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第一场雪什么时候到来,天边什么时候露出第一线光,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邪恶的疾病什么时候爆发——而我们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真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第一场雪什么时候到来,天边什么时候露出第一线光,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邪恶的疾病什么时候爆发——
而我们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2003年春天的北京,“非典”来势汹汹。
新闻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报道,令人胆战心惊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往日繁忙喧嚣的大街小巷忽然变得寂静无比,各大高校相继发布停课的消息。
满目所见皆是白色的口罩。封闭空间内的相处开始变得度日如年。人们互相投以警惕和不信任的眼神。乘坐商场内的电梯时,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身旁的陌生男人立刻惊恐地拿出手机来报警。
不曾身临其境的人很难体会到当时那种压抑而恐慌的气氛——忧乐未知,陌阡不识,死生无常,人生如寄。
那是我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春天。这一年我大学四年级,无钱无男友无书可读无班可上,可是身体结实,眼睛明亮,满心理想。我只觉得青春挥霍不尽,前路又远又长。
二十一岁的我拥有一个筹划了四年之久的梦想。一个希望在毕业之前实现的梦想。一个几乎被这恶魔一般的“非典”击碎的梦想。
那就是西藏。
我常常疑心“西藏”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某种具有神秘力量的咒语,否则如何解释有那么多的人一听见这两个字就如痴如狂心驰神往?
我自认为有充足的理由向往西藏,比如少年学画时不止一次地听老师描绘过藏族绘画中的奇特幻想与象征意味,比如第一次进雍和宫就完全被那种神奇的磁场深深震慑,迈不动脚步移不开眼睛,比如大学里因选修藏传佛教而读了不少相关的书籍,深深折服于藏式的“依正不二”、“合和共生”的生态伦理智慧……可是这一切都抵不过最初听见“西藏”两个字时内心的震动。那是一种莫名的冲动和狂热,就像唐三藏向往着可以获取真经的西天圣地,就像海明威笔下的佛莱德里克向往着神甫那“晴朗干燥的故乡” ……
然而“非典”的蔓延令我的西藏之行变得异常艰难。这艰难首先是心理上的——“非典”时期出行旅游属于高危行为,因此我父母一定会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再则北京的大学一所所相继宣布封校,我的大学校园里也广泛流传着即将封校的消息。
我见过其他高校封校的情形。钝重的铁门冷冰冰地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情侣们只能隔门相望,或是从铁门的缝隙中伸手相握。
“这简直是坐牢……”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小声地咕哝一句,向被困在铁门内的可怜学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当即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如果真的封校,我的西藏梦在毕业之前便几乎不可能实现了……
终于,在这个春天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在满街的白色口罩中渐渐出现hello kitty、机器猫和咸蛋超人图案的时候,在“4月25日开始封校”的小道消息在校园里渐渐流传开来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
4月24日,我在西单买到了第二天早晨飞往拉萨的机票。
这一天是我老爸的生日。晚上我打电话回家,祝老爸生日快乐的同时,也告诉了父母我的决定。
电话那端的空气忽然变得异常沉重。我能感觉到老爸在强压着怒火。他说:
“不要去!你也不看看现在是怎么样的非常时期!”
“可是我连机票都买好了……”
“不准去!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那边的医疗水平又那么差。”
“可是我已经计划了那么久……再不去就没机会去了……”
……
几个回合之后,老爸扔下一句话:
“如果你一定要去,以后也休想再进这个家门!”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对不起,老爸。可是我还是要去。”
我轻轻挂上了电话。
柔软而无尽的黑暗包裹着这样一个北京暮春的夜晚。半夜起床,看到窗外繁星如斗。轻轻拍了拍床边已经收拾好的行囊,我心里清楚,在同一时刻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的,还有两千公里之外的我的父母。
铭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萌生去西藏的念头。
大学毕业以后,辛辛苦苦地工作。跟相恋五年的女朋友分手,复合,再分手,最后跑到南京。
我是多么喜欢在南京的生活,可是快乐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八个月以后,公司安排把我调回香港。我知道,很快就要做回一个平平凡凡的香港人,打一份香港工,找一个香港女朋友,然后结婚,住在那些狭小的房子里,过一辈子香港人的生活。
我在中国走过的地方不算少,但是我知道只有一个地方是最值得期待的,那就是西藏。好想好想去一次西藏,特别是在青藏铁路通车以前,去感受一下那个人称“最后的净土”的地方。
刚认识的网友小桃跟我说不要去西藏了,说那边有什么好玩。
妈妈说现在“非典”很厉害,不要到处乱跑。
我说:“不行,我一定要去。”
当妈妈知道阻止不了他那个顽固的儿子时,只好寄来了一叠口罩。就这样,我带着一叠口罩和一本《藏地牛皮书》,踏上了南京西站开往兰州的火车。
4月19日至4月24日 铭基 南京—兰州—格尔木—拉萨
24小时的车程,睡了好几觉。第一次单独旅游,没有人跟我说话,有点不习惯。到了兰州,马上去买当天去格尔木的火车票。到了售票厅,被告知没有票了。
根据我的经验,一般在这个时候,总会有“好心人”出来热心“帮助”你。
果然不出所料,“好心人”出来了,火车票也解决了。当然,钱也是多花了。跟我一起买票的还有一个从郑州上火车的女生,她也要进藏。我看她只背了一个小小的背包,好像没有其他装备,比较像是离家出走。她自我介绍说叫小鱼,职业是导游。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后,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我想,现在的女生多潇洒啊,她看起来年纪好像才跟我差不多。
在火车上听说几个星期前青藏公路下大雪,很多车被困在公路上,冻死了很多人。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从一开始的城市变为后来的荒无人烟,心里越来越兴奋。我知道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就快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却不知道前面的路途有多崎岖。
4月20日下午,我到达了海拔2800多米的格尔木。这是从青藏线进藏的必经之地,也是大家进藏前交流讯息的地方和最后的补给站。很多人说进藏前最好先在格尔木待一天,这样可以让身体先适应一下,往后的高原反应就没有那么强烈。所以我决定了先在格尔木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坐汽车去拉萨。
原来我打算去住那些驴友比较集中的招待所,但是下了火车后,小鱼提议去对面的宾馆看看。第一次被女生要求一起去酒店“开房”,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她应该不会要求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吧。
进入宾馆后,当我在想应该找什么借口时,她已经跟前台说要两个标间。
看来,我可能对自己的魅力过分自信了。
第二天,出发之前我们先在附近的饭馆吃了中饭,小鱼还点了两大瓶啤酒。一直听说在高原最好不要抽烟喝酒,所以在她再三要求干杯时我还是没有把酒喝完。不过她看起来很能喝,能喝得让我有点害怕。
原本预计两点半发车的汽车,因为种种波折直到六点整才终于开往青藏公路。从格尔木到拉萨全程大概1154公里,估计24小时以后到达拉萨。
