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悠悠道:“最近是不是很忙?”
殷莫愁回答得巧妙:“还好。”
还好,也不是很忙也不是很闲。因为她不知道亲娘是希望她忙还是闲。
她以为母亲下一句会问“在忙什么”,殷母却忽然说:“你瘦了。”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
殷莫愁吓一跳。
“听说你力主兵制改革,遭到朝中不少人反对,但皇帝是支持你的,所以他们便借着你的私事弹劾……”
“娘亲也知道林御史的事了?”殷莫愁有些不安,“是我看走了眼。原本以为他只是有些书呆子气,但起码是正直的清官……呃,母亲放心,不会影响到兵改计划。兵改是父帅遗愿,我一定完成……”
“我知道你的心意。”老夫人打断了女儿结结巴巴的解释,“你说说,接着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是兵改还是择婿?一向雷厉风行的殷大帅有点琢磨不透老母亲的意图。
“蠢物,当然是问你的终身大事。”殷母嗔怪地说。
殷莫愁知道母亲严厉,唯有道:“我已经完成了对父帅一半的承诺,就是替他保护陛下保护大宁。另一半承诺是我得为殷氏留后,娘,我也是身不由己……”
“传宗接代就可以不顾殷氏名声了吗?”殷母责问,“你这些年在外面留连了几个男人,别以为我不问世事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以前世家忌惮你,只敢私下议论,现在林御史一闹,朝野都公然议论我殷家主人是龙阳之癖,民间更是对你风流的事津津乐道。真是辱没了你父亲和祖父的英名。”
殷莫愁垂下头,有苦难言。
殷母冷声:“无忧,你要记得你叫殷无忧,你不是殷莫愁,莫愁是你弟弟的名字。你替他活着,代他尽孝尽忠,我宁愿你六年前为勤王救驾死在的齐王叛乱中,也不许你让他的名字在青史里留下不堪污名。”
空旷的佛堂里,老夫人声声指责,她已经上了年纪,但那大家闺秀标致的瓜子脸杏仁眼,看上去,年轻时也是秀美温柔的女人。世家出身,恰逢盛世,嫁入殷府,殷怀无妾,夫妻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大概就是她这模样,所以才为一对龙凤胎儿女取名无忧与莫愁。
可是爱子夭折,终将贤妻良母变厉妇。
“谨遵母亲教诲。没其他吩咐的话,女儿今晚还有事要办,先走了。”殷莫愁确实翅膀硬了,只是耐心地听完教训,端端正正跪下行礼,起身后,转身离去。
她小时候根本不敢这么做,这会招来母亲更严厉和实质的惩罚。
呵,以为等到殷母主动唤她来佛堂,是回心转意,以为一来就关心她瘦了,是爱女心切。
哪知是对宿怨的再次耳提面命。
宁愿她战死也不愿她辱没家门?
一个母亲能多狠心才会对女儿说这种话。
殷莫愁只觉母女复合无望,伤心不已,但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动不动被罚跪的小女孩了,再伤心也不会哭泣,她的侧脸在烛光和金佛交相映照下,显出一种温柔又坚韧的质地。
身后,冷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无忧,殷氏枝繁叶茂,到时实在不行,就从同族后辈里挑个孩子过继给你。”
不需要我留后,是彻底放弃我作为殷氏子孙的资格了吗?殷莫愁心酸地想。
身形顿了顿,半晌回道:“弟弟的事,母亲不肯原谅我,我便终生负债,终生欠着母亲。您说怎样便怎样吧。”
说罢面不改色,刚才的小心翼翼赔谨慎全不见了,提步便走,话音里七分自暴自弃,三分赌气任性。
殷母被她冷硬的回答堵的喉头一哽。
“还是这么倔啊。”殷母的脸凝滞了下,摇了摇头。
这时伺候的贴身老仆进来,为其抚背顺气,劝解道:“老夫人不也是这脾气,不都说要和好的,怎么又吵起来。”
“她这几年过得艰难,我都知道,”殷母自责,“哎,我是太久没对她好好说话了。等下次吧。”说罢,随即继续拿起烛台上的佛经……
用晚膳的时候,殷莫愁一言不发,冬雪觑了半晌,问道:“主子怎么回来后就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是老夫人又罚您跪了?”
