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说不清楚,你想,每年我们大理寺复核的全国死刑案少说上百起,咱不可能每个案件都实地勘验,能复核的也就是地方呈上来的文书卷宗,卷宗里主要看登记的证据,可这四十八个案子,无论是证据还是供词,文书记载的那是毫无破绽……”崔纯皱眉,“如果不是了解我的风格,有针对性地做手脚,就凭各地那些刑吏的水平,能骗过本卿的火眼金睛?”
猝不及防听到崔寺卿自夸而不知如何回应的诸人:“……”
殷莫愁从思考中回过神:“或许可以先查他们背后的靠山。”
崔纯:“至少是四品以上高级官员。”
黎原:“为什么是高级官员?”
“因为为他们办事的官员不止一个!——你设身处地试想,案件发生在各地,他们不仅要就地抓捕替罪羊,还要制作假供词,针对每起凶杀案,编织一条完整的、有说服力的证据链,这其中涉及的细节何其多。所以肯定是主官受贿,再指使下面人办事。”
“他们收买的官员级别一定不低。”黎原听明白了。
殷莫愁:“最早期的案子发生通州,几年后挪到渠州,这两年到了京城……”
“对啊!查一查吏部的官员晋升记录就有了,先后在通州、渠州当官——后来进了京,当了京官,还来过大理寺!”
“等等等等……”昭阳闻言站了起来,“怎么才过一天,你们的话我就有点听不懂了。靠山是京官,那凶手呢?凶手跟着靠山从通州到京城来干嘛的?原来他不是变态杀手,而是有目的地跟着靠山一路杀过来?当官不就是求升官发财,好好京官不当着,吃饱撑着杀人取乐?而且既然是取乐,为什么不是自己动手?”
空气中充斥着极度安静,所有人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乌云下,不愿让天真无邪的昭阳知道这世间龌蹉肮脏的一面。
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眼睛都尽量避开她。
殷莫愁回答:“也许是靠山动的手,也许是和靠山同级别的人物。算起来,凶手只是帮凶。”
“为什么?”昭阳越听越糊涂。
“你本不该知道这些……”殷莫愁缓缓开口,她常年在官场,一些事是听过的:“通州、渠州的共通之处是有水路,也是富庶之地。这些地方常有画舫游弋水上,舫中有美酒佳肴、舞女歌姬供达官贵人享乐。因倚仗秀美河景,又比路上的妓/院更有私密性,十分受顾客追捧。
我知道,你想问妓/院到处都有,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刚才我说的只是普通画舫,供正常客人玩乐的。还有极个别特殊的画舫,专为满足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顾客……这些癖好难以宣之于口,普通妓/院也满足不了他们,所以他们往往出极高的价钱,当然包括买这些女人的性命。
而之所以焚毁尸体,也是掩盖她们身上的伤痕,掩盖被折磨至死的真相。”
“她们……”昭阳瞪大了眼,满脸惊惧与难以置信。
对人生的痛苦一无所知,本是件好事。黎原见状,心生怜惜地宽慰她。
这边几人兀自讨论起了案情。
余启江忽然道:“殷帅您别这么看着我,我一个大老粗,只会和弟兄们下馆子喝喝小酒,可从来没去过那地方……”
“也别看我……”崔纯抢道,“本朝严禁官员出入妓/院,我一个掌管刑名的大理寺卿怎么会知法犯法,再说了,全朝同僚都知道我的钱袋子挂在我家婆娘那里……我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殷莫愁笑言:“你倒是承认得痛快。”
余启江插言:“对了,要不你问问黎公子,他是本朝头号世家子,什么玩意没玩过!”
