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皇帝的表情陡然一滞,殷莫愁上前几步,将奏折放回御桌。

她今年刚好二十六岁,白皙的肤色,深邃的目光,坐着吃核桃酥喝茶时,乌黑的睫毛轻轻垂着,像个到长辈家串门的有涵养的世家女子,可站起来,高个子,笔挺的肩背、利落的步伐,看上去平平静静的递奏折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战火锤炼出来的英姿。

明显地想表现低调冷淡,却又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嚣张,难怪先帝常说她实在一点也不像克己复礼、被公然为儒将的父亲,而像她那个和先帝一生打闹到老的祖父。

皇帝恍惚了下。

殷莫愁退回去时并没有再落座,而是站着,这是君臣奏对的姿态。

皇帝的背离开舒适的龙椅,正色道:“莫愁,你有话就说。”

虽然殷莫愁年纪也不小,但在长辈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皇帝和殷莫愁很亲,把她当自己大女儿,私下里都叫他丫头,只有朝堂上才直呼其名,现在叫她名字,就是要谈正事了。

“陛下请再打开林御史的奏折,”殷莫愁的声音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寒冷,明亮的眼睛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然和隽秀:

“林御史平日俸银不多,日子清贫,我给他办宴过生辰,他觉得铺张浪费,不肯答应,但我告诉他,当晚剩下的酒菜我会差人送去西郊贫民巷,他才笑逐颜开。

他爱民,不是作伪。

那晚他喝醉了和我说,自己苦读圣人诗书寒窗十年,为了有朝一日为天下清平出力。他说自己虽是七品小吏,但能察举百官,弹劾害群之马,为陛下明目,为朝廷择人,足矣。这是醉酒后的话,不会是假的吧。”

皇帝看着殷莫愁,对她的了解和近亲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儿女,见过她在朝堂论辩滔滔的样子,也见过她□□立马的样子,勇敢无畏,犀利敏锐。

皇帝再次前倾,双手十指交叠起来,很想听她下步推论。

“还有,林御史弹劾我的那些事,最远的是发生在两年半之前,最近的也是半年前了。

我不相信他一个书生有这么深的心机,会把自己里里外外都伪装成良臣好友,对我的示好也大方接纳,埋伏在我身边这些年就为了收集点这些根本不足以打倒我的证据?不至于。

但如果他是刚刚被人收买,就另当别论了。”

皇帝眉头轻皱,已有察悟。

殷莫愁自嘲:“陛下也不能笑我想太复杂。他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弹劾我,拿已经戒断的曼陀散说事,又不惜拿他经营了许多年的刚正不阿的形象作保,无非是使我奢靡、堕落的流言更可信。不错,是大大伤败殷氏和我的名声,使我分心,也让陛下忌惮外界评议,不好在朝堂上总偏袒于我。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于他,于他的理想,能有什么好处?”

皇帝皱眉:“林御史曾弹劾刘孚放任家奴纵马京郊,踩坏了农家田。彼时全朝哑然,皆道这七品小吏不知死活,拿小事与当朝最炙手可热的首辅大人公然作对,史无前例。”

那哭笑不得的场面历历在目,可皇帝刚登基,还要依靠这些老臣,怎会将一个小御史的弹劾当回事,也就不了了之。只有年轻御史言辞烈烈咄咄逼人要当朝首辅赔钱的不屈形象深深印在殷莫愁眼里,大概从那时候起就对他留意了。

“莫愁,你不会是想说林御史已经……”

“没错,他变节了。”

皇帝静静看了她半晌,声音低沉:“人心难测。”

殷莫愁不咸不淡地说:“陛下日理万机,漏看了些字也是正常。”

皇帝瞥了她一眼,心道:你这是奉承还是讽刺?

因问:“哪些字?”

殷莫愁用手指了指奏折:“第三行、第七行和第二十八行均以哀哉二字结尾,文中又道己身鞠躬为民,至死不渝……林御史为人古板行文刚正,这么些肉麻的话根本不像他会说的,倒像另一个人的风格……”

“刘孚……”皇帝嘴角抽了下,“这些老家伙拿先帝遗命阻止朕行改革时,就是这么个先哭天抢地,接着表忠心……”

哎呦,对他们的套路不要太熟悉。

殷莫愁话锋陡转:“由此看来,林御史还算良心未泯。”

这是要绕小御史一命咯?

皇帝顺杆就爬:“对对对,良心还是有的。他虽投靠刘孚,却又不肯违心弹劾你,唯有将他和你的事告诉刘孚那帮人,再由他们捉刀。”按时间算,林御史应该还在被流放的路上,皇帝生怕殷大帅一个不爽,转头就去砍了人家小御史的头,又忙道,“饶了他吧,毕竟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

“懦夫!”殷莫愁怒喝。

皇帝:“??”