“罚跪不至于,以我现在的身份,母亲若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罚我打我,就让外人看笑话了,她爱名声如命,不会这么做。”
“那是回心转意?”
殷莫愁摇头:“母亲压根就还没原谅我。”说罢便将佛堂的对话说了,又道,“看来要陪她过今年的生日是不可能了。”
冬雪:“老夫人就说了这些?”
“就这些。”殷莫愁闷闷道。
冬雪吭哧一笑:“我的好主子,你让我怎么说才好……老夫人话里有话,你没听出来吗,恭喜主子,她老人家已经心软啦!”
殷莫愁停下碗筷。
冬雪问:“你们一见面,她第一句不是训你,是问你忙不忙,还说你瘦了,这是关心你呀。接着,她又让你不用再去找第二个林御史,又说要给你过继,是不愿自己女儿在终身大事上受委屈。”
“……好像有点道理,”殷莫愁把头一扭,看向春梅,“你觉得呢?”
“奴婢也认为老夫人是回心转意,只是你们母女隔阂多年,她老人家训主子训惯了,一些贴心的话还说不出口。”春梅顿了顿,又说:“我娘就是这样,冬雪小时候调皮,总挨她的骂,之后呢,又照常给她□□吃的饭菜。”
“对对对,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都这样。”冬雪补充道。
春梅说:“老夫人是不是真的原谅主子,就看下个月收不收主子送的生日礼物。我相信老夫人一定会收下的。”
殷莫愁却不敢断言,心怀惴惴。
“时辰差不多了,崔纯他们应该已经在渡口等着,去准备准备,我们得走了。”殷莫愁起身。
只要不纠结感情尤其是母女感情的事,又变成了那个冷硬理智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春梅:“孟海英那边呢,什么时候出发?”
“不用叫他,今晚就你俩接应我。”
“什么?那怎么行!”冬雪性格直来直去,坚决反对,“主子什么样身份,怎么能单枪匹马去冒险,绝对不行!”
还是春梅委婉迂回:“主子如果担心朝里那些老朽说闲话,要不就让孟海英点几个亲兵,再乔装打扮,哪怕三五十人也行呀。”
再怎么样,也没有堂堂殷大帅单枪匹马出门的道理,要是磕了碰了,伺候的人就是杀头大罪。
殷莫愁露出些许冷意:“我还怕什么世家啊,是怕我娘……”
春梅冬雪:“……?”
“她要我以家族名声为重,我得听,这时候绝不能再有什么闲话——殷帅夜逛画舫、殷帅生冷不忌男女皆可……”
春梅冬雪:“……”
还是大帅想象力丰富。
三人出府时,兵部派人来,说兵器厂那边按殷帅的设计图纸做好了新雀心的量产样品,特送到殷府,等殷帅点头,那边就可以召集工匠大规模生产。殷莫愁嗜好这些玩意,虽赶着出门,还是忍不住心痒痒,接过短弩把玩了下,外观、大小,都一样,只不过为了降低成本,原本昂贵的紫杉木弓片换成竹子。如此一来,准头和爆发力都会略有下降。
兵部的人报告:“程尚书说,如果要大宁士兵人手一份,用紫杉木成本太高,唯有换成竹制,成本才能降下来。”
殷大帅是务实派,手下兵部的也都很实干,殷莫愁点头,表述对兵部尚书精打细算的方案很满意。
大院离神机室太远,她现在不来不及去试弩,唯有对兵部的人交代:“告诉程远,让他再等两日,雀心的样品先放这。”说罢让老管家先将其收起,又说交代说今晚晚点回府。
老管家在殷府几十年,伺候殷家两代人了,自然知机,连道主子放心去,老奴给您留门。
半个时辰后,京郊官渡口。
长达三百步的街道上满是人,夜市繁灯如白昼,喧嚣的商贩和酒楼吆喝揽客声此起彼伏。冷饮子的凉意勾着路人心底最渴切的盼望,沁人的果香好似拉着小孩子们魂魄。偏生又舍不得撒子的酥、糖饼的甜……路边的小娃儿掰着自己指头算着账,十分慎重地思考自己要吃些什么好。
崔纯用自己的千斤之躯横在了路口,“啊”地一声惊道:“不是吧!就你一个人!不是说好你也带些人过来?我大理寺的人怕是打不过那些江湖高手!”