“……?!”黎原这边正轻声细语和昭阳说着话,听到这句,猛地一怔,脸都绿了。
把人暗杠后脸不红心不跳的余启江一脸正经:“没去过画舫?不应该吧……我听说世家子弟都会成群结队去玩,如果拒绝就是不合群,会被群嘲的,黎公子可是他们的领头啊。”
殷莫愁听罢,走到黎原跟前上下打量。
昭阳已经从适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也随着殷莫愁的目光疑惑地看向黎原。
黎原有点手足无措:“那什么……你们……殷帅您……”
崔纯一旁解释:“不用看殷帅,她老人家位高权重,画舫那下九流的地方,谁敢邀请……”
“没什么位高权重的……”殷莫愁百无聊赖地摆摆手,“主要是这些年大家都知道我有龙阳癖,不好这口罢了。不过你黎家小爷仪表堂堂,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潇洒倜傥,不可能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昭阳的眼神似乎化作闪电,隐约能听见雷鸣大作朝呼啸而来。
黎原登时慌张:“我没有……我不是……其实有……也只是……”
“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到底有还是没有……不许说假话,如果让我知道你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昭阳由惊转恼。
黎原歇了菜,鹌鹑似地低头道:“好,我不骗你,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昭阳很识大体地点点头。
黎原稍微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很早很早以前,陛下还没指婚,我那些兄弟硬拉着我……就一次……你知道的,我喜欢骑射喜欢军事,我怎么会喜欢那种地方……真的就去过那一次,你相信我……我也没有……”
“啪”——
准驸马话还没说完,一个比炸雷还响亮的巴掌落在脸上。昭阳打完人,还不解气,跺脚,夺门而出。
殷莫愁怕她有事,亲自追出去,留下眼前小鸟叽喳乱飞的黎原愣在原地。
始作俑者余启江满脸的“看不懂”,讷讷道:“公主殿下不是答应了不生气吗?金口玉言,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崔纯拍了拍黎原肩膀表示同情:“你嫂子也这样,上一句还说坦白从宽,下一秒就拳脚招呼,唉……天下女人都一样……”
黎原想哭:崔寺卿你不早说!
过了晌午,殷莫愁回到府里,春梅冬雪两人准备了凉茶和点心。以前殷莫愁精力很旺盛,可带兵打仗三天三夜都不用睡觉,军中的将士都说殷帅比鹰还能熬,比猎豹还迅捷,但现在不同了,考虑到后半夜的行动,她需要养精蓄锐,于是吃完点心,趴桌上,闭着眼琢磨案情。春梅则给她捏肩。
一个跑江湖开妓/院的团伙,无非就是为了钱财。
这世上赚钱的买卖多得是,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干这种事,还要去勾结官员,罗织证据嫁祸他人,费九牛二虎之力……
零散的想法在脑中游窜,却始终无法串到一起,就像晦涩的梵文经,叫人不知所云。
殷莫愁吐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这段时间一边要顾着兵部的事,一边要应对流言,还要查案,难免心烦意乱。夏日午后的风带来凉爽,屋外叽叽喳喳的鸟鸣衬得环境更寂静,意识越来越轻,恍惚间回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两个稚童在树下嬉戏玩耍,那棵树很大,树的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能看见游动的鱼儿。她朦胧间蹲在河边,另一个小孩在她身后,年少老成地说:“姐姐,你别站那里。”
怕什么,不就是河嘛。
殷家的儿子,怎么这么胆小!
梦中的她渴望冒险,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踏入河里,定了定,她一把抓起一只小鱼,带着炫耀和激将的语气回过头。
“莫愁,你这胆小鬼,还在树下躲着干嘛,来玩啊!”
“姐姐,你还是上岸吧……”
“哼,你连姐姐都不如,以后怎么继承殷家?”
这个名叫莫愁的胆小弟弟,从小到大只会姐姐前姐姐后地跟着,真没出息。
还不过来?那我先下水了,他总会跟来吧。
当她踏入河流时内心是有一丝自鸣得意的,她从小被说像祖父,小小年纪机智过人果敢无畏。而弟弟却像父亲,讲话总是细声细气,就没见他发过火,做任何事永远要考虑再三,顾及到每个人的感受,常被外人说成懦弱胆小。
男孩子不应该前怕狼后怕虎,她不服气,父亲和弟弟绝不是胆小,只是内向不外露,她要弟弟更果断些甚至鲁莽些,却听见弟弟在身后喊:
“姐,危险,别往江心去……”
莫愁莫愁,你可真是事事都愁。她心里对弟弟的杞人忧天很无语。
她回头,看见磨磨蹭蹭的弟弟终于下河了,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早就叫你要勇敢些嘛,我的好弟弟。
后来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卷入漩涡,不曾料,那原本缓缓的河水到了河心变得骤然湍急,她奋力挣扎,但河水力量之大,根本不是小小的她能抵抗。
弟弟本在浅水处的,大急,奋不顾身朝江心游过来。
“姐,你等等我……”
“姐,你在哪……”
那稚嫩而焦急的声音越发模糊,记忆的洪流如汹涌的江水淹没了耳朵……
“姐,姐姐……”
姐姐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被水淹没,她努力地张嘴,被水灌了一大口,她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最后的理智让她保持平衡不至于被水流卷走……
“弟弟你在哪里?弟弟……”
她在内心呼喊着“殷莫愁”三个字,但喊不出声,一张嘴,汹涌的河流会让她丧命。
事后她将明白,其实真正冷静理智的是她。勇敢无畏的是弟弟。
弟弟一定没事的。经过这一次,勇敢长大了。
但她不知道,关心则乱的也是弟弟。
不知道被卷出多远,她终于上岸。
浑身抽搐和心底的恐惧瞬间吞噬了她,站都站不稳,昏昏噩噩,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只看见了滚滚而去的江水,无尽无穷……她没有看到勇敢归来的弟弟。
她活了下来,她应该庆幸。
但弟弟没有活下来,她没有资格庆幸。
再也不为自己胆子大而沾沾自喜,从此以弟弟莫愁之名生活,在父亲的教导下变得谨慎思虑步步为营,把二十年的愧疚埋在心里,把风吹雨打的军旅生涯沉淀在举手投足里。
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殷氏掌门人,成了利剑所指血流千里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从狼烟战火中一步步走来,经过百姓夹道欢呼,经过群臣俯首致敬,走到金碧辉煌的皇宫,她仰头望晴空,似乎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姐姐。你也很勇敢。”
一回头,空空如也。
她泪如雨下。
“主子,主子醒醒……”
殷莫愁睡眠很浅,心腹侍女春梅唤她:“主子,大喜事,刚才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说请你过去佛堂。”
“母亲……找我?”殷莫愁虽醒了,却像做梦般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千真万确。要不是老夫人找,给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打搅您休息。”冬雪补充道,“老夫人可是第一次主动传您去佛堂呢!”
