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殷莫愁闭上眼,片刻后才睁开。

她在脑海里竭力拼凑这些少得可怜的线索却毫无收获。

案发现场,一把瓜子,像丝丝坚韧又锐利的蜘蛛丝将人紧紧勒住,她仿佛看见一个身影站在空旷的黑夜中,无谓地磕着瓜子,嗑一口,呸出个壳,火光映照下,那双恶魔的眼睛甚至露出了满足。

殷莫愁喃喃道:“他也许是凶手,也许只是替凶手善后。”

昭阳从殷莫愁的表情里感受到了寒冷,担忧地道:“他既乐在其中,就将有更多无辜的女人受害。莫愁姐姐,我们须尽快抓到他啊。”

“案发地点都在山里,”殷莫愁有些无奈,“就像你这次是无意发现,前面四个案件分别是过路的樵夫、迷路的商旅人发现——也许还有受害者静静地在某座大山的角落冤死,或许未来几年、十几年才会被人发现。我已经让崔纯再去找京兆府,翻看近五年来未破案件的记录。

但大理寺的职责主要是刑案复核,文吏居多,秋决前又是最忙的。要搜山,靠的是人多腿勤,可崔纯手底下衙役有限。已经花了三天时间摸排真广山,还一无所获。我昨夜见他,已是人乏马疲……”

昭阳见殷莫愁犯难,心生一计,娇笑道:“莫愁姐姐可愿听我一言?”

殷莫愁定定看着昭阳:“你有什么好主意。”

昭阳公主年纪尚小,外人看见的是她随心所欲娇惯跋扈,但心思开阔不输男儿,又玲珑剔透,很能得要领,所以帝后子女不少,却独独最宠溺她。

“如今要借人搜山!莫愁姐姐你的府兵如果出动,绝对小菜一碟。可你流言缠身,全朝野都盯着殷家,所以你不方便出手。我看有一个人,人马多多,时间也多多。而且他出面帮忙查案,就是闹多大动静也合情合理,不会落人口舌。最主要的是,嘻嘻,我想莫愁姐姐认识他……”

时间多多?哪家走鸡斗狗整日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要来掺合这种案子?查出真相没功劳不说,不定还会被嘲笑杀鸡用牛刀,费大力气为几个平民女人申冤。

满室安静,半晌后殷莫愁才搭话:“……黎原。”

黎原,未来的昭阳驸马,亦是武将之家出身。要说这黎家也算传奇。黎原的爷爷黎朗出身草莽,先帝还在当皇子微服民间时收到麾下,经栽培,成为大宁最能打战的将军。他擅用奇兵奇谋,是先帝麾下最重要的大将,赐丹书铁劵、赐牌匾“大宁长城”。就是殷怀年少时,也曾跟着黎家老爷子南征北讨。

后来黎老爷子上了年纪退居二线,黎家两儿子成了殷怀副将,可惜战死沙场。黎家只留下黎原这么个孙子。皇帝怜悯黎家,拒绝了黎原三番五次的从军请求,反而还把他指婚给最宠爱的女儿当驸马。

昭阳矜持地笑:“黎原很崇拜你,只可惜没机会和你接近,所以我……”

“呵,是不被他家老头允许吧。”黎原叔父亡故后,黎家与殷家再无往来,坊间传闻是黎老爷子责怪殷怀没有护好他的儿子们。殷莫愁冷冷一笑,最后还是略略点头算同意了。

昭阳的确没推荐错人。

两日后,大理寺。

崔寺卿矜持地灌了口特浓的减肥专用普洱茶,掩口咳了声:“仵作验过了,结合另外五起案子和现场发现的瓜子皮,我们基本肯定是同个凶手所为。第六名女子被发现时,尸身已经风干,遇害时间应该在这五起之前,也就是说,她是我们目前找到的在时间上的第一个遇害者。但有一点很奇怪——她是在平县外郊的无名山丘被发现,严格来说已经出了京郊范围。这次多亏黎公子,可真帮了大忙了,要没你出动三百府兵大规模排查,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新的受害女子。”

说罢,众人都看向黎原。

黎原,作为将门之后,被皇帝钦点指婚给昭阳公主的未来驸马爷,瘦高个,细长的眉眼,长相可谓在油腻腻的专业走鸡斗狗的世家子弟中出淤泥而不染,是个标准的翩翩小公子。

黎原最初见到殷莫愁还有些拘谨,忙辞谢,又说:“凶手说不定是受害者同乡,也是外地人。”

殷莫愁听这推论有新意,身体前倾:问:“何以见得?”