沿途天气恶劣,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窗外逐渐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车一直在爬坡。当海拔不断上升时,身体也越来越难受,呼吸困难,头有点痛,想睡觉却睡不着。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天气非常寒冷,车窗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听说再过一段路就到达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以后的路也会比较容易走。我心想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过了没多久车停下来了,司机说有一个配件需要从拉萨或者格尔木运过来,最少也要等半天到一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要知道在青藏公路的最高点待一个晚上可不是件过瘾的事,而且还是在没有暖气的车厢中。如果赶上下雪,恐怕真的会有人冻死。车里有部分人已经下了车,去拦截路过的车辆。
虽然有好几辆大巴经过,但都已经客满。突然间,一辆空空的中巴在大家面前一掠而过,并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鱼已经冲到人群的前端,跟司机聊起来了。不到一分钟,她向我招手,示意把我们的行李从大巴那边拿过来。我拿着大小背包朝着中巴奔跑,跑不到几步已经气喘如牛。想到自己这个男儿身,相比小鱼,真的感到惭愧啊。
上了中巴,发现座位都已经被货物占据,我们好不容易才从货物堆中腾出两个空位坐下来。
过了唐古拉山口以后,海拔不断下降,高原反应也减轻了一点。到达安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里海拔4700米,离拉萨还有455公里。进城后,司机说要办点事情,大概一两个小时以后才继续行程。因为我们进藏心切,所以毫不犹豫就决定了要再换车。我们拉着大小背包,从安多县城走到公路口准备再次截便车。这时候,阳光非常猛烈,把我们晒得大汗淋漓。果然,海拔4700米的阳光是不一样的。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对着路过的车不断招手,让我想起当年香港的电视节目《电波少年》,里面拍摄了一个香港男生和日本男生一起以搭便车的方式从南非到达挪威北极圈。当然,我现在只需要从安多到拉萨,我身边的是河南女生而不是日本男生。
等了半小时左右,我们终于拦下了一辆大卡车。一看写着“豫”的车牌,小鱼就马上跟司机用河南话聊起来,然后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把事情全部搞定。当我爬上卡车前座时,顿时觉得非常有气势,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不过,卡车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尤其在爬坡时就好像蜗牛一样。终于,在凌晨三点半,卡车开进了停车场,到达海拔3650米的拉萨。我的青藏公路,终于用36个小时走完了。我们实在太累了,随便在附近找了一家招待所,先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做打算。
早上起来,外面阳光普照,感觉神清气爽,高原反应仿佛一扫而空。我在街上走着,看见路上的藏族妇人边走边转着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我和小鱼一起坐公车到北京东路去找旅馆,因为拉萨最有名的三家藏式旅馆都在那条路上:亚宾馆、吉日旅馆、八朗学旅馆。本来我是打算住吉日的,因为听朋友说吉日的房间条件比较好。但是到了八朗学的时候,小鱼说:“就住这一家吧!”
就这样,我跟八朗学这个地方结下了不解的缘分。
气喘吁吁地爬了两层楼,终于来到了我下榻的301室。这是一个四人间,其中一个室友也是香港人,名字叫阿明。
安顿过后,小鱼过来找我去外面逛一下。但我怕高原反应还没好,不敢乱跑,只好乖乖躺在床上。后来我睡不着,便跟阿明聊了一会儿。虽然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但还是有零星旅客住在这里。认识了湖南来的小宇,上海来的Richard,还有小河北,小广州。
第二天,八朗学来了一个在厦门上学的小伙子,染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后来我们都叫他做“黄毛”。小鱼跟人约好了明天去纳木错,问我参不参加。我还害怕高原反应,所以不敢随便加入他们。下午跟大家去了哲蚌寺,回来后晚上还去了郎玛厅看藏式歌舞表演。看到最后,我们跟其他藏民都凑在一起唱歌和跳民族舞,感觉非常有趣。
4月25日 真
这真是一个让人永远难以忘怀的清晨。天边已经微微露出几丝光亮。空气凉爽,四周安静得犹如梦境。
我背着硕大的背包走出宿舍楼。
因为听说学校会在这一天正式宣布封校,虽然真假未辨,我担心如果就这样大模大样走出校门的话,很可能会立即被拦下并“遣送”回宿舍。在思考了两秒钟后,我迅速作出一个决定——
翻墙。
宿舍楼下就有一个小铁门,我“唰”地就把包先扔了出去。接着,三下五除二,几秒钟后我便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学校大门之外了。
我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觉得自己简直帅呆了。
此刻的城市笼罩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中。走在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的大街上,我看着眼前疾驰而过的车辆,看着走过身边的每一个人,如同匍匐在草丛里的战士,眼神敏感而灼热,静候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前方是一段写满未知的旅程,我孤身上路,忐忑不安,可是义无反顾。
机场一向是个演足人间戏码的小剧场,可是眼前的机场俨然今非昔比,气氛沉闷,旅客寥寥,冰冷的口罩、白大褂、体温测试仪严阵以待。
飞机上,空姐们一律戴着大口罩,掩盖了以往的职业性笑容,姿态比乘客还要自卫。机舱里满满的尽是警惕疑虑的目光。相邻过道的中年男子不知怎的忽然连连咳嗽,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立刻紧张得呼吸急促坐立不安。
好玩的是,这些全副武装的“口罩人”,在空姐端来的饭菜面前却一一解除防备,拉下口罩开始大快朵颐。我想,人们的警惕也是有限度的,口罩所发挥的心理作用比物理作用恐怕要大得多吧。
飞机在成都转机,乘客走了一大半。在候机室等待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出发前一天我在当代商场的户外用品专柜遇见过一个男生,他说他也马上要去西藏。没想到居然在同一班飞机上又见到他。
“这么巧?”他也看见了我,马上笑着走过来做自我介绍。
杰,26岁,来自北方,IT人士。
一聊之下发现我们的计划路线极其相似,而且都打算去完西藏之后再走滇藏线去云南。于是自然而然地就结伴同行了。
我趴在窗口,从高空俯瞰西藏。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覆盖着白雪的灰黑色山脉。很难想象在那些纵横沟壑中,竟然隐藏着一个神秘绮丽的世界。
下飞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扯掉口罩,大口呼吸这海拔五千米高原的空气。我觉得这里可真安全,就像“三打白骨精”里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的那个大火圈,万丈佛光平地起,妖魔鬼怪进不来。
人人都说高原缺氧,刚刚落地的时候,我背着大包使劲地蹦跶了几下,得意地对杰说:“你看,谁说会呼吸困难啊,我这不是完全没问题嘛!”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坐小巴到达拉萨市内,我和杰手捧被广大驴友奉为“葵花宝典”的《藏地牛皮书》,穿街走巷地寻找那间传说中的“八朗学旅馆”——最有人缘,最多背包客聚集的地方。走着走着,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双脚如灌了铅般,背上的大包也变得越来越重。在一个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停了下来:
“不行,我得歇一会儿。”
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转头看看杰,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忽然有点沮丧,之前还一直吹嘘自己身体好耐力好呢,结果这点高度就趴下了。
我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杰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快看街对面!”