殷爱卿,你骂谁呢这是。

殷莫愁一手握拳,砰,重重打进另一只手掌心。

“我恼自己浪费了光阴在这种人身上,为了他,我不再整日呆在神机室,与我挚爱的那些兵器道别,我对他那么好,知道他喜读书,就给他寻孤本,知道他喜写字,就拿最好的笔墨纸砚送他,还有数不清的名家名画……说什么将我引为知己,终身不渝,全是鬼话……如果他不愿意,刘孚还能拿刀逼他弹劾我吗?林御史罪不至死,但我确实希望流放他,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让我看见,否则定掏出他的心看看是红是黑,以儆效尤。在挖心之前,还可以让他尝尝剥皮的滋味,剥皮前,亦可先剥去十根指甲。孟海英发明了一套防腐之法,可将人皮以竹竿撑起,晾晒于城墙数十年不坏……”

光是听到殷大帅嘚啵嘚啵念如何施酷刑,已经令施行仁政的皇帝陛下头皮发麻。

爱卿说得好、爱卿说的都对。皇帝把自己深深埋于厚重如山的奏折之后,心道:古人云沉默是金,诚不欺我,我还是少说两句罢。

殷莫愁很少显露脾气,脾气都用在杀敌上,这时难得絮絮,皇帝趁机从堆积奏折的缝隙中悄悄瞥她,她修长的手,双手交叠,一根一根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关节凸显分明,手背上四道骨根起伏,连至细细的手腕,一块凸起的圆圆尺骨,连着那双本该漂亮至极的手。

哎,多好的姑娘,不该让她有双杀人的手。

目光再顺延而上,是张眉骨硬朗的脸。

皇帝暗暗感慨,多少年前,她还是皇帝怀里扭来扭曲总不安分的女娃娃呢。如今五官愈发威严,外表变得冷漠、守正,但心里的不羁只增未减。

正是这股倔强,令她闯过腥风血雨,令她青云直上,享受位极人臣,在尝遍人间极致的苦乐后,依旧淡漠,毫无悲喜。

此番发怒,皇帝总算看到藏在冷硬外表下的一丝真情、一点人味。

皇帝偷笑。

竟是替这孩子高兴的。

她发泄骂了一通。相处多年,皇帝太了解她了,便心知其气消,不会真的去找人家林御史的麻烦。果然就听她道:“哎,我憋了好久,爹走了,还有个娘,但您也知道我娘……我无处可诉,只能向陛下唠叨……”

皇帝心道:你开心就好。

一想,又嗔怪:“干嘛不早来找朕?不是下了好几道召见的旨给你吗?说了多少回,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来找叔叔嘛。”

这么贴心开导晚辈的叔叔上哪儿找去。

“对了,我将怒气化作力气,新型雀心终于研制成功了。”殷莫愁这才说起今天为何进宫。

“成功了?!”皇帝失态地瞪大了眼,适才哀怨的样子浑然一变,兴奋难当。原来皇帝也热衷各种兵器,只是碍于国事繁忙,唯有将小小爱好寄托在同样热爱这些“手工活”的殷莫愁身上。

“第一把成品,献给您。”殷莫愁大方地将雀心递上。

“还是莫愁对朕好,那我就不客气啦!嘻嘻。”皇帝发出与其九五至尊极其不相符合的笑声,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搓着双手,满怀期待地接过本朝最袖珍、最精良短弩。

殷莫愁:“……”

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的皇帝得到心头好,爱不释手地把玩,终于可以忙里偷闲下,能不喜上眉梢,能不忘乎所以。

而殷莫愁满腹心事,辞别离去。

文渊阁说是皇帝的御书房,其实是一座高三层的楼阁小院,院内建屋十余间,用来藏书和大臣们等待面圣时的休息之所。这里每年都办诗宴,以此促进君臣交流。殷莫愁对皇宫熟门熟路,屏退了引路的内监,自己慢慢踱步而出。

“不知道陛下说了些什么,殷帅出来就心情很差……”

“废话,痴心错付给了林御史,情郎还反咬一口……”

“哎呀,殷帅这样的天人之表,要是喜欢女人该多好,京城里的姑娘排着队哪……”

“可为什么陛下看上去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难不成是成功劝说殷帅娶妻?”

“啊啊啊如果是这样,我真是太伤心了,殷帅要成婚了……”

风过院中,将百年的老槐树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涤荡了空气中窃窃私私的闲言碎语。抬头看,正好天边有两只大雁飞过,时值正午,皇宫的琉璃金瓦折射令人目眩神迷的光……

出了宫门,茫然感潆绕心头。

她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心性比男人还男人,字典里压根没有多愁善感这四个字,但要说林御史背叛了她,一点不伤心也是假的,又不想回府,于是直接将佩剑一解,遣了春梅冬雪的车驾队伍先走,自己打马去个地方。

大理寺。

满朝文武中只有大理寺卿崔纯知道天下兵马大元帅是个女人,殷莫愁在他面前无须掩饰,每次失恋找他喝酒吃饭,胸中抑郁方扫光,不过这两年她一心亲近林御史,崔纯也忙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仔细算算竟有半年多没好好聊了。

殷莫愁径直来到大理寺正厅,还没踏入,便听见里头拨浪鼓咚咚响和嬉戏童声,差不多猜到是谁,不由心里也打起鼓来。

映入眼帘的是个肥胖的身躯,背上正驮着个四五岁的稚童。胖子穿着件单薄的汗衫,只靠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摇着拨浪鼓,配合着咚咚声煞有节奏感地摇头晃脑,把背上的娃娃逗得咯咯笑,连叫“快快快、驾驾驾”。

时值盛夏,胖子已扭得满头大汗,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乐在其中,满身赘肉抖得越发起劲犹如一只肥胖的沙皮犬……

殷莫愁脑中浮现几个字——

“可怜天下父母心”。

“纯哥!”殷莫愁叫他,“请问你是在减肥吗?”