黎原答:“因为这样凶手可以从京郊外一路跟踪受害女子。”

这说法不无道理,但这意味着六名女子和凶手来自同个地方。是哪个倒霉州郡,产出这么位变态连环杀手?

一个外地人,敢到天子脚下行凶,胆子也忒肥。他和受害人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凶手会不会已经离开京城?如果他不再京城犯案,天下之大,要捉到他简直难如登天……

所有人都陷入思索,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道:“……不太对劲。”

崔纯朝殷莫愁看过去:“哪里不对劲?”

殷莫愁从小随军,对地理很敏感,指着桌上的京城地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六个案发地点,并标出时间:“假设凶手从外地进京,按犯案时间算,在平县是第一个案件,接着又去了德顺山、慈云山,最后到方济山。”

她一个圈一个圈地摩挲过去,指尖最后停在了第六名受害人所在位置,重重一点。

众人还没说话,昭阳抢答:“方济山离平县不过十里地,既然他在平县焚尸压根没被发现,换作是我,肯定就近选择方济山再犯案,何苦跑去三十里外的德顺山,舍近求远。”

“他没有舍近求远。”殷莫愁说,顿了顿,提笔将六个地点连成一线:“凶手也不是从平县进京,而是从这里!”

“渡口!”崔纯喊道。

京城的护城河是在原有经过京城河流的底子上改造,主流自西向东,三年前,主流闹了次大涝灾,工部为杜绝京城再次被淹的问题,沿河开凿出一条环城支流,而主流和支流的分叉口、也就是入京的第一个渡口就在平县附近,接着主流继续往东,支流往南,经过德顺、慈云。

崔纯的眉头皱成花卷:“凶手不需要和受害人是同乡,他总能接触到入京的外地女子,是因为他在入京的船只上,守株待兔!而后船行至哪处,他便在哪处下手!”

殷莫愁思量再三,忽然问:“外地来的女子,人生地不熟,为什么会随一个陌生人下船?”

不要说是女人,就是普通男子初来乍到,也应有些警觉性。怎么会随随便便跟不认识的人走?

这话问得犀利,诸人也想不到,余启江咳了声,答道:“根据我做了多年捕快的经验来看,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名男子装老实人,老实巴交的那种。二是凶手也许是女人,女人对女人总是比较放松。凶手很可能利用巧语哄骗,让人有安全感和依赖感,比如答应带姑娘寻亲、替她找个谋生活计,或赠送钱财之类,动之以情给之以利,打消了受害者的警惕心。”

崔纯点头:“老黑说得甚是在理。”

“可是……”余启江略停顿,皱眉道,“第二个到第四个受害人下船的地点在德顺山,德顺那儿是有渡口,但不是官家渡口啊,而是船家渡口。”

船家渡口其实称不上是正规渡口,设施简陋,只能算临时停靠点。大宁贸易发达,护城河深而宽阔,每天进京的商船货船不计其数,官渡都设了关卡,手续严格,停靠需要报备。而有些大船需要沿路采购补给,不想太费事儿,于是民间自发的临时渡口应运而生。

“临时渡口人流复杂。受害女子再单纯,也不会跟陌生人走这野路子啊。”余启江最后说。

崔纯略怔,心道好你个老黑有话你不一次说清楚,专门来拆我的台吗。

作为副手的余启江完全没感受到来自上级的不满,兀自摇头叹气:“现在我也想不通。”

“不,”殷莫愁忽然道,“凶手之于受害者也不算陌生人,而即使是在临时渡口,对受害者来说也很安全。”

诸人大讶:“……?”

殷莫愁:“余少卿有一点说得很对,凶手会给受害人以安全和信赖,他的身份可以轻易取信于那些女子。”

“什么身份?”

“河差。”

殷莫愁的目光锐利起来,食指打勾,用关节敲着桌面砰砰响,是在军中研判军情常用的手势。

“这些女人孤身来投亲戚,无依无靠,坐船入了京。客船抵达京郊第一个官渡,都会有管河道的河差上船临检。这是京城,天子脚下,护城河的过往船只检查特别严格,管河道的河差当然也比地方的威风,可能是这些女人这辈子看到最威风的官爷——

盘查入京人员时,河差官爷知道了谁是回京的本地人,谁是常年来京城做买卖的商旅,而谁是无依无靠的外乡人。”

