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领人到琼岭的密林里伐了很多松树和杉树,把这些树推进乌河,让它们顺着水漂下来。公社的人提着钩杆在岸上跟着走,碰到搁浅,就搭钩把木头拉到水深的地方去。古粮仓石台子下边有一道半亩大的河湾,里面渐渐地积满了原木,一根挤一根浮在水面上。大路领着木匠师傅做了一台用铁皮包着的滑车,又在河湾上支了滑轮架子二这样只斋两个人就能把一棵大树从水里弄到粮仓的院子里去了。为了滑车来去方便,在墙上开了比大门还要宽的豁口,打着蜡的木轨像两条抢水喝的大蟒,并排伸到水边的滑轮架子底下。愉镇的人这时候才知道,在曹家骗吃骗喝的洋鬼子是个很聪明很有本事的人。
二少爷从杂仓里找出几匹洋布,树皮色儿的,给公社的人每人做了一套衣服,说是工装。他和大路做活时也穿。衣服式样很怪,土不土洋不洋的,像一只倒挂的口袋,在头那儿挖一个洞,套在脖子上,没有扣子,也没有袖子,不过看上去倒很整齐。我没有,我是奴仆,是公社以外的人。我要做的事就是给二少爷和洋人端茶,倒水,传话,打扇子,一速毛巾。
我要愿意,也可以帮着做活。
我爱干活,可是我瞧不上二少爷雇来的人。佃农里凡是健壮勤快的早在屠场、扇场和纸场里谋了差事,剩下的都是很不像样的人了。大少爷早就说过,缺人可以从纸场扇场里调,挑谁给谁。二少爷一个也不要,偏要自己到镇街和周围的村子里去找去。他看中了什么人呢?
大魁有疥毒,身上都流黄水儿了。
二蛋父母是瘫子。
黑牛是六个孩子的父亲。
天水是酒徒。
老荒儿差不多是个傻子。
小更有一屁股债,动不动就登板凳上吊。
十几个人挑不出一个腰板硬的来。二少爷统统把他们叫做社员。他说公社就是家,那么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就是家里的孩子了。他是什么呢?
二少爷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家长。
大路好像是他雇来的一个奶妈。
我呢?
我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
二少爷对他的孩子们说:人生来是平等的,人应该爱护别人。从今往后,咱们做一样的工,吃一样的饭,挣一样的工钱。
你们不要叫我少爷,你们应该叫我的名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好日子在咱们自己乎上。靠老天爷没有用,靠皇帝也没有用。咱们自己靠自己!只要爱工作,爱你周围的人,我们就是幸福的人了,世上有谁能跟我们相比呢生二少爷的昏话谁也听不清楚,听不明白。社员们跟着他的话点头,可是他们的眼神儿就像打量着一个疯子或痴子。花了那么多钱出去留洋,正经的本事没学会,学会了这么多怪念头。
榆镇的人都说曹老爷亏了。
社员们都很听话。
他们骨子里是想占曹家的便宜。工钱不比纸场扇场低,每天还管一顿午饭,还发衣服和别的小零碎,傻瓜才不听说呢。他们卖力的样子给二少爷提了精神。他总是愁着苦着的脸面平展了许多。他偶尔还能露出很轻松的笑容。少奶奶玉楠都没让他这么满足快乐过,是公社安慰了他的谁也摸不透的心了。
他在法兰西一定中了邪了i你说他是怎么回事2乌托邦?
我知道什么叫鸟托邦。
我倒觉着他有点儿像共产党。
对,比共产党糊涂。
对对,比共产党软.
他硬不了。他生来就是软人。他要硬就在外边闯荡,缩回愉镇干什么?再说,他要硬朗,就不关起门来造火柴,早拉竿子当土匪打江山去了!
那时候有出息的都忙着跟皇帝干仗呢!二少爷想静下心来造火柴,他图什么呢?为救几个穷人扶几个废人,值得吗?他还是为他自己,为给他心里那一小疙瘩地方落个舒坦!跟他念佛的妈吃药的爹没两样。
他整天愁,愁天下的大小事情。
真做起来,能把吃饭的筷子捅鼻子眼儿里!
