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男也还未走远,听到此声,他警惕性极其高,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殷莫愁权衡了下,抽腿跟上。
跑堂小厮被瓜子男推到墙边,胸口吃痛,正在揉胸口,又因巧挡了路,被殷大帅不由分说又推了一把,整个人都糊到墙上。
他看着殷莫愁远去的身影,哀怨道:“总是这么风风火火。”
殷莫愁此时全神贯注在追瓜子男,如果她有心细嗅,就可以闻到跑堂小厮身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檀香。
“站住别跑,快快,追上他!”门倌的嗓门惊动所有人,黄祥也探出头:“什么人在外面?看清楚了吗?”
“没,没看清……”
“不管什么人,”尹管家随即也跟出来,“抓到后马上送这里,还愣着干嘛,快去叫人啊。”
打手们立马分头去了。
这次黄祥冷静下来,直到尹管家拄着拐杖要走的时候,忽然说:“我们在水上,他跑不了。”
“东家,抓到后,怎么办?”
“不能让人知道我要卖船,至少在我安全离开这里之前……我斗不过他们,我只想悄悄离开这里……”
“可是……”尹管家一愕,担忧瓜子男报复,道,“刚才他也没走远,应该知道有人窃听。”
黄祥没有立刻回答,尹管家见他脸色发青,自己也紧张得直哆嗦。如果黄祥坚决不愿卖船,最多也就是要黄东家一个人的性命。但被那些人知道画舫交易的事泄露,怀疑黄祥和尹管家故意使绊,就太恐怖了,黄祥和他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
“管不了那么多,”黄祥的声音镇定下来,“不管谁窃听,听到多少,逮到后就送给他们。你跟着去解释,就说这是意外,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人,交易继续进行,请他们相信我。”
“好。”尹管家头皮发麻,拄着拐杖忙去组织搜人。
二层的另一个房间门被推开,他脱下跑堂小厮的衣服,换上象牙白袍,然后吩咐房内的女子继续奏乐唱曲,自己则捅破窗户纸,静静观察外面的喧哗吵闹。
他又算了算殷大帅可能与打手们周旋的时间,悄悄把门打开一个小缝。
最后悠然回到桌前,点了支细细的檀香,烟气袅袅升起,在夜灯如火、纸醉金迷的画舫里隔绝出另一番宁静世界。
跑堂小厮不再故意弯着腰,变成高大英俊的男人,烛火下的五官硬朗分明,他有双凤眼,不笑时带着三分潇洒,笑起来更是七分桃花。
即使不说话时看着人,都能把人看得生出欲望。
他身上总是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那绝不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故作老成,而是历经风霜的底色。
面对他,屋里的女人总要提起十二分的理智,否则一不小心就溺毙在他精明的双眼里。
“李大哥,”她低头说,“是我办事不力,这么久了,关键的都没查到。”
她媚眼如丝,声音酥软,要多撩人就有多撩人。
“李大哥”摇头,安慰她:“不,小倩,你已经做了很多。要不是你,我今天也不会撞见那个嗑瓜子的家伙。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买这艘画舫。你的任务到此为止吧。也许我开始就是错的,不该让你回到这种地方。过了今晚,我将以客人的身份给你赎身出来。以后再好好补偿你。不过,也可能不用过今晚。”
朝隔着窗户的外面,他笑得意味深长。
都怪他一双桃花眼,明明那么认真说话,还是让女人生出遐想。
补偿,真的吗,她可以提出要求吗?
女人有那么瞬间的妄念。
小倩抬头,耳根连接脖颈处刺着一朵红玫瑰赫然出现,男人转头看她,她马上地自卑地缩回去:“我本来就出身风尘,没什么的。而且我在这里只卖艺不卖身,天下第一画舫不错,比我以前过的日子好太多。”
他说:“这艘画舫将落入他们手中,小倩,我们都知道他们多么邪恶,你留在此处将变得不安全。”
小倩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又往外面不安地看:“你刚才真的遇见殷帅?”
他点点头,沉默良久,檀香袅袅升起,看着看着就出起神来,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盛大的宫宴、绚烂的烟花,还有孤寂的身影。
良久,他吐出一句:“怎么会看错呢,她那么独一无二。”
十年前,她已在文武百官前恣意昂扬到可以发光。
小倩喃喃:“堂堂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为什么乔装打扮来这里?”
他把风流的凤眼微挑,透出常人无法察觉、深思熟虑的味道,鼻梁的棱角,轻抿的嘴唇,潇洒不羁,却也透着清贵的风骨……
小倩正看入迷,他却忽然打开手心,往桌上丢了块黄纸折成的三角形形状的东西——隐约还能从纸背看见红黑两色墨迹。
“冯标这种人也会戴平安符?”他不由好奇,“小倩,你打开看看。”
小倩依言解开。
手掌大小的平安符被平铺在桌面。
“哇,”小倩低呼:“好丑陋!”
