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命案要皇后过问,是跟宫里有关吗?”殷莫愁在这方面很敏锐。
崔纯摆摆手:“昭阳公主微服出来玩,在慈云山撞见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听说当场就吓晕,她可是帝后的掌上明珠——所以皇后娘娘一知道这事,就直接点名让我办了!你说说,再离奇,也只是起命案而已,按理说该京兆府尹去办,再升格也就是刑部办,怎么也轮不到我啊。大理寺本来就是只复核死刑案,最多陪着刑部三卿会审,哪有亲自办案的道理。哎呀大理寺这些日子本来就要忙着审各州县的秋决名单,人手都忙不过来了……”
殷莫愁挑眉:“所以你是想说你既没本事,也没时间。”
崔纯嘴角抽抽。
大妹子怎么说话呢。
“死的什么人?”
“不知道,”崔纯说,“皇后爱女心切,说公主因此事夜不能寐,要我一个月内查个水落石出。唉哟,现在都过去好几天了……”
“你不还有个黑判官?”
“余启江也忙。而且我直觉这案子不简单,光靠大理寺真的……从齐王案开始,殷帅暗中替我们屡破迷案,满朝文武以为我探案如神,民间送我绰号奇案猎人。这头衔,可真不是好盖的……”
“原来你约我来就是为了此事!难怪还有心情陪儿子玩儿呢!”殷莫愁佯怒。
真是被算得明明白白。
崔纯:“别别,就是急行军还得歇口气呢。”
殷莫愁已经料到崔纯会使劲浑身肥肉,啊不,浑身解数来求她帮忙,想想最近也左右无事,索性接了话茬:“行吧,别说得好像我连累你,这焚尸案我帮你。”
崔纯两眼发亮,马上变了脸,喜道:“大帅出马,一定马到功成。”崔纯作势就拜,“我回家得烧个高香给家父,告诉他少殷帅和老殷帅一样英明神武,可真是我崔家救命恩人哪!”
殷莫愁翻白眼,“纯哥您可千万别!反正老规矩你懂得……”
崔纯忙不迭:“懂懂懂,我绝对保密、绝不声张。全部功劳都归大理寺身上。我人胖不怕功劳压。”
殷莫愁:“撑不死你的。”
两人用过午膳,在大厅铺满了卷宗的大石桌前讨论案情。
厚厚的卷宗从“壹”到“伍”在桌上一字排开。
崔纯年纪轻轻能掌舵大理寺,还是很有两把刷子,文书整理得相当整齐,在呈到殷莫愁面前之前,他已将每份卷宗重点疑点圈出,关联点用相同符号标注,又将案情进展列了个小提纲。
“纯哥办事还是很细致。”殷莫愁由衷夸赞。
午后日光照射进来,崔纯望着一排整整齐齐的卷宗,露出迷之笑容:“你说这像不像给我儿子烤尿片。”
殷莫愁:“再提我走了哦。”
崔纯:“别别别。”
……
半个时辰后,殷莫愁翻完所有卷宗,眉头越皱越紧:“你怀疑……这是起连环案,昭阳公主巧遇的正好是第五起了?”
难怪崔纯说这案子不简单!
崔纯正色:“接到懿旨当天我就立马去了慈云山查看,仵作也验了,死者女子,不超过二十岁,浑身烧焦,面目模糊,很惨,反正身上没一块能辨别的肉。慈云山在京郊,我就去了趟京兆府,问看看最近有哪户人家报案失踪女子的。”
“京兆府怎么说的。”
“没有报案的。”
“说明死的是外乡人。”
无亲无戚,没有朋友,死了也没人知道。
崔纯叹气:“不问京兆府还好,一问,这已经是这半年京郊出现的第五具无名女尸,我和京兆府尹王谦一核对,你猜怎么样,五个女人死状一模一样,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命案。这王谦鬼精,知道我是奉懿旨查案,说什么反正前四个案子也找不到凶手,不如五案并一案,就一股脑把卷宗都塞给我,我能怎么办,不能辜负人家京兆尹对我的信任啊,就一起拿来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连环杀人案,当然线索越多越好。”
殷莫愁把五本卷宗摊开,都翻到仵作记录那页:“尸体躬着的,说明凶手不是在山里动手,而是在其他地方,死后用袋装运来,至少隔了三个时辰以上才会这么僵硬。杀完焚尸毁容是为掩盖死因,有可能是下毒,也可能是外伤。”
崔纯直发懵:“专挑女人下手,不是劫财就是劫色,可上哪儿找这王八蛋。”
殷莫愁:“先假设是劫财或者劫色,那下一个问题,死的都是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凶手是怎么找上她们的?”