在看到八朗学旅馆的白色招牌之前,一阵走音走到爪哇国里的歌声先抓住了我的耳朵——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一群男生施施然从我身边走过,齐声高歌,大有梁山好汉结义之势。他们唱着周华健的《朋友》,脸色涨红,情绪激昂,一看就知道刚刚酒足饭饱。
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唱着歌勾肩搭背走进八朗学,他们中间忽然有一人折返向我和杰跑来。
“你们是新来的吧?请问你们明天去不去纳木错?”
平头,眼镜,广东口音。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相遇。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刚刚才到拉萨的我,当然不可能马上和他一起去纳木错。
房间在三楼。短短的楼梯,爬上去却累得好像刚刚跑完五千米。呼吸急促,喘个不停,两腿也直发软。
然而我仍以骁勇的势头继续着“无知者无畏”的路线。都说刚到高原最好不要洗澡不要喝酒,我不但放下背包就马上冲去楼下浴室洗了个澡,晚上吃饭的时候还猛灌拉萨啤酒。
喝完酒后慢慢走回八朗学。路上经过布达拉宫,我停下来,长久地注视这座在电视和书本上曾看见过无数次的雪域之都的象征。它比我想象中小,在夜色中也似乎收起了平日巍峨耸峙的磅礴气势。有风吹过,我觉得心境一片清朗。明明置身陌生的城市,恍惚间却仿佛来到梦中曾见的应许之地。
晚上,我的高原反应渐渐退去,于是坐在三层的走廊上和新认识的住客们一起聊天。八朗学实在像极了大学的集体宿舍,因为便宜,住在这儿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大家一见面全都自来熟,一起吃饭,一起逃票,一起结伴搭车。再加上现在处于特殊的“非典”时期,来西藏旅游的人寥寥无几,空荡荡的八朗学里也只剩下我们这一群不怕死的小孩,因此相互之间那种同甘共苦的“革命情感”就更强烈了。
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我说“我今天刚从北京来……”
所有人都立刻假装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我又见到了之前问我去不去纳木错的那个男生。他说他叫铭基,香港人,25岁,工程师。
嘘声四起。没有人相信他,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说是高中生也不为怪。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身份证给我们看,名字是没错,出生年月也对,可是那照片却一点也不像他。这张身份证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有人开玩笑地说,难道他是假的?可能真的铭基早就……
大家就这个问题激烈地讨论了一番。越说越离谱,简直可以写一部阿加莎式的侦探推理小说了。(年轻的我们是多么无聊啊。)
他话很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听着我们无聊的讨论,脸上却一直带着安静的微笑。
4月25日 铭基 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早上起来,高原反应已经差不多没有了。拉萨还是那么阳光明媚,让人心情畅快。
Richard今天出发去珠峰和尼泊尔了,八朗学众人都为他送行。
早上我跟黄毛和一位东北大姐去了甘丹寺。甘丹寺是去过西藏的朋友特别推荐我去的。跟哲蚌寺不同,整个甘丹寺都建在山顶上,据说附近还有一个天葬场。
一位年轻的喇嘛还邀请我们去他的房间造访,喝酥油茶,聊天,还给我们献上了哈达。我一直以为要很有贡献或者成就的人才有资格拿到哈达,所以这让我小小感动了一下。东北大姐向那位喇嘛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弄得我跟黄毛都很不好意思。
从甘丹寺回来后我便开始找人一起去纳木错。可是,除了我和黄毛外(当然还有东北大姐,但是去过甘丹寺以后我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八朗学里大部分人都去过纳木错,而刚刚到埠的人又因为害怕高原反应而不敢马上去海拔更高的地方。我想,只好再努力找一下,或者在告示板上贴Notice(布告)吧。
晚上如常跟大家去八朗学对面的肥姐饭店吃饭,那里已经成为我们的“八朗学食堂”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肥姐饭店。用餐时还喝了一点啤酒,乘着微微的醉意大家一起唱起歌来,十分尽兴。当我们一伙人边走边唱回到八朗学楼下时,我迎面遇上了一对新来的男女。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们,带着几分醉意跑上去问:“你们是新来的吧?请问你们明天去不去纳木错?”很可能我问得太突然了,他们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生才回答我:“对不起,我们今天才刚刚到西藏,不准备马上去。”
看来,明天还是去不了纳木错,只好失望而回。
饭后大家一起坐在三楼的走廊聊天,这是我们住在八朗学的旅客每天的家常活动。
认识了一位清华学生,很有趣的是他的军用水壶里面灌满了青稞酒。他跟我们说再过几天他就要从拉萨骑车去羊湖了,我心想:“西藏牛人真多啊!”
再次见到刚才吃晚饭后遇见的那对男女,原来他们都是从北京来的,我想应该是情侣吧。大家都对我的真实年龄表示质疑,我只好把身份证拿出来作证,结果身份证上的照片又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
4月26日 真
高原的阳光无边无际地喷薄而出,好似在绽放着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热情。
我在拉萨四处游荡,去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和色拉寺。在色拉寺里我看到喇嘛辩经的场景,他们席地而坐,红衣似火,或攻或守,咄咄逼人。梵文一问一答,巴掌拍得山响。他们低眉沉思的样子像神。这真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我像个傻子似的呆站在一边,心内震动,却又有无限欢喜。
拉萨的街头是想象中的熙来攘往,只是一场“非典”使得这里少了很多旅游者的踪迹。常听过来人抱怨拉萨的现代化程度,哀叹拉萨早已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拉萨。我一向鄙视这样自私的想法。如果当地人民能够因此有更高质素的生活,外来的猎奇者又哪里有资格去指手画脚。
穿着鲜艳藏族服装的妇人面容平静地采购着日常用品。这些平常的小事由她们做来竟别有一种人生的庄严。远道而来的藏民在寺庙前长跪不起,他们风餐露宿衣衫褴褛,纵横沟壑的脸上却写满虔诚。我在小饭馆里点了血淋淋的生肉,摆出豪迈的架势,努力地一口口咽下去,旁边两个腰配藏刀,头盘长辫的门巴汉子对我咧嘴而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笑容好看得不像真的。我出神地盯着他们看个不停,直到这两条大汉都几乎不好意思起来。
晚上再次在八朗学的走廊上聚众聊天,河南来的小鱼姐连滚带爬地奔上楼梯,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八……八……八……”
大家都傻了。八?巴?爸?
小鱼姐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八瓶!”