殷莫愁早已困意全消:“母亲有说什么事吗?”
春梅老实道:“传话的什么也没说,就说让您过去一趟。”
“还能有什么事,”冬雪喜洋洋道,“主子这一年一年地等着,这份孝心全府上下都看在眼里呢。老夫人八成是想开了——要和咱主子和好啦!她老人家喜静,每年过生日都自己在佛堂一个人吃斋,说不定今年要换个法子过,要母女共叙天伦。主子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吧。”
“哎呀呀,金佛像还没送到就先显灵啦!”冬雪双手合十道。
殷莫愁大喜过望,起身太猛,一不小心竟被凳子绊倒,春梅连忙上前扶一下,殷莫愁站稳,摆手,自己整理衣襟才走,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
“我见了母亲,该说些什么?”殷莫愁有些惆怅地说,“我们许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冬雪最机灵,因道:“主子什么都不必说,听老夫人说就行啦。”
殷莫愁如获宝典,提步而去。
待她走远,冬雪喃喃:“咱主子天不怕地不怕,可一遇到老夫人就不知所措了……”
“主子外刚内柔,这些年心怀愧疚……”春梅叹气,“你没看见她眼角有泪痕吗,刚才做梦应该是哭了……”
佛堂在殷府偏院,后面还有花园,占地甚广,伺候老夫人的也都是跟了她许多年的奴婢。
一名老婢在院外恭候:“大帅来了……”
“嗯,是母亲让你在这接我吧。”
“当然……”老婢在前面引路,“老夫人正等着您……”
明明是在自己府里,殷莫愁却初来乍到似的拘谨,边走边问:“母亲近来可好?佛堂这里还缺什么务必及时派人告诉我。”
“老夫人康健,佛堂这里也一切都好,劳大帅挂心了。大帅每个月让人送到佛堂吃的用的都够,下人们十分感念。”老婢矜持笑,“您看奴婢这身衣裳簇新簇新,也是府里分到佛堂的布料做的。”
“嗯,那就好。你们要好生伺候老夫人。”
老婢感叹:“大帅一片孝心,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夫人怎么会看不见呢,放心吧。”
说话间已经来到佛堂,殷莫愁近乡情怯地慢步挪了进去,殷母正在佛前诵经,下人通报后,在奴婢的搀扶下从蒲团起身。
殷莫愁低喊:“娘”。
殷母缓缓转身,视线盯着殷莫愁,她已经年过半百,脸上淡淡的皱纹刻着母女长达二十年的隔阂,安静片刻,方道:“你们都下去吧。”
老奴婢们愣了下,立刻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殷母目光没动,脸向外面偏了偏:“你去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殷莫愁:“是。”
这时佛堂里只剩下严厉的母亲和沉默的女儿,以及一尊冷视众生的佛像金身。门外一众奴仆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站着,时不时抬头望见佛堂透过窗纸而闪烁的烛光,难掩忧虑:
他们都是跟了殷母多年的老仆人,见过无数次她对殷帅大发雷霆,在殷莫愁还是殷少帅时,殷母就能拿茶壶直接往她身上招呼。如今殷帅的翅膀已经硬了,别说是府里,就是陛下也不会对她说重话,但殷母还是照常发飙,殷帅一般开头忍耐,但忍不过多久,也飚,这些年不知道摔了多少瓷器、象牙、玛瑙。
要是再吵起来可怎么办,还劝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