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位居高位,尤其早间当今陛下刚登极,每日会见各地大小官员无数,什么事都要管。后来朝局稳定下来,她渐渐脱手,只领走兵部那块事。大多底层官员与她最多一面之缘,很难记得了。
瘦男人被两个大汉架住,却并不慌张,扬声道:“你们凭什么说我是老千,凭什么!”
这边吵闹立刻引起了其他人注意,赌桌都安静了下来。人群后徐徐走出一个男人,拄着拐杖,大约五十岁,体型粗矮,穿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其貌不扬,使了个眼色,俩门倌立刻对那瘦男人搜身。
“尹管家,什么都没有。”门倌讪讪说道。
天下第一画舫的大管家竟是残疾。
瘦男人嚣张起来:“还不放开我!叫你们黄东家出来!我赌运好不行吗,真好笑,难道来你们画舫只能输不能赢?客人赢钱就要赶走?好啊,原来你们是这么做生意的。”
他这话颇引起其他赌客共鸣,立刻就有人窃窃私语。
“可你是十赌十赢。”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开玩笑,来了赌场,赢点就算好运气了。十赌十赢,难不成是赌神下凡么。老赌客们又开始站到尹管家这边。
尹管家缓道:“我尹某人从来不会看走眼。观察很久了,你连续三日登船,三个晚上都在赌场,晚晚赢钱。你很聪明,每晚只在船上玩不到两个时辰,每半个时辰你就换一台赌桌,赢够了就收手,如果我估计没错,你下个渡口就要下船了。我说得对吗?”
“你口说无凭,”瘦男人扭过头,哼道,“证据呢,不什么都没搜出来吗!”
那两个搜身壮汉立刻垂下头,刚才确实一无所获。
尹管家面色微沉,忽然只见他抬起拐杖打中瘦男人的左腿,对方猝不及防,差点跪下。
待再站起来时,立刻有一颗骰子从裤腿里滚出来!
围观诸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惊叹声。
有好事者捡起那骰子,和赌桌上的一对,果然一模一样。
“按江湖规矩,赌场出千是要断一根手指的,官府也管不了。”尹管家说。
瘦男人不由分说被往外架走,嚎了起来:“你们敢!我是刑部侍郎柳炬的哥哥!”
尹管家大笑:“柳侍郎是柳家独子,哪里来的便宜哥哥?!”
“你懂什么,我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
殷莫愁再看,难怪觉得他脸熟,确实和柳炬长得几分相像。
刑部侍郎的名号非但没有唬住尹管家,反而笑声更大:“少废话!给我拉走!”
“你们谁敢碰我,我弟饶不了你们!——啊啊啊,求求你们别别别——啊啊啊……”
不久后,一根血淋淋的小拇指被丢在赌桌上。
尹管家哼了声,对周围大声说:“来的都是客,在我们天下第一画舫,无论是谁,包管您尽兴。但要是作弊出老千、坏规矩,我们画舫绝不留情,也不管是谁,一视同仁!”
能来这里玩的,非富即贵,诸人看着胆寒,殷莫愁却觉得有意思。尹管家的“明察秋毫”、“讲规矩”很快就发挥作用,赌客们更相信有这么个雷霆手段的管家,场子安全可靠,没多久,各桌又热闹起来,甚至比刚才还更多人下注。
这时有手下在尹管家耳边说:“他到了。”
尹管家抬眼一看,点头说:“快带我去,东家在等着。”
殷莫愁随着尹管家的视线一看,有个男人背对她站着,大约三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线条分明,只见尹管家走过去,那男人转身,但隔着人流远距离看不到面孔,尹管家低头和他谈了几句后便带他往二层去。
能让连朝廷官员都不放在眼里的尹管家亲自迎接,这人定有来路。
殷莫愁余光瞥见男人离开的位置地上散落着摊东西。
走近看,全是瓜子皮!
“在焚尸的地方好像有摊瓜子皮……”
“凶案现场有瓜子皮……”
“凶手真的是很爱磕瓜子啊……”
殷莫愁目光一炸,立马尾随跟过去。
在熙攘的人流中,她没有注意到,有个跑堂小厮模样的男人尾随着她。
*
二层,画舫东家黄祥的包间。
门紧闭着,包间里只有三个人,除了轻轻拨动茶杯盖的声响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咳,”良久,尹管家终于出声,清清嗓子,“东家,我算过了,他们开的价钱相当于咱们十年的盈利,我觉得还算合理,您看……”
“我有问你话了吗!”黄东家厉声道。
尹管家立刻缩脖子,作鹌鹑状退在一旁。没想到他刚才在外面还那么威风,敢杀一儆百,到自家东家这里这么怂。
“这笔钱还只是纯买这艘船而已,人另外算,”瓜子男端坐椅子上,若无旁人边磕瓜子边说,“你船上男女老少的卖身契如果想转让,我们也可以收。不过要按行规,按剩下的年限打折。”
“我答应要卖船了吗?”不知道为什么,黄祥表情有股最后的倔强。
天知道大宁第一画舫的东家,连刑部侍郎面子都不给的家伙在害怕什么。
“不卖?”瓜子男有些意外,瓜子皮一呸,说,“黄祥你没毛病吧,既然不肯卖船,邀我来干嘛?那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便起身。
尹管家拖着瘸腿连忙上前拦住,赔笑道:“别别,别着急走啊,有话好说嘛,我家东家没说不卖。”
瓜子男鼻腔哼了声,回头看黄祥一脸不甘,停下说:“我就给尹管家个面子,再最后问你一遍,卖,还是不卖?”