她嘿嘿地笑了。
八朗学有一种“见面即朋友,大口肉大碗酒”的豪爽做派,在这里不会喝酒的人最不招人待见。据说小鱼姐其实不算醉得最厉害的。今天八朗学最大的新闻,就是那个名叫铭基的香港男生也被灌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坚持不要人搀扶,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一边爬还一边气喘吁吁地大喊:
“香港人没用啊!香港人没用——”
这天晚上,八朗学里的每一位住客都听到了这位香港同胞的哀号。
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在这片藏人的土地上,我竟依稀看到了曾经无限向往并以为已然失落的酒神精神。我曾以为在如今的商业社会中,酒所蕴含的自由和坦诚已然消失,没想到却在这里重新寻回了这古老的意象。我忍不住重新打量身边的这些人,不知道每一张醉意朦胧的面孔背后,是否也都藏驻着一个至情至性的灵魂。
4月26日 铭基 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这一天没去什么地方,早上只跟黄毛去了大昭寺广场,然后下午跟大伙去太阳岛吃过午饭就回来了。我陪阿明去了一趟中国银行处理账户的事情,然后去航空售票处把从拉萨飞成都的机票订好。
回到八朗学,今天感觉特别热闹,下午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三楼聊天。原来八朗学来了不少新人,有一些住在其他旅馆的驴友也过来这边聊天。
经过一个下午的努力,终于把明天去纳木错的事定好了。我、黄毛加上广州来的张翼和珊,一共四个人。司机是一个淳朴的藏民,这几天都在等待我们出发的消息。
小鱼从纳木错回来了,活蹦活跳地四处找人聊天。可是跟她同行的人看起来都犹有余悸,实在不可思议。
晚饭还是在“肥姐”搞定。大伙一起吃饭时,为了感谢小鱼在入藏时对我照顾有加,我连干了三杯二锅头以表谢意。结果,一向自问酒量非浅的我,终于在海拔3650米处被那三杯二锅头彻底打败了。最后,我连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都不太记得了。
后来我听他们大概说了我的酒后百态,不禁觉得好笑,比如怎么样挣脱别人的扶助然后自己从一楼“爬”上三楼。最经典的是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还不断地说“香港人没用啊……”,真丢脸。
从此以后,这一“金句”被人无数次引用。
4月27日 真
我和杰与两个新认识的朋友乐和滔一起包车去了纳木错。
藏北的纳木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素有“圣湖”、“天湖”的美称。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八百多年前,藏传佛教达隆噶举派的高僧们就曾到湖上修习密宗要法。
我在羊年来到纳木错,实在是一个令人惊喜的巧合。藏传佛教的信徒有这样一个传说,每到羊年,诸佛、菩萨、扩法神集会在纳木错设坛大兴法会,如果此时前往朝拜,转湖念经一次,胜过平时转湖念经十万次,其福无量。正因如此,每到羊年,僧人们便不惜长途跋涉,前往转湖。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纳木错几乎美到不可思议。近岸处的湖面有冰雪覆盖,稍远处的湖水却清澈得可以直接看见湖底的灰色沙砾。湖对面的雪山连绵不绝。
在湖边遇见一位略通汉语的老人。他告诉我,他是带着全家来转山的。他说,有多少岁,就要转多少圈。我不知道他的年纪,只看到他虔诚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看到他的全家,全都是黧黑的肤色,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们看人的目光,完全没有躲闪,是直白坦荡的。
我问他,你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里。
他说,走了二十天。
一路上我见到很多这样的朝拜者,他们无一例外的衣衫破旧,夜里躲在岩洞里休息,饿了就从衣服里拿出自带的干粮,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块,看不清是什么。
杰在结冰的湖上奔跑,结果一脚踩进一个冰洞,裤子鞋袜全都湿透。我们怕他感冒,因为在高原上感冒实在危险,赶紧把他送回帐篷休息。可能是海拔太高,他终究还是病了。我们把所有的毯子都盖在他身上,他还是发烧了,烧得脸色通红。同行的女生乐是学医的,她给每人都泡了藏药红景天,让我们喝了都躺下休息一会儿。
我喝药之后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沉沉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我起来看看杰,他的额头还是滚烫,呼吸急促。我试着和他说话,他的意识似已模糊,说出一些单字,语无伦次。那一瞬间我觉得绝望,担心他的感冒发烧已变成肺水肿,在这医药贫乏的高原上几乎无计可施。
来到西藏后,满目所见皆是美,这却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壮美之中四伏的危机。人类的肉身是如此脆弱,可是我们束手无策。
纳木错的夜晚清冷至极。我走出帐篷看到满天星斗,从来没有那么近过。广袤无边的大地上孤零零地驻扎着一些帐篷。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星空下发出蓝色的光。这时我忽然内急,虽然不奢望在这里能找到厕所,还是跑去一间热闹的藏民帐篷询问。藏人很热情,一个胖胖的女人说,他们是有厕所的。她还特地带我去。
厕所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去,我已是气喘吁吁。
走近时,我才看到那是一个由塑料布简单搭起来的小棚。可是——
它根本没有门。
面向可能有人经过的道路的这一面,是完全没有遮拦的。
我忽然意识到,藏民搭这个小棚,根本不是出于遮羞的目的。它是用来挡风的。
我茫然地问那个女人,这……怎么办?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个蹲下来的姿势,然后就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
我知道藏人妇女都是这样在露天小解的。可是她们穿的都是长及脚踝的大圆裙子,蹲下来再站起来,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我穿的是牛仔裤,这可如何是好?
我看看天色漆黑,一咬牙就脱了裤子蹲下去。
可是就在这时,离我只有十米的道路上忽然走来一群人,看起来像是藏民的一个家庭,大约有十个人。他们好奇地紧紧盯着我。
当时的我是什么感觉?好像天都要塌了。
那样的羞耻感,不是身临其境的人绝对体会不出来。只好深深地把头低下去,低下去,低成一只鸵鸟,直到他们走过。
然而心念转换似乎只在一瞬间。当我终于抬起头,重新站在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大地之间,我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这片土地上,一切都是自然。人的天性又何耻之有?
回到帐篷,再去看看杰,发觉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额头上冒出很多汗珠。我稍觉安慰,看来正在退烧。
我很奇怪一直没有在纳木错遇见铭基。因为明明听说他和另外几人包了另一辆车也在同一天来到这里。
是因为第一天在八朗学门口的邂逅,还是那张古怪的身份证照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在不自觉地留意这个我在八朗学第一个看见的男生。
4月27日 铭基 拉萨-纳木错 夜宿帐篷
虽然我的脑袋已经难受得快要爆炸了,但是我还是坚持起床准备去纳木错。好心的司机警告我如果以后去珠峰的话,前一天一定不可以再喝那么多酒,要不身体会更难受。
是的,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到达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时,我再也无法承受酒后加高原的强烈反应,只好马上进帐篷昏睡过去。可惜美景当前,我却无福消受。
同行的人,除了黄毛还能在外面转一圈以外,其他统统都被打败了。
整个晚上忍受着高原反应的煎熬,一夜难眠。
4月28日 真
清晨起来,杰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他自称是“底子好”,似已忘却昨夜的病痛。只有我仍觉得后怕。
就要离开纳木错继续赶路了。我心恋恋不舍。衣服穿得不够,我便披着一床大毯子又走到湖边。不远处,一个藏族老妇人正在用捡来的牦牛粪生火。我走到她跟前,她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给她,她尝了尝,小心地收起来,咧开没牙的嘴冲我一笑。接着,她取下自己的项链要给我。我不想让她觉得这是种交换,拼命摇头摆手。她似也明白,把项链戴回。
我们一起烤了一阵子牛粪生的火,其间似乎能听见时间流过的声音。我看着她,觉得自己也很老了,两个老人在一起烤火。地老天荒,岁月悠长。
生命如此静寂,俨如警戒一般的静寂。我们像是在尚未成型的世界里等待着,等待着那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什么。
回拉萨的途中,天竟然下起了小雪。傍晚回到拉萨,大家再次坐在八朗学的走廊晒太阳。看见那几个和铭基同车去纳木错的朋友,听说他们全车人在那里都有十分严重的高原反应。
铭基拿着一大瓶水走出来。他看起来好像又瘦了一圈,脸色还是不大好,身穿一件白色T恤,上有“香港大学,北京大学”之类字样。后来才知道这沉默寡言的男生原来就毕业于传说中的港大。
这群人中有个染着一头黄发戴着无数耳钉的男生,大家都管他叫“黄毛”。黄毛外表是大大咧咧的新新人类,实际上心思细腻,十分感性,还很有创作热情。此刻他正窝在走廊的长椅上,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声朗读他的新作《在“非典”蔓延的日子》。
我靠着墙坐在地上,听着黄毛充满感情的声音,看着身边的这些新朋友。在“非典”蔓延的日子里,我们这些素昧平生的人竟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西藏这个世外桃源。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们对彼此的背景和过去几乎一无所知。目光交会的时刻,笑容都是灿烂。沉默的时候却心事苍茫,像是隔着下雨的玻璃窗。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独自来到西藏的人,心里一定收藏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们究竟是想找回什么,还是想忘记什么?