不怪她害怕,这东西,多看一眼都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张人头鸟身图。
人鸟展翅欲飞,脚底被数道锁链所绑,锁链的另一头系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岩石上,人鸟挣扎无用,动弹不得。脸是正常人构造,但眼鼻口比常人都大一倍有余,可怜一颗正常的人头要承担五乘以二的十官。面部扭曲,尤其大张着嘴,像嘶声力竭呐喊着,还是喘气?周围乌鸦环绕,有只领头的啄了它一颗眼睛,其余啄脸、啄翅膀。
画符者用朱砂喷洒的形式,整张符洒满红点,营造出被囚禁人鸟千疮百孔、血肉横飞的可怖样。
佛家有凤凰,道家有仙鹤,凤凰浴火,仙鹤飞升,可这奇形怪状歇斯底里的鸟神仙是什么玩意儿……
符纸两边明目张胆地写着八个大字。
拆开来每个字都看得懂,连起来又完全看不懂。
见多识广如他也不由嘴角抽搐,清贵的形象瞬间破功:“这他妈写的什么……全新自民,爱泽永生?!”
殷莫愁这边,刚才发现她的两个门倌已经先和她交上手,继而又扑过来好几个打手。有个叫嚣着“哪里来的不怕死的,敢惹到……”,他剩下半句“你爷爷的地盘”根本来不及说,下一刻,后脖颈子一紧,整个人悬空而起,被殷莫愁丢垃圾一样丢下去。
殷大帅迎接成群打手,没带剑,以掌为刃,白刃如雪,一路穿梭……
房内的他一手支着下巴,跟看戏似地评价道:“啧啧,殷帅打起架来真是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那么有样子,跟翻炒锅里的菜一样——如果她会下厨的话。”
小倩:“……”
这边的黎原就没这么悠哉了,身后两个少年小郎倌哭唧唧道:“黎公子是嫌弃奴家,着急要走吗。”
“没、没有,”黎原知道殷莫愁遇到麻烦,心里急得很,面上故作淡定,“我就是看看外面在闹什么。”
其中一个小郎倌娇俏说:“公子放心好了,我们东家和官府关系硬着呢,抓到不速之客打个半死不活也没人管。”
半死不活?黎小公子嘴角抽了下。
话音刚落,那被包围了的“不速之客”回头,朝着他挑眉一笑。黎原小心脏一抖,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身后的小郎官巴着门框,失魂落魄地喊“喂,黎公子……”
二层鸡毛鸭血,画舫的打手全部出动搜捕,动静很快传到中庭,场面骤然混乱起来。
打手们倾巢而出,持着木棍四处追堵殷莫愁。这时正好有一波经过,黎原抬脚放倒了一个,又从背后偷袭了几个。
——真烦,这么多人。
黎原想起殷莫愁那邪魅的笑,应该是在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于是黎公子在混乱的局势中权衡了下,决定按原计划去搬救兵。心里有了数,他便不再跟打手们纠缠,以最快速度朝甲板而去。
不久后,安静的夜空绽放出一朵信号烟花。
殷莫愁被多番阻挠,已经跟丢了瓜子男。
这时到一层中庭,打手也涌进来,中庭立刻被搅成八宝粥。殷莫愁面色没有任何异样,边观察周围,边快步在人潮中穿梭。
各区位置和人流情况立马收纳进脑海形成一张临时地图。
一群舞女正跳完舞,从中庭的舞台缓缓退场。又另有乐师抱着古筝等乐器准备登台。台下几个客人喝醉酒,互相搂着肩膀说车轱辘话。赌桌那边出了把豹子通杀,荷官笑眯眯地将台上所有赌注用竹条刮进他的口袋,赌客唏嘘连连、哀嚎阵阵。
殷莫愁一瞬间都没耽误,直接穿过人群最热闹的赌桌,顺手取走一个赌徒的布帽戴上,接着转向舞台,到喝醉的人当中,抄起酒壶,整个过程十分自然,毫不慌忙,完美混入失意中年男人堆。
打手们跟丢了人,愣愣在中庭四处张望。
殷莫愁绕过舞台,转过拐角,借着布景掩护撕下两撇假胡子,又将袖子挽起,露出小麦色的上臂,走出来时立马从失意中年男变成痞痞的英俊美男。
“找到人没有!”“还,还没。”“一群废物,继续找!”
“你们这些狗奴,撞到本爷了。”“对对不住。”“你要是本官府里下人,非打你个半死,滚滚滚。”“是是是,客官息怒。”
一个自称官爷的胖客人骂骂咧咧,打手连忙赔不是。
喧嚣中,旁边一个人拉住胖子,指着不远处的殷莫愁,怔怔道:“你看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