尹管家回头,苦口婆心劝道:“东家,活命最要紧哪!”
“要船不要命,要命不要船,就这么简单。”瓜子男甩出最后通牒。
“东家,您快说句话啊。”尹管家急得手里的拐杖直发颤。
瓜子男已经不耐烦,憎恶地看着他们,那眼神仿佛在看两只烦人的小猫小狗,嗜杀阴狠的表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违背他们的人一定不得好死。
黄祥正心烦意乱,刚才跟踪殷莫愁的跑堂小厮端着几碟瓜果进来,进来前,他好似不经意地朝殷莫愁躲着的大花瓶方向瞥了眼。
跑堂小厮一出现,正好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瓜子男手里的瓜子嗑完了,便从那跑堂小厮盘子里抓了把继续嗑,边说:“你船上这瓜子不错。”
黄老板做这么多年生意,知道不少官场丑闻,也和不少江湖绿林称兄道弟,越是黑白通吃,越是知道这谭水有多浑、大鱼吃小鱼的法则。他看瓜子男气定神闲下透出的杀气,怕了,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连你东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和他做生意,你们是不是太没诚意了?”
“我说过,我全权代表东家。”瓜子男阴阴笑起来,“送你的见面礼就是诚意,怎么样,用起来还顺手吧。”
黄祥下意识摸了摸袖口一块微微鼓起的地方。
跑堂小厮好奇地顺着黄祥的动作去看,尹管家挥手叫他出去。小厮只好依依不舍地退了。
礼物是一把短弩,藏于袖中。
他走江湖几十年,经营这天底下最豪华的画舫,这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各式各样的兵器,见识和视野上远超一般人,深知兵器长一寸便强一寸的道理,而这把短弩却颠覆了兵器界铁律,集合了小巧便携、准头精确,可藏于袖,密集发射的优点。
千金难求的利器啊。
“黄祥,你知道我东家的风格,想要这艘画舫,有的是一百个办法,而且是不用和你谈的那种。现在抬举你,送你礼物,收购条件也可以谈,你该知足了。以你的见识不会看不出,这连弩,弓片是上好翠竹,用的胶多贴合,其精巧,绝不是一般江湖人能做出来。”
配件金属整齐,箭头光滑锋利,涂漆均匀,其工整,绝对是武器名家的手笔。
沉吟片刻,黄祥一脸“被逼良为娼”的苦大仇深,对瓜子男恨恨道:“你保证,你们答应我的都作数?”
“那是自然,我们只要你这天下第一画舫而已,根本不稀罕对付你。我们东家说了,好歹和您同乡,看在这个面子上,您拿了钱回锦州养老,我们绝不会再去找你麻烦。再说了,接手了画舫也是想照旧做这门生意,也想有个好名声好口碑,不想闹出什么暗杀前东家的传闻,吓得客人都不敢来了。你要是还不愿意,价钱上我再给你增加两成……”
“太好了!”尹管家大喜,忙又转头劝黄祥,“东家,这个价位没话说。咱们还是卖了吧,不卖,咱这画舫生意也做不下去的。”
黄祥思虑再三,终于咬牙:“好,我卖。”
瓜子男笑说:“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黄东家放心好了,你辛苦经营出的天下第一画舫在我们手里只会越来越红火。那我明日就来收船!”
“行行,我们这边会准备好,等您来。”尹管家谄媚地说。
瓜子男颇满意,阴狠的脸上露出狞笑,他懒理难过的黄祥,大摇大摆而去。
殷莫愁在门外见人出来,立马侧身躲闪开。
正好此时跑堂小厮又来,这回手里提着酒壶,差点与瓜子男撞个满怀,跑堂小厮连忙低头致歉,瓜子男看上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反而闻了下,说:“好酒!我拿去与兄弟们喝!”说罢把跑堂小厮推开,不由分说地抄起酒壶就走。
跑堂小厮本来就是给黄祥待客送酒的,想不到谈话这么快结束,他只好愣愣地看“客人”远去。
没人注意到,他从冯标身上顺手牵羊走一件东西,悄悄捏在手心。
忽然,他露出一个狡黠笑容。
接着能隐约听见黄祥在里面雷霆大作,杯子摔得噼啪响,大叫什么“都是你害的”、“看你招惹些什么人”,应该是在斥责尹管家。
“什么人在偷听!”忽然有人喊。
画舫毕竟是水上之物,空间有限,可躲处不多,好巧不巧两个门倌经过,看见了殷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