我和几个朋友商量第二天包车去珠峰的行程安排,车上还剩一个座位,本来有一个名叫张翼的广州人要去,现在他高原反应病得不轻,能不能去也未可知。
不怕死的我晚上又跑去喝了青稞酒。晕头晕脑地回来,却见淡淡夜色中,一个身影在我房前等候。
是铭基。
他轻轻问我:“如果张翼不去,我可不可以顶替他?”
“当然可以。”
青稞酒后劲真足,我已然有了些醉意。
4月28日 铭基 纳木错-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早上醒过来,虽然感觉到还有一点点高原反应,但是酒劲基本上已经过了。看看其他几个人,还是昏睡过去的样子,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硬着头皮爬起来,跟着朝圣的藏民在扎西半岛转了一圈。当然,虔诚的藏民不会只是转一圈的,但是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坐在石块上,看着远方的雪山和结冰的湖面,细细体会大自然的奇妙。
过了中午,我们就要离开了。可怜的张翼啊,我辛辛苦苦把他叫醒后还要搀扶他到车上去。他可真是在纳木错什么都没有看过,连离开时也没有看一眼。我记得出发前他还表现得非常专业,跟我们说每个星期都去爬山,而他的衣服也都是全副登山装备,手表还带有海拔计。
回拉萨的路上突然下起雪来,交通阻塞了一会儿。
到了拉萨,张翼被那个好像噩梦般的高原反应吓得要命,原来跟其他几个人约好了明天去珠峰,也不得不打算退出了。还好我酒气过了以后基本上没事了,所以很想替补他去珠峰。
可是,我还是搞不清楚香港人去珠峰到底需不需要边防证。问了很多人,也打电话问了旅行社和有关部门,还是没得到确定的答案。有的人说要,有的人却说不用,让我十分迷茫。
最后,跟我们去纳木错的司机说如果有护照就可以不需要边防证,那我也只好相信他了。反正已经来不及办证,大不了在边境检查站被武警叔叔赶下车。
原来跟张翼一起去珠峰的还有四个人。其中一对是从四川来的,另外就是在大前天晚上跟我一起聊过天,从北京来的一对男女。昨天还听黄毛说在纳木错看见他们四个人。我对那个从北京来的女生还有点印象,因为她打扮比较时髦,人也长得蛮漂亮。
张翼犹豫了好久,最后决定放弃珠峰之行。
晚上我在八朗学三楼走廊等着他们回来,希望可以跟他们确认替补张翼一起去珠峰。
最后,我终于看见北京来的那一对,我马上直接问那个女生能否一起跟他们去珠峰。她问问那个男生觉得怎样,男生对此也没有意见。
我的珠峰之行快要成真了,而这一次我再不敢喝酒了。
4月29日 真
正式向珠峰进发。
铭基上了车,小心地把一个塑胶袋系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袋里是好心的黄毛买给他的肉包子。他有点沉默,大概是和我们还不太熟的缘故。大家都忙着诱导他多说话:“介绍一下自己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叫铭基,普通人一个。你们都知道的啊。”
“那……有什么好玩的事和我们分享一下吧?”
他挠挠头:“好玩的事啊?……小时候和梁咏琪做过邻居算不算?”
我们的好奇心全都爆发了——
“是吗?那她小时候漂不漂亮?”
“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弟弟?”
“她以前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暗恋过她?”
……
铭基完全被我们给吓着了。多么八卦的一群人啊。
车到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羊湖,我们下了车。风大得简直让人站立不稳。然而羊湖真的美如人间仙境。湖水与天空同色,清澈见底,有“白云水底游”之感。
铭基拿着一个貌似很专业的佳能相机,时不时地按动快门,脸上淡淡的表情,颇有点摄影师的风范。我在一旁悄悄地看着他,忽然有种莫名的好感。大概是因为自己喜欢艺术的缘故,一直中意有艺术气质的男生。而自己对摄影偏又一窍不通,所以几乎有点崇拜他。
他忽然走向我:“帮你拍照好不好?”