殷莫愁:“……”
崔纯左右张望,一张嫌弃脸:“黎原早早到了,不过他家的那些府兵也嫩了点。”
在琳琅满目的商贩和人流中,时不时出现一双双与这闹市格格不入的警惕眼神,崔纯和黎原各带人马共近百人,乔装打扮成普通人混迹其中,交由余启江统一指挥今晚的行动。
男装打扮的春梅冬雪二人佩剑站在殷莫愁身后,二人听罢崔纯说话,也露出担忧。
太冒险了。
“怕什么。”殷莫愁拍拍崔纯的背,眼里满是对这义兄的关照,“地图给我,把叫余启江过来,我自会面授机宜,这些人马足够应付。”
小时候在军营是呆怕了,崔纯对排兵布阵有心理阴影,听殷莫愁要包办,忙喜道:“好好好,你殷帅指挥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这点行动对您老人家太小意思。”
说着就已经走到官渡口。进京的各式大小商船和客船在这里作短暂停靠。船头处,河差会登船临检,船东家要出来按手印画押,大部分船只为节省时间,同时还会趁着停靠临检来补充船上物资,货船更是忙着装货卸货。
这时各个小商贩一齐上阵,卖菜卖水卖干粮的就上甲板兜售,有的抬着扁担有的胸前背个篮子,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些大方的货船东家还会临时雇人抬货。
渡口一时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边上正巧有两个苦力抬着货物经过,殷莫愁看着他们衣裳破烂的样子,扬了扬下巴:“凶手就是这样找到替罪羊。”
这里鱼龙混杂,有太多为了谋生而来的苦命人,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挣到的可能只刚好糊口,再把一年到头攒下来的钱寄回远在乡下的父母。他们没时间交朋友,大部分人不善言辞,如果哪天消失了,不会有人关心他们去了哪里,而第二天立马会有新来的人顶替。
“他们微不足道,如浮萍般——凶手随随便便就能找一个栽赃对象。”
崔纯点点头,又听殷莫愁琢磨道:“凶手看人准,下手也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有多少人在替他办事?”
“所以今晚才在岸上安排这么多人马接应。”
“希望不要用上才好。”
远处琴瑟之声响起,殷莫愁觅声望去,只见一艘华丽的画舫悠悠而来。画舫高三层,前后有近十丈长,画舫外层有精美彩绘,窗栏挂着五彩纱,合着微风飘拂起来,在薄薄的江雾中仿若天上人间。
崔纯仰着脖子看:“哟——可真豪华。不愧号称天下第一画舫。”
奢侈,嚣张,招摇过市。
殷莫愁不想听他酸溜溜感慨,揶揄道:“纯哥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我去纯属浪费,把机会让给你如何?”
“别别,”崔纯想到家里的那位就倒抽凉气,“我有老婆孩子的,我可是正经人。”
殷莫愁:“行,就我不正经。”
这时余启江带着地图过来,三人到一边,殷莫愁指着几处设伏点大略讲了讲,余启江也是老捕快了,对设伏抓人经验丰富,殷莫愁说了一遍,他便心领神会,马上去办。
殷莫愁问:“黎原那边怎么样?”
“他在上个渡口上了画舫。据说这家妓/院入场牌极为抢手,只有熟人介绍才行,他也是通过以前的朋友得到的——船票极高,一块木牌价值千金,不是普通人能玩得起。”
说着,掏出一块带有画舫外层花纹的特制木牌。
木牌设计巧妙,殷莫愁点点头:“连入场牌都做的这么花心思,这东家很会做生意。”
巨大豪华的画舫停在渡口,引来纷纷侧目,殷莫愁说:“纯哥,那我去了。”又对春梅冬雪道,“你们在岸上见机行事。”
崔纯把入场牌给她,说:“黎原说他会在船上二层的洛江阁等你,记得先和他汇合。”
春梅冬雪满心忧虑,喊道:“主子万事小心。”
殷莫愁走向渡口和画舫间临时搭建的木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