也难怪他喜欢张落废人。
他自己就是个废人。
不过,他的心眼儿可是太好啦】洋人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他老婆的眼神儿也有问题了。
他还公社公社公社!-孩子,老杂种给你一个忠告。
别可怜那些当王八的男人。
他们活该Z纸场在下游,站在古粮仓门槛上能看见讨林后边晾纸用的席棚,还有水车,那是捣纸浆用的。河面上漂满了伐下来的竹子,用它们做的扇子纸和笺子纸在榆镇以外很有名声。它们有劲儿,能做乡试的卷子和衙门的告示,染红了还能包裹小件的贡品。
二少爷选这种纸糊火柴盒,很结实.
,屠场离我们更远,在纸场的下头,隔了五六个水湾.可是杀猪的声音还是能传过来.爬到古粮仓仓房的瓦脊上·,能看见那一片的乌河是红的.屠户们有很多刀,杀猪与杀羊的不同,杀鸡杀鹅又不同,杀老牛和老马用的刀,像一块小案板,很沉。
榆镇最大的刀是铡刀。我做马信的时候,整天用它铡草料。
铡草的时候很轻快,最麻烦的是磨刀,推几下就推不动了,要磨快它得累出一身汗。
自从有r造火柴的机器,铡刀就不是榆镇最沉的刀了。旋木头用的那些刀很宽,很厚,旋不了多一会儿就得换下来磨。大路有一个磨刀用的架子,他不让别人动。他不往磨刀石上滴水,他滴的是油。磨刀石跟榆镇的也不一样,没有月牙弯儿,很平,发黑,像一方紫檀木。大路骑着它磨刀,一推一拉,背上的肉直跳。
他的肉跳得那么厉害,好像皮里包着一群活物。大家都干活,没人理会他口男入里盯着他的背使劲儿看的只有我。我看他是因为我发现少奶奶也在看他。我想知道少奶奶到底在看什么,那个背有什么好看的,有汗。
脊梁沟很深。
没有骨头。
肉上尽是条子,块子和疙瘩。
它们乱跳。
还有什么呢?
少奶奶坐在阴凉地的竹椅上,看着一本书,读几行就抬起头看看工作的人。有时候她放下书,在院子里走,五铃儿为她打着伞。她想帮着剥树皮、捡树皮,公社的人不让她干,要给她跪下来,五铃儿也在一边拉她,她就笑笑走到二少爷那边去。
二少爷跟人拉着一门大锯,锯树段子,很笨,工装都湿透了。少奶奶用绢子给他擦汗,连耳朵根和下巴底下都擦到。二少爷急着干活,又难为情,催她走。他说:别过来了,小心碰着你f他的假辫子挂在仓柱上,自己的头发很短,不到」一作,乱蓬蓬的,落满了木头屑儿。除了脸白,胳膊细,手脚不利索,他的模样和雇工们区别不大。他像个落了难的公子,有点儿可怜。
少奶奶离开他,坐回原来的地方,又拿着书慢慢看。她兜了那么一大圈,做这个做那个,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理会吭吭咏咏磨刀的大路。她躲那个狗熊一样的脊梁远远的。她用书挡住自己的脸,可是我料定她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从她竹椅后边悄悄溜过去的时候,抓到了她的眼神儿。她的眼神儿从书上边泼出去,罩在洋人的背上。
我没有证据。
可是我敢打赌。
少奶奶不是讨厌男人的人。
她不是荡妇!
你是色鬼么?孩子,你夏天在城里大街上走,除了看女人的裙子你还看什么?你看她们的腿,看她们腿上让蚊子叮的大包.不论看什么,你都没有错。只要别趴在地上看女人吐的痰,你就没问题。
你不是色鬼。
我是。
我趴在地上闻过少奶奶的脚印儿。
你爱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