他按下快门,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后来全车五个人想拍合影,举目四顾,茫茫草原连个人影也无。正想放弃,铭基忽然奔向车边,倏地拿出一个三脚架。
我十分吃惊。这人连这么重的三脚架也千山万水地背来了西藏。
高原上的司机果然与众不同,午饭时还要喝白酒。吃饱喝足后,似乎仍有酒意的司机师傅一言不发地就跳上驾驶座,小小吉普车在九曲八弯的山路上开得好像要飞起来一样。每当瞥见车窗外近在咫尺的万丈悬崖,我就吓得紧紧闭上眼睛,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看看坐在我身边的铭基,他也眉头紧皱,脸色发白。我把CD机的一边耳塞递给他,他默默地接过戴上。
王菲清灵的歌声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小空间响起,窗外的悬崖似乎渐渐变得遥远。
杰其实是我们之中最辛苦的一个。坐在副驾驶座的他,因为害怕司机师傅开车的时候打瞌睡,一路忙着给司机递烟,点烟,一刻也不敢大意。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当天的目的地——江孜。这是一座有历史沉淀的古城,藏民抗击英军的故事就在这里的宗山城堡发生。电影《红河谷》也因此选择江孜作为拍摄场地。
我们随便找了个招待所住下,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宗山城堡。
城堡内外几乎空无一人。杰拿着他的宝贝DV边走边拍,渐渐地落在后面。夕阳似血,我和铭基二人同行,可以看见地上两个长长的影子。一个多世纪以前的黄昏,这座城堡也曾见证过那些勇敢的身影,那些用血肉之躯抵御英国人烽火狼烟的身影。
扑面而来的也许还是一百年前的风。耳边似乎仍能听见曾经战场的拼杀声和当年壮士的迎风长啸。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微风再起,物是人非。如今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最好的,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物质丰足,信仰沦丧。一直生活在城市的我和我的同龄人,早已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相的愉悦,我们那些所谓的青春期的痛苦和哀愁,只不过是这种物质愉悦的调剂品,和这盛大壮阔的高原圣土相比,过分的微不足道,简直是尘中之尘。
站在残破古堡的关口,真有点“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怀。
4月29日 铭基 拉萨-江孜 夜宿粮食局招待所
珠峰之旅的第一天,拉萨的天气依然是那么好,蓝天白云。在楼下看见黄毛,原来他是特意起来给我送行的,还塞给我几个肉包子当早饭,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把五天旅程的物资补给过后就出发了。
在车上,我们开始互相认识。四川来的是乐和滔,北京来的是真和杰。我当时只记得真的名字,觉得比较简单和容易记。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大家介绍时没有用我常常用的英文名字Michael,反而用了小毛,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有趣。
杰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我们四个人坐在后面,真坐在我的右边,然后是乐和滔。因为我是新加入的成员,跟大家都不太熟悉。当我发现跟大家没什么话题可以聊时,只好将梁咏琪是旧邻居的事跟大家分享。还好大家对这个话题的反应都不错,然后我们便唱起歌来。我们一边唱着《红日》、《真的爱你》等经典老歌时,吉普车也沿着雅鲁藏布江向珠峰进发。
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坡后,我们到达了海拔4852米的岗巴拉山。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羊卓雍措。羊湖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在阳光下湖面看起来是蓝中带绿的,就好像一块宝石一样。翻过了岗巴拉山,我们到了羊湖湖边,司机把车停下来休息。
牧人在放羊,我们在湖边游玩。我拿着相机四处拍照,看见真一个人在漫步。我主动走过去问她:“我可以帮你拍照吗?”她并没有反对,我战战兢兢地按下快门,为她拍下了第一张照片。
后来我提议把三脚架拿出来自拍,于是我们五个人在湖边拍了一张集体照。
当车在羊湖旁边高速飞跑时,我也飞快地按下相机的快门,希望把外面的仙境留在胶卷里。下午我们到达了拉孜,在旅馆放下行李后我跟真和杰三个人一起去了宗山城堡。
登上宗山城堡时,我才发现很多时候真和杰并不是走在一起,而是各看各的。虽然一开始大家就认定他们是一对,但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是。虽然如此,在他们一起合影时杰的手一般都会放在她的肩膀上。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跟真一起走了一段路。我们聊了一些琐碎事,有关于学习的,有关于工作的,但都不是很深入。我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很会找话题聊天的人,尤其是跟女生单独一起的时候。
在西藏吃得最多的是川菜,今天晚上也不例外。在餐馆里有几个外国人在邻桌,服务生听不懂英文,我就做了一些简单的翻译。其实基本上就是问这个菜辣不辣,那个菜辣不辣。晚上我跟司机住一个房间,跟他实在没什么好聊,只好早早休息。
4月30日 真
一早起来去白居寺。
白居寺是一座塔寺结合的典型的藏传佛教寺院建筑。早就听说过这座“兼容三派而和平共处”的奇特寺庙,还有那些有着鲜明藏族艺术特色的雕塑和壁画,让我满怀期待。
本来是杰、铭基和我三人同行,谁知杰一进寺门便被一个盲眼琴童吸引,拿着DV对着他拍个不停。我和铭基只好先行进去。
大大小小的佛殿,一层层一间间地走过,木梯吱呀作响,殿堂四角落满灰尘。局促的空间中,我和铭基挨得很近,一转头便能看见他下巴上密密的青色胡茬。
铭基还是不多话,我却完全被那些以前只在书上看见过的精美雕塑和坛城壁画给迷住了,惊喜不断,赞叹连连。因此一路上都是我说,他听,只是偶尔对我投以微笑。兴奋劲一过,我就有些后悔。我对自己说,他一定不喜欢我。他那么安静,我却那么容易大惊小怪,说个不停。从没见过他抽烟,我却像个老烟枪似的一支接一支……
想着想着自己都忽然警觉起来,这算是什么呢?为什么那么在意他是否喜欢我?难道……?
不不,才几天,怎么可能。
站在白居寺的院落里,我仰头看着那由近百间佛堂依次重叠建起的气魄惊人的“塔中之塔”,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来到西藏后我一直有“观照万物而澄明内发”的体会,此刻却是第一次觉得心有旁骛。
夜宿拉孜。拉孜是个极小的县城,然而四处闲逛时竟意外地发现了街上的公共浴室。我本已做好一个星期都无法洗澡的心理准备,这下真是又惊又喜。
杰当晚陪司机出去了,我便和铭基结伴去公共浴室洗澡。他两手空空,只在怀里揣了一条毛巾。原来他根本就没带洗发水什么的来西藏。我一直怀疑他在拉萨那一个星期是不是根本没洗澡。
我把洗发水和沐浴液借给他,让他先洗。我在门外等着。
西藏这个地方,连浴室也别开生面。除了两间小小浴室之外,就是个露天的小院。好心的老板给我搬了张凳子,让我坐着等。
我从未有这样奇特的经历——坐在露天的院子里等一个男生洗澡。
更神奇的是——忽然有雪花飘落在我身上。
下雪了。
我的心里忽然一片寂静。
四周万籁俱寂,只听见浴室里的隐约水声。穿着T恤和拖鞋的我在漫天雪花中怔怔地坐着发呆。
铭基洗完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回到旅馆,杰还是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房间看了一会儿闪烁不清的电视节目,百无聊赖之际在走廊徘徊。其实很想找铭基聊天,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对我虽则亲切,却总有些淡淡的。想想自己一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便更不敢去找他。然而经过他房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
门是开的,他却不在里面。
我正要走开,身后传来铭基的声音:“找我吗?”
这天我们聊了很久,聊的是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向我要一支烟来抽,我十分惊奇,因为此前从未见过他抽烟。
后来杰终于回来了。他和司机师傅不知在哪里喝了很多酒,于是话也特别多。根据我的经验,酒后聊天十有八九会聊到感情问题,这天也不例外。令我们吃惊的是,今年已经26岁的杰竟然从来没有过恋爱的经历。其实杰是一个很好的男生,清华毕业,工作优秀,待人诚恳,长相更不差,可不知为什么总没有恋爱的运气。
我们听他倾诉了一阵,他忽然问铭基:“你有没有女朋友?”