“也许不是凶手找上死者”
“而是在路边等待她们。”
崔纯:“可凶手会在哪里等她们?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你看这些焚尸点,遍地开花,有慈云山、方济山和德顺山,简直绕了京郊大半个圈啊……”
“既然是连环作案,有第五个就迟早有第六个,”殷莫愁伸手一推,将五本卷宗打乱,“如果是行军打仗,我们派出了多队斥候分头探查,就假设派出二十支队伍吧,但现在只在这五个地方发现他们的遗体——说明什么?”
崔纯一拍脑袋:“这五个地方有伏兵!”
“看来小时候读的兵书还没忘光嘛……”殷莫愁又调侃崔纯,说,“连环作案的凶手一定有规律和习惯,我们找到,或许能提前发现第六个女子。”
“知道了!”崔纯一拍胖脑袋,兴奋道,“这三座山分别在东、西、南三个方向,所以下一次案发点应该在北面!”
殷莫愁一怔,想说纯哥你反应还敢不敢再快点。
崔纯看着胖乎乎,做起正事来一点也不懒,立即起身喊:“老黑呀,快来!”
应声入门的是崔纯的副手、大理寺少卿余启江。说起来,他的肤色只比普通人黝黑一点,也是因为常年在外跑腿办案的缘故。办过多起要案,经验丰富,铁面无私,有次和崔纯面圣,与白胖的崔纯一比,余启江显得格外黑,于是被皇帝称为“黑判官”。
“黑”象征这严肃严格,皇帝这样称呼本意也是褒奖他公正执法,哪知这御赐绰号传开,崔纯就整天喊他“老黑”。
黑判官余启江有苦难言,每次都要在心里腹诽崔纯:你最白。
崔纯只管吩咐:“老黑,你派人去北面的真广山查探,重点问问当地人有没有看到人背着麻袋上山的,留意下这几天有没有哪里冒黑烟的,焚烧一个人,这火也不会小。”
一般来说,手下人办事风气随主官,大理寺卿细致有条理,下面人也不含糊。大理寺少卿余启江是个实干派,出去召集手下,又进来道:“我看难。先不说真广山那么大,树林茂盛导致难以搜寻。就说这凶手,如果是随机杀人,至于要挑个东西南北来焚尸么?搞得跟要开坛作法似的。”
仪式感也是有点太强。
余启江从衙差一步步干到这位置,大小命案见得多了,是崔纯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干实事出身的敢直言不讳,他看着殷莫愁,后者略有所思片刻说:“我也觉得不像。”
“不是吧!”崔纯像泄了气的皮球。
殷莫愁不想打击他,拍了拍义兄的肩膀道:“但眼下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先这么查吧。”
余启江恭恭敬敬应诺,待目送走殷莫愁,方小声嘀咕着:“这么个天让兄弟们搜山,要晒死个人哪……”
崔纯啪地拍桌,骂骂咧咧道:“你当我想啊!——要是这案子查不出来,别说大理寺的招牌保不住,按皇上皇后疼爱昭阳公主的程度,定嫌我们没用,咱都得降职,我这奇案猎人也别当了,去当猎人吧,你这么黑……就去挖煤。”
余启江:“……”
崔纯摆手:“行了行了,我陪你去搜山行了吧,本官以身作则与民同乐行了吧!”
余启江听了一阵喜色,忙迫不及待把老大要亲自督阵的“好”消息广而告之。
“好你个老黑!”崔纯想到要爬山瞬间就怂了,但后悔已经来不及,恨得直抹汗。
三天很快过去,大理寺那边仍毫无音信,到了夜里,崔纯终于出现在殷府,人晒得跟黑炭似的,吓得殷府老管家都不认得,把他拦在府外,还好是孟海英巡逻经过,才将他拎了进来。
用崔纯的话说,自他弃武从文以来就没遭这么大的罪,晒黑不说,爬山爬得活活累瘦了两圈,最夭寿的是真广山一无所获,白白辛苦。但他也怪不了人家余少卿,搜山是他自己的馊主意。
殷莫愁似早料到,宽慰他就当减肥吧,说明日进宫一趟。崔纯吓得忙抓住义妹的手,说“案子没查出来哪有脸找皇后复命”。殷莫愁笑着拍掉他的猪肘子,说不是去找皇后啦,是去探望第一个发现的人——昭阳公主。
次日,皇宫。
“呀!——莫愁姐姐你可终于来看我了!”昭阳一见面就扑了个满怀,殷莫愁倒不意外,任由这年少调皮的公主在自己笔挺的腰上揩了把油。
算起来,这宫里除了帝后,便只有昭阳知道她是女儿身。
这事还要从皇帝刚登基时说起。彼时殷莫愁刚刚接过殷家族长的位置,又初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忙着为皇帝稳固朝堂的里里外外,根本没心思招婿。所以那段日子她树立的是事业型大元帅形象,不像现在到处传她“龙阳癖”。