殷莫愁的目光在地图上的护城河河道来回而巡:“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京城的护城河早改流了,到不了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你可得赶紧下船,不然可越走越岔了。哎呦不好,要到下个官渡还得半天,不然这样,我跟船家说一声,让船家在前面临时停靠。不客气,我一句话的事,不用怕,这里你人生地不熟,临时渡口鱼龙混杂,我带你下船,你跟紧我——他是慈眉善目的老河差,讲话和和气气像村里的叔伯,看上去很可靠,又是官爷,怎么会骗一个小女子……”

崔纯听罢觉得甚是有理,但他吃一堑长一智,不肯轻易接话,一旁的余启江猛拍大腿:“殷帅分析得太对了!这个老河差平时行事规矩,女船客随他下船,根本不会引起注意。而他很可能没有家室……”

聆听席的黎原站起身:“现在此案已经流传出去,京城无论世家女子还是寻常百姓都人心惶惶不敢出门,等着大理寺查出凶手,崔大人,现在大家都盯着你,你去官渡只怕会打草惊蛇,让我来吧,我先派人去摸排走访。”

殷莫愁看了他一眼:“我需要几个名字。”

黎原抱拳:“请殷帅放心。”

殷莫愁又转向崔纯:“京兆府那边,把近年来与河差有关的案子都调出来看一遍,不限于杀人案,伤人、劫财、劫色、调戏妇女,乃至欠债不还的案子都注意一下。”

所有人各自领命去办,黎原要送昭阳公主回宫,二人便同乘车驾。黎原未从见到殷莫愁的兴奋中抽离,一路上在嘚啵嘚啵适才的案情分析,边问:“昭阳,我总算相信你说的,殷帅真和传闻里的杀伐果断不一样!”

“当然。”

“可我还是想不通……”

昭阳看了未婚夫一眼:“你又想不通什么了?”

黎原眼睛放光:“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为什么亲自调查几个平民的被杀案,真的只是出于帮助崔寺卿吗?”

“平民也是人命……”昭阳简短道。

黎原一怔。

“殷帅说,她们向往着京城繁华,带着憧憬和希望而来,却埋骨他乡,甚至我们连她们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而她们乡下的亲人,可能还以为她们攀上了富贵才杳无音信,可能到死,她们还在背负着误解和流言。”昭阳说到这里,叹了口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老秋横气。

黎原微讶,生长在宫闱内的昭阳竟懂得这些,开始渐渐感同身受:“就算查到凶手,她们的姓名可能也无人知道……就像没有在这世间活过……”

“但殷帅说,总要有人去查。”昭阳抬眸看他,神情不复以往的俏皮,她声音渐小,仿佛快哭了。

查案是为受害人沉冤,年轻的准驸马爷黎原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好玩的冒险。被未婚妻情绪传染,轻轻将其搂到怀里,两个从小锦衣玉食享尽世间荣华的少年人此刻忽然从云端看见人间,感慨无限。

殷莫愁统管着兵部,放衙前又去找兵部尚书程远谈了半天兵制改革事宜,天黑后方回到府里。用过晚膳,两名贴身婢女春梅和冬雪为其沐浴。

夏夜总算有些凉爽,知了依然懒洋洋地有一声没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快被烤成干。各种虫鸣倒是活泼得很,唧唧咋咋。

殷莫愁瘫靠在浴池中,一边春梅力度适中地捏着肩,一边冬雪不时添加热水。殷莫愁看着眼前如花的女子,忽然问道:“春梅冬雪,你们跟我有几年了?”

春梅一愣,停了手里的活。冬雪的反应快得多,笑答:“回主子的话,已经是八年零十个一月啦,再过二十天,就满九年了呢!”

殷莫愁:“想不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冬雪:“那年北漠大军过境,全家遇难,我们姐妹也差点遭毒手,是殷帅把城池抢回来,救了我们俩。”

春梅:“殷帅救命之恩,奴婢永生难忘。”说罢又疑惑问:“殷帅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想起近日调查的案子有感而发,那些可怜的女人,明明太平盛世,她们却遭遇不幸……”殷莫愁拍了拍春梅的手,示意她继续按摩,“说来也奇,你们是双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却是一个小心谨慎,一个胆大机灵。”

冬雪也感慨道:“多亏殷帅收留我们,给了我们一个安乐窝,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我时常偷着欢喜,这世上能有几人有我们姐妹这么好命呢,大都女人是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唉,要是我爹娘能看到我们现在的好日子,一定也高兴……”

“爹娘”二字戳中了殷莫愁,忽然皱起眉头。

“——主子,怎么了?”

“你们说……下个月母亲的生辰……”

春梅和冬雪登时顿住,面面相觑,均露出复杂的表情……

千难万难,没有比扭转殷母将殷莫愁视如仇人的态度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