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酷吏案(3)

来往霖铃阁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平时也有客人喝醉酒,但极少闹场子,大家都有身份,闹也不会来这种清雅的地方闹,还爆粗口,传出去没面子。

殷莫愁眉头微微一皱,作东的黎原大感尴尬,但他身份清贵不好出面,于是召来小厮,传话叫隔壁安静点。

那客人嚣张跋扈,喧闹声不但丝毫没有休止,还对过去好言相劝的小厮骂起来,噼里啪啦地摔碗摔杯子。

黎原开始有些烦,拍了桌子,吓得乐师都停下演奏,另外伺候的小厮连滚带爬去找掌柜。掌柜不敢得罪黎原,忙赔不是,说这就去亲自劝,请多多担待之类的话。

可掌柜不过去还好,一过去,隔壁年轻男人的骂声越来越大了,说“凭什么赶爷走”“爷今天还就要喝你们楼的酒”,把掌柜骂了一通,接着又开始拍桌子说什么“家贼难防”“弑亲者猪狗不如”,同屋的其他人纷纷应和“怕他个毛”“你才是继承人”“干掉他”之类的。

这掌柜也是能沉得住气,待人骂完吼完,才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那边忽然就停顿下来,陷入沉默。

殷莫愁一笑:“黎原,你在京城很吃得开。看样子掌柜报了你的名号。”

京城头号世家子、鹿国公嫡孙、未来驸马爷,真不是一般人惹得起。

“可我刚才怎么听着声音好像有点熟悉……”黎原俊逸的眉毛拧了起来。

昭阳瞥他一眼,哼道:“八成是你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黎公子,隔壁做东的是丁伟丁少爷,闹的人也是他。”掌柜很快就回来,“原本那些少爷们不听劝,我是亮了您的名号,丁少爷醉酒三分醒,知道是您,说要过来赔罪,我说您这里有贵客,不方便,硬是让人拦着不让他来……”

话没说完,隔壁又传来哭声,好像不让他嚷嚷还委屈他,什么“呜呜呜我好惨好害怕”“嘤嘤嘤爹啊我该怎么办”之类的。

掌柜:……

昭阳:……

“丁伟。”黎原愕然,好久才想起这人。

“一个男人怎么哭哭唧唧,”昭阳斜视黎原,“别装失忆……”

黎原尴尬地挠挠头:“我率领世家子弟横行京城的时候,丁伟只是我跟班的跟班的跟班的跟班。已经很久没和他们玩了,真的,自从认识你,就没再正眼瞧过他们……”

这口气说得好像风尘女子从良,昭阳吭哧一笑。

她自己也在宫里跋扈惯了,大哥不说二哥,当然不会较真黎原这些“威风”的过去,只是白了一眼。

掌柜的见昭阳娇容远超一般世家小姐,又见黎原对她有些唯诺,猜到了昭阳的身份,有些慌张道:“要不我还是再过去劝一下,让他别哭了,免得扫贵人雅兴。”

黎原没有立刻回答,小心地看向殷莫愁。

殷莫愁:“这个丁少爷好奇怪,他在哭什么?”

“据说是他老子丁立山刚刚过世,丁少爷悲愤交加。”掌柜也是刚打听到,现学现卖,“看不出来啊,纨绔还有孝心……”

殷莫愁缓缓问:“丁立山?”

他们今天出来本打算吃完再去郊外秋游,护城河畔骑马赏花什么的,即使刚才谈起画舫案,也是因着崔纯的私交闲聊几句,并不打算说正事。

唯有问这句话的时候,殷莫愁是森然的,分明的脸部轮廓让人不敢随便回答。

掌柜有点战战兢兢:“要不小人还是去将他们劝走吧,不然丁少爷在这哭丧也实在煞风景。”

黎原看向殷莫愁,后者不语,黎原明白,则对掌柜示意,掌柜忙说了句“您有事随时叫我”后便知机地退下。

掌柜走了,黎原才接话:“丁立山,本朝最有名的酷吏,原崮州太守,被先帝判了流放,当今陛下登基时特赦,丁家才得以免罚,没多久,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举家竟还迁到京城生活。”

殷莫愁问:“你怎么认识丁伟的?”

“是他厚脸皮,爱往我们堆里挤,到处说和我称兄道弟……丁家戴罪,丁伟在我们世家子弟里没什么地位,总在街头混混里找存在感。”

“唔……”殷莫愁摩挲着茶杯的杯沿,修长的手指和柔软的掌心因为常年握剑已经磨出武人独有的老茧,“既然人家把你当兄弟,你是不是应该过去安慰一下丧父之痛?”

黎原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殷莫愁笑而不答,满桌的菜肴已无半分吸引,她转过身,静静看着与丁伟之隔的那堵墙。

仿佛要看透墙后面藏着多年的秘密。

*

夜里,皇宫。

殿内烛火通明,国家四海升平无战事,大半夜的,殷帅为何急急进宫。

守在外面的老内监很纳闷。

皇帝勤勉,批阅了整天奏折,本想睡下,此刻顶着熊猫眼,有点忧郁:“莫愁,你有把握查出朕大皇兄的死因?”

殷莫愁摇头:“没把握。”

皇帝一怔:“那还要去丁家干什么?”

殷莫愁:“总要试试。”

皇帝有个庶出的大哥,是先帝和富商之女尤氏所出。先帝曾封尤氏为贵妃,而后,尤氏父亲资助叛军的事被揭发,先帝将尤氏父亲叔伯全族抄家,尤贵妃悲愤,悄然离开京城。

那时她已有身孕。

先帝多年来让殷家寻其下落,终殷氏两代人努力,三十年过去,在陇右找到,当时尤氏早已过世。经查,尤氏在民间诞出一男婴,按辈分,在先帝的孩子里排行老大,理所当然就是大皇子,也就是皇帝称呼的“大皇兄”。

大皇子而立之年,成家立业,老殷帅殷怀带着他们一家来到京城皇宫,终于让先帝见上面。先帝很高兴,因为不仅与从未谋面的大儿子团聚,还见到了出生在民间的大孙子——也就是化名李非的皇长孙。

先帝甚至一时兴起,为大孙子李非指婚,将殷莫愁许配给他。不过李非当时满心都是外面的花花世界,拒绝了“天赐良缘”。

“朕当时已是太子,先帝召我一个人觐见,兴奋地拉着朕的手,又拉住大皇兄的手,让朕喊声大哥,并要朕发誓照顾他。

但说来惭愧,朕当时年少无知,反而是兄长在照顾我。那年,朕刚被立为储君,根基不稳,全部人都不看好我。大哥在皇宫小住的半年,正遇上废太子党和各皇子联合对我攻讦,每每心情烦闷,我就躲到大哥在宫中独立的小院寻清静。

大哥长我一轮,自小在宫墙外,心胸舒阔见识广博,常和我讲宫外趣闻,为我解闷。他多才多艺,会酿酒,又爱下厨,做几个小菜,开几坛他的桃花酿与我对酌,喝醉了,我就睡在他那儿,说些平日不敢讲的浑话。”

少年人的记忆最珍贵。大皇子让谨小慎微的新太子体验到了尔虞我诈完全相反的纯粹的兄弟情。

殷莫愁的语气沉重:“可惜大皇子眷恋江湖,先帝不强留,放他走了,只暗中派人保护大皇子一家三口。后进入崮州,忽然失踪。画舫焚尸案我又重新遇见李非,据他所言,大皇子和王妃均已过世。”

“他还说了什么?”

“李非很警觉,不愿多言。”

“所以你怀疑大皇子之死不简单?!”

“很可能,他们并非死于意外。”

皇帝额头一下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