,想出来溜达,就让黎原带路。听说京城西市来了许多番邦的新玩意儿,可有意思了。”

殷莫愁听出弦外之音,微笑着略一点头,算是答应。

昭阳大喜。

黎原是京城头号世家子弟,又是家里老爷子独宠的孙子,每次出门,屁股后面都跟着一大帮公子哥,队伍呼啦啦的,个个鲜衣怒马,所过之处总能谋杀无数羡慕的眼光。好在他家教严厉,宠溺归宠溺,没有学坏,到了年纪又被皇帝赐婚,也就收了心。

黎原十分聪明,知是公主有意让殷莫愁多多亲近栽培,因满口介绍起京城各种新奇去处。

两个月前,黎原曾在画舫焚尸案上出力表现,殷莫愁对他刮目相看。须知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手里的权力和要筹谋的都是大事,应付的都是文武百官,脑子里还要替皇帝陛下分忧,虽说现在处于赋闲状态,但能给黎原陪着出来散散心,真的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幸。

霖铃阁作为酒楼中的翘楚,有自己的一套备菜和炒菜办法,别家酒楼热锅的功夫,他家已经出锅了。第一道是最著名的甜品“酥山”,端上来时还冒着热气,清新的果香混合浓浓的奶味让人食欲大开。

接着冷盘和热菜有序地由小厮端上来,黎原又唤了队乐师奏乐助兴,道:“霖铃阁是百年老店,只做京城菜,后来涌入许多番商,开了不少番邦菜酒楼。京城食客嘛,本来就比较嘴挑,对霖铃阁很快就吃腻。这儿的风景雅是雅,但看久了也就那样,客源越来越少,来的都是奔着霖铃阁名声的外地人,没什么回头客。天下第一酒楼开销何其大,入不敷出,据说去年年底都要倒闭了。”

昭阳朝窗外张望人来人往:“可我看今天的生意就很好。”

黎原:“因为换了东家。原东家把店转了。新东家是外地人,买下霖铃阁后,改良食方。据说他又精通香道,不仅会调香,还将香料与菜品结合,能叫人吃出食材最深处的味道,十分有意思。就比如我点了道羊肉皮冻,殷帅一会儿尝尝,完全没有北方那荤腥味,肉皮还十分爽口。这味道,京城独一份,食客还得早来,每天限量,晚了就卖光了。”

初秋暑气未消,正午还有燥热感。但一进院子,却觉隐隐约约有檀香气,深呼吸也不觉得刺鼻,像一阵轻轻的晚风,让人心旷神怡。

香味勾起殷莫愁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李非的身影。在画舫上没顾细闻,那家伙身上好像也有股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