“……”崔纯一顿,把背上的孩子抱下,盘起腿坐下,搂在汗津津的怀里,不满道,“咳咳!说了多少遍了,能不能别当着我儿子的面叫我纯哥,他现在学你,叫我蠢哥!”

“蠢哥蠢哥!”崔小公子在崔纯肥胖的肚腩上踩了几脚,挣扎出来。

崔纯不满:“你看你!”

殷莫愁立马以临阵对敌的速度一步躲开扑来的崔小公子,生怕沾到他满身臭汗和满脸口水……崔小公子扑了空,毫不气馁又摇摇晃晃向殷莫愁,奶声奶气地喊:“大帅抱抱。”

殷莫愁正眉头大皱,崔纯已将儿子抄起,交给了门外的衙差。

“你上次送的几样玩具他喜欢得不得了,天天念叨殷叔叔什么时候再来……”崔纯拿汗巾抹了把脸,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话说你这么不喜欢孩子,怎么还整天想给殷家留后……”

“……可以闭嘴吗。”殷莫愁白他一眼,看破不说破,能不能不要在人伤口上撒盐!

“那你可得答应我以后别当着孩子的面叫我纯哥——你这当义妹的,就不能好好叫我一声崔哥吗……”

殷莫愁不屑地切了声。

崔纯拿手肘拱拱她:“怎么样,陛下召见你有说怎么处理弹劾的事吗?”

“闭门思过三个月。”殷莫愁摊手,“反正我也不想上朝。”

“就因为曼陀散?这也太……”

太小题大做了。

“陛下是保护我。”殷莫愁说。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小到政见不合,大到党同伐异,都能被对手找各种理由排挤。私德是一条隐形的“鞭子”,专门伺候对手。它的内容——“正人君子”被规定出整齐的面目,哪怕背地里再龌龊不堪再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表现出来一定必须忠君爱国、修身立德,相反,稍微不合“规矩”,不论背后什么原因如何,便要被扣上不忠无德的帽子,再买几个言官造势,引来不明真相的人痛骂指责,久而久之,背上洗刷不尽的骂名。

史笔如铁,为枭雄者,千年后还受世人诟病的不在少数。

崔纯一想便通,点了点头,收起玩笑话,颇为郑重地拍了拍殷莫愁的肩膀以示安慰。他是陪着她长大的,除了没有陪她经历沙场,是她人生的所有阶段的参与者。

这要从崔纯父亲崔品说起。崔品是老殷帅的贴身禁卫统领。崔统领只有崔纯这么个独子,当然希望继承衣钵沙场扬名,天天提着儿子的耳朵到校场练武。

于是早操的将士经常能天没亮就看见校场有一团肉在以各种姿态努力地抖动。武人皆凭实力说话,那些将士当着殷莫愁的面都敢嘲讽他“崔胖”“纯胖”。

崔统领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猛将,儿子却是个懒货,当爹的心累,当儿子的身累,某天,崔统领干脆把他提到主帅殷怀面前,求其栽培。

对此,殷怀是这么委婉说的:

“小崔啊,你就这么个独子,何必硬要送他上战场呢?”

——上战场也是给敌军送人头。

说着又问崔纯“有什么志向?”

——快转行吧,别在军中给你爹丢人现眼了。

崔纯人小胆大,他不傻,感觉得这可能是上天给他脱离苦海的最后机会,也不知道怎么了,忽有文曲星附体,道:“……我想读书,当个文官。大帅和爹爹为朝廷平天下,我为朝廷治天下。”

殷怀原本只是随口打发这对父子俩,没想崔纯小小年纪语出惊人,当即便一拍大腿,把他安排给了教授殷莫愁的大儒一同施教。主帅把儿子和自己独女同等待遇,是抬举崔统领,当爹的自然无二话。崔纯从此埋头苦读精耕,有殷氏这大靠山,他自己也聪明,成年便入朝为官,从此平步青云直至大理寺卿。

“老殷帅实在是我的救命恩人,”崔纯咕噜咕噜喝了口茶,也给殷莫愁斟了杯,“……当年要是没他慧眼识珠,我现在定已埋骨战场,我爹连个送终的都没有,老人家走的时候还一个劲说听殷帅的没错……”

“我爹应该只是想找个人陪我读书而已,”殷莫愁毫不客气道,“我说纯哥,虽说你不用上战场,可也该减减肥了。”

“还减!我这两天瘦好几斤了呢!怎么你没看出来吗?!”崔纯苦丧起了脸,“京郊出了离奇命案,皇后娘娘下懿旨,要我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