已经昏昏欲睡的我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只听见铭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算有吧……”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然往下一沉。
晚上十点断电,我摸黑去厕所。铭基默默递给我他的手机,手机的光亮使我勉强可以视物。握着他的手机,真的有点感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竟还偷偷看了看那手机里的通话清单。
4月30日 铭基 江孜-拉孜 夜宿拉孜气象旅社
早上先去了白居寺。进去后不久,杰对那几个弹着藏族乐器的人非常感兴趣,不停用DV拍他们,后来还跟他们一起坐在地上聊天。我和真等了他一会儿以后觉得他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两个人进了白塔。
白塔很有意思,想要在里面拍照还得先替相机买票。塔高九层,每一层有很多个佛殿。传说里面加起来一共有十万座佛像,所以白塔也叫十万佛塔。这是我们第一次比较长时间的单独相处,起初有点拘谨。我们从一楼开始每一个佛殿都进去看了一下,也拍了很多佛像的照片。虽然我对佛像没有很大的兴趣,但她看起来却兴致盎然,所以我也只好要装着似懂非懂地跟她聊一下。就这样,佛殿,拍照,聊天,我们一直爬到最顶层。在那里,我们跟塔顶的慧眼在同一个角度看拉孜。
从白居寺出来以后,我们离开江孜继续上路。途经日喀则时司机没有停下来吃午饭,继续往拉孜方向进发。开了一会儿,他在路上把车停下,然后不慌不忙地躲到车底下睡午觉。
走过一片平原后,车子便开始进入了山区。我们的老丰田车走在又陡峭又窄的山路上,路的另一边就是万丈峡谷。司机很奇怪地把车子越开越快,而且拐弯时明显没有减速。
我们后座的四个人互相对望,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道司机到底在弄什么把戏。要知道在西藏翻车的情况非常普遍,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出意外,出了意外也很难马上得到救援。当我们还在迷茫的时候,司机突然间把车停住,然后下车检查胎痕。我们都被司机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吓坏了,但又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我们五个人的性命可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最后,有惊无险终于到达了最后一个补给站——拉孜。刚进城,司机就把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口,然后直奔里面叫老板娘马上拿东西来吃。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司机的疯狂行为是因为饿晕了。虽然他声称不想吃我们的甜食,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在日喀则停下来吃饭。
为了确保我们可以平安回家,杰决定在吃过晚饭以后请司机去喝酒,以便与他搞好关系。
拉孜是一个很小的县城,除了几家杂货店和饭店以外好像就没有其他地方,而我们住的气象旅社虽然看起来已经算是条件最好的了,但是这里还是没有浴室。所以,我和真约好了去旅馆附近找洗澡的地方。
我们穿着拖鞋,拿着毛巾走过大街,找到了一家小店,在后面的院子有供人独立淋浴的地方。因为水是马上烧的,所以每次只能让一个人洗澡。我先洗完之后,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等她。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天气变得有点凉,地上湿湿的,好像刚下过雨,感觉还蛮奇特的。
我们顺道去旅馆对面的超市买了一点水和干粮。回去后,就各自回房间整理东西。
收拾好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点无聊。“要不要去找她聊天呢?”我心里想。结果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找她,只是再到楼下走了一圈。
回来时我发现她在我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徘徊,感觉好像在找我。“找我吗?”我内心窃喜,但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又去超市买了点儿东西,然后坐在她的房间聊天。可能是因为我们开始熟络了,所以今天聊得蛮开心的。
我和真聊了一两个小时后,杰回来了。他好像喝了不少酒。我们三个继续聊了一会儿(其实主要是我和杰在聊),都是跟感情有关的。
他跟我说,自己没交过女朋友。我心里想他的样子也不差,又是名校毕业,工作也不错,怎么会没有机会谈恋爱?难道是因为清华学生都比较腼腆?当然,我没有把这几句话说出口。
很理所当然的,下一个话题就成了他问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我想了一想,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小桃是我在雅虎交友网站认识的,一个普通的香港女生。我在南京的时候我们常常通长途电话,我跟她还算是蛮聊得来。虽然我在电话里表白过喜欢她,但是我自己的感觉也不太确定。是因为我一个人在南京太寂寞吗?还是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也算是女朋友吗?没有牵过手的也可以算是女朋友吗?对于女朋友的定义以及我和小桃的关系,我实在不想跟他解释那么多。
我不想说谎,所以给了他一个比较含糊的答案:“算是有吧”。我看看真,发现她好像已经睡着了。然后杰又追问我小桃是做什么职业的,我只好又敷衍了一下,说她是护士 (小桃是在中医诊所当登记员和配药的),怕他没完没了地问下去。
可是,杰还是继续发问,好像誓要把我的情史挖得一干二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跟没谈过恋爱的人聊天是多么吃亏。后来我只好又乖乖地交代了前一段的恋爱经历。
到了十点钟灯突然熄灭了,原来旅馆晚上是限时供电。我很高兴终于可以解脱了,原先我生怕要跟他一直聊完我的初恋他方肯罢休。
我马上趁机闪人,真也好像刚醒过来想要去上厕所。我便毫不犹豫地借出我的手机当手电筒用,为她照亮通往厕所的走廊。
说起来,我好像很多天没有跟小桃通电话了。
5月1日 真
这一天我们要通过边防检查站,正式进入珠峰自然保护区。这之前铭基一直非常紧张,因为我们都有边防证,只有他持香港护照通关,不知是否可行。他在车上反反复复地对我说,如果通不过,他就独自一人待在拉孜等我们回来。我们当然尽力安慰他,可实际上大家都没什么把握。
下车前往检查站的途中,铭基一脸痛苦的表情。一问才知道这家伙竟然紧张到肚子痛。我真的觉得又好笑又担心。
所幸我们全都顺利通过。走出检查站的那一刻,他忍不住眉开眼笑:
“肚子不痛了。”
低沉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都轮番取笑他。
终于到达珠峰大本营。
无法形容第一次亲眼看见世界上最高山峰的感受,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各国登山者的帐篷以及中央电视台的转播车。在那样的情境中,平凡如我,的的确确感觉到自身的渺小。
当天住在离大本营不远的绒布寺招待所。绒布寺由红教喇嘛阿旺丹增罗布创立,依山而建,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寺庙。从窗口望去,可以直接看到珠峰之巅。山顶有一团乳白色的烟云,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在珠峰上空飘扬。然而招待所的房间极其简陋,毯子褥子脏旧不堪,据说里面还有跳蚤繁衍不息。不过这些也都早已习惯了。
我和铭基决定出去逛逛。珠峰脚下已然寒气森森,我在外套上面再加了件头一天在江孜小摊上买的军大衣,还是冷得直哆嗦。铭基忽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我:“戴上口罩可能会暖和点。”
我依言戴上,果然没有那么冷了。没想到“非典”的衍生物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乘车前往大本营。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了好几个疯狂的人。先是几个北京来的大叔热情地拉着我非要合影,而在穿着臃肿军大衣的我被迫留下了一张面容呆滞的照片之后,这几个大叔就心满意足地一哄而散了。之后又遇见了一个看起来有点诡异的香港男生。他先借了铭基的手机说打电话给女朋友,然后说请我们去喝甜茶,最后甜茶的钱却是铭基付的……
和铭基一起去简陋的邮局寄明信片的时候,发现这里竟然只卖明信片而不卖邮票,西藏人民实在太有个性了。就在我感到绝望打算放弃的时候,铭基忽然如同变魔术一般地掏出几张邮票!我崇拜地望着他:哗!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随身携带邮票的人……
车开回绒布寺,我们在寺内外转了转。与西藏的很多寺庙一样,这里也已经相当的衰颓破败。特别的是寺中同时有僧人和尼姑混居而住。寺外白塔下的玛尼堆倒是甚有气势,四周散落着数不清的经幡和哈达,这是当地佛教徒们的一片朝圣之心,现在也成为世界各地登山爱好者为自己祈求平安和好运的一种形式。
回到绒布寺招待所后,原本平静的气氛忽然变得不寻常起来——
杰向我们宣布他要去攀登珠峰。
我们全都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杰说:“都来到珠峰了,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要爬一下么?”