她本就高个,继承殷家祖传大长腿,白皙的皮肤去军营晒成小麦色后仍能看见细腻质感,这样刚柔并济的长相,又自带武人独有的潇洒气质。殷莫愁俨然成了本朝的完美“单身男人”、天下兆万女人的梦想,一言一行都受到世家女子们的关注。
平常穿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爱吃什么菜,哪怕下意识的一个动作,都成了女孩们津津乐道谈论的话题。要是无意扫了哪家姑娘一眼,哦豁,脂粉圈定要炸锅三天。
写书的甚至还有以殷莫愁为蓝本设计的许多画本,编些大元帅如何爱上平民女子、在烽火中迎娶心上人,甚至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故事,一度大卖热卖,成为高门氏族到民间闺阁最受欢迎读物。
帝后的掌上明珠昭阳公主就是这么个地摊文学的资深读者。
相比别的女子只能对着书里的殷帅冒粉红泡泡,她简直幸福得多,可以经常在各种场合偷偷瞧真人,但也因此深陷迷恋不能自拔,一度寻死觅活地求皇帝将她嫁给殷帅。
她说父皇您答应要让我当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嫁给殷帅就能实现啦。
皇帝不吱声,哄她说你还小。小女孩嘛花痴过一阵就好,没想昭阳是个痴情种,持续暗恋,情根深种有愈演愈烈之势,多次场合放话非殷帅不嫁,殷帅娶了别人她就去出家。
皇帝扶额了两三年,扶得手都酸了,无奈,只好和皇后一合计,把殷莫愁请来,亮明真身。
昭阳震惊之后,竟破涕为笑,殷莫愁心中一咯噔,有很不好的预感。果然这小公主已经扑过来就是个熊抱。
殷莫愁拍了拍吃完豆腐的昭阳脑袋:“好了好了,要是让人瞧见,我们就说不清了。”
昭阳放开了咸猪手,她的个头只到殷莫愁的胸口,仰头道:“那殷帅便实现我少时梦想,娶了我呗!”
殷莫愁大摇其头:“你已经指婚了,你父皇母后是舍不得你才多留你在宫里两年。再这样说,你未婚的驸马爷会吃醋的。”
昭阳露出甜甜的笑意:“黎原不敢,他对你可仰慕着呢!”
殷莫愁拿她没办法,拉她坐下,说道:“跟我说说,那天你为什么跑去慈云山。”
“哎呀莫愁姐姐你重出江湖亲自查案啊!”昭阳的声音都能听出眉飞色舞来,一看就不像什么受惊病倒的,“那天可运气了,我骗母后要去慈云山的寺庙进香,寺庙在阳面,我实际是去阴面遛马打兔呢!那里平时人迹罕至……”
殷莫愁忍不住打断:“……所以被吓晕也是你骗皇后娘娘。”
“确实是吓着了嘛,”昭阳说,“不过是我的婢女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母后管我管多严,我要是不卖卖惨,这事她能绕得了我!”
殷莫愁拿食指弹了弹她的额头:“你太调皮了!”
昭阳吃痛,抱着头央求:“我相信莫愁姐姐不会向母后揭发。”
殷莫愁忽然问:“在现场除了死者,还看见什么?”
昭阳愣了下,摇摇头:“周围一片连草都烧干了。”
“衣服首饰之类的呢?”
“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山阴面,没什么风,如果有没烧干净的衣服不会飘走,火势也好控制,我猜凶手选在那焚尸也是出于这点考虑……”
昭阳停顿良久:“对了,好像在烧过的地上看见……”
殷莫愁:“看见什么?”
“一些散落的炒瓜子。”
“炒瓜子?”
昭阳偏过头,脑中正努力回忆当天情形:“是炒瓜子,都是瓜子皮散落在地上。哎呀,我那时候也没多注意,瓜子皮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一把瓜子皮确实很难引起注意,后来崔纯接手肯定是带了大队人马到现场,人多踩踏,别说瓜子皮,就是瓜皮也都给踩烂了。
殷莫愁十指交叉,一言不发。
“怎么了,莫愁姐姐。”昭阳发问。
“该死,真该死!”殷莫愁的语气里骤然充满怒意。
昭阳有些敬畏看着她:“凶手嗑个瓜子和案情有何关联?”
“没关联,没关联才可恶。嗑瓜子并不能填饱肚子,他在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有心思吃零嘴。这说明他很惬意,不慌不忙,他十分老练,自信不会被发现,甚至看着火焰熊熊燃烧时,他悠然自得、乐在其中……”
昭阳毛骨悚然:“世上还有这样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