我们四个人全都缓缓摇头。
要知道我们行程很紧,登珠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再加上他全无装备,又没有登山经验,此行危险异常。他之前从未和我们提过这件事,而眼下却固执如牛,非去不可。怎样劝阻都是无用。
事已至此,我们开会讨论后只好勉强同意,但是让他浅“登”辄止,第二天一早就回来,因为原先定好的行程不好更改。他也一一应允。大家忙着叮嘱他注意安全。见他无论如何不肯把睡袋带走,铭基只好强行在他衣袋里放了几个发热包。杰一甩背包,慨然而出,其情其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晚上吃饭时,发现我们的储备不够。不但作为主食的方便面数量太少,连巧克力之类的零食也所剩无几。讨论决定,今天晚饭:司机师傅吃一碗方便面,其他四人每人半碗。
我和铭基分吃一碗。吃完后我一点也没有饱,想来铭基就更不够了。
西藏的天黑得很晚,雪山在夕阳下呈橘红色,较之白天又添一分温柔。
晚上四个人睡一个房间。虽然是极寒冷的夜晚,躺在睡袋里却热得透不过气来。
5月1日 铭基 拉孜-珠峰 夜宿绒布寺招待所
因为快要到珠峰的关系,所以心情异常兴奋。作为一个没有边防证的人,我还是隐隐感到不安。按最坏的情况打算,我可能要在定日下车,等他们从珠峰回来。
中午在定日补给过后,我们就要经过武警驻守的边防检查站。
进去检查以前,我非常非常的紧张,突然间肚子也疼痛起来。我拿着我的香港身份证、回乡卡还有护照进了检查站。可笑的是,这三个证件上的照片看起来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点都不像我。
我战战兢兢地把我的三件宝贝交给了武警大哥。
武警大哥只是随便翻了一下,就把证件还给我,挥手示意我离开。
我的心头大石总算放下来了。顷刻间,我感觉到人生是多么的美好,肚子也马上不再痛了。当我回到车上,大家都替我感到高兴。
我运气那么好,边防检查都被我顺利通过了,那我也应该可以看到珠峰的庐山真面目吧?我们的车越爬越高,看到外面都是寸草不生的地方。已经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猜海拔应该有五千米以上。幸运的是我一点高原反应都没有。我跟真和杰爬上了一个土坡拍照,环顾四周,寸草不生,杳无人烟,很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
日落前我们到达了珠峰大本营,世界第一高峰就矗立在我的面前。虽然看起来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但是很漂亮。在云中若隐若现的峰顶,就好像一个披着面纱的少女一样妩媚。
当我在附近拍照时,真过来跟我说遇见了一个香港人。找到他以后,他马上就问我有没有手机。原来这里有中国移动网络?天啊,太神奇了。有人说这是西藏被现代文明破坏的好例子,这个说法我并不完全同意。因为我觉得人类是需要进步的,总不能永远停留在石器时代。当然,那些污染环境的行为我还是坚决反对的。
在他用我的手机打电话给女朋友时,我和真就去中国邮政的小摊贩寄明信片。要了几张珠峰的明信片打算寄给家里和朋友,最后发现他们居然不卖邮票!当她表现出非常失望的时候,我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叠邮票。在她惊讶和崇拜的表情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她的偶像。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帮自己的明信片盖章。
后来,那个香港人把手机还给我,还坚持要请我们去喝甜茶。在那个简陋的帐篷下我们点了一壶甜茶,然后坐下来聊天。他说他已经出来旅游一年多了,最近几个月都待在珠峰。后来我和真都觉得他说话让人摸不着边际,看起来还有点傻乎乎的。最后买单时他说没有带钱出来,所以买单的还是我。
后来我和真得出的结论就是,很可能他大脑长期缺氧才会这样。
说到甜茶,让我想起八朗学的同伴。八朗学外面有一家藏式茶馆,我跟阿明他们常常去那边喝甜茶。那个茶馆没有招牌,揭开一个藏式门帘进去就是了。房间不是很大,甚至有点挤,灯光也比较昏暗,光顾的大多是藏民。甜茶有点像港式奶茶,其实也不怎么好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是很喜欢去,差不多每天都要去一下才安心。
最后我们告别了那个香港怪人便离开大本营,去附近的绒布寺招待所投宿。安顿过后我和真两个人便过去旁边的绒布寺参观。绒布寺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庙,海拔4980米。
这里的风景真不错,可以清楚看见珠峰全景,外面还有一个白塔。寺庙里面挺有趣,既有喇嘛又有尼姑。我们参观时,有一个小喇嘛想用东西交换我的手表。这个手表是前女友送的生日礼物,虽然不是什么名表,但至少是我喜欢的精工,还有万年历,只好跟他说不可以。这边的小尼姑更有趣,围着真在观摩她的鞋,又连声称赞好看。看来这里的出家人还真不够清心寡欲。
我们离开时真说了一句“只是一直说我的鞋,都不是说我好看”。我开玩笑地跟她说“要不要回去问她们?”这话马上把她吓坏了,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女生都是喜欢人称赞的吧。
回到了招待所,杰说要回大本营,因为他想明天早上去爬珠峰。我们一致表示反对,因为这样鲁莽的行为确实太危险了。要知道没有充分准备的话,在海拔5200米的大本营再往上爬,很可能会在山里迷路。而且身体对高海拔的适应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随时会有生命的危险。可是最后在他的坚持下,我们也只好让步。经过多方协调后,司机也只好同意送他过去了。
杰走了以后,我们在房间吃晚饭。晚饭很“丰盛”,都是我们带来的罐头、零食,还有方便面。因为我们方便面不是很够,我就跟真同吃一碗。虽然不是很饱,但是感觉却很温馨。晚上我们四个人就睡在一个房间。早听说绒布寺招待所的跳蚤非常有名,所以我们都是睡在睡袋里面的。我怕大家冷,给了每人一个暖包。四个人在黑暗中聊天,聊到睡着为止。
5月2日 真
很早醒来,雪山在阳光照耀下简直光芒万丈。
勉强用一点点水刷了牙,脸也没洗。
走到房门前,看见他们正在泡方便面,还是老规矩,司机一碗,我们每人半碗。
我立即悄悄溜走。心想,铭基是男生,肯定已经饿坏了,而我又不是很饿,不如让他一个人吃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一个人足足在外面逛了一个小时才回来。估计他们也该吃完了。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其他两人已经吃完,而我和铭基的那一碗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已经凉了。铭基竟然一口也没动过。
我那时的感受,应该只能用“感动”来形容吧。
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吃?你先吃一半也可以呀,何必要等我?”
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太饿了,很怕一发不可收拾,把你的那份也吃了。”
再次前往珠峰大本营。
海拔实在太高,在拉萨也就罢了,在这里,走几步也喘个不停。
只是爬上一个小山坡,竟花尽全身力气,且气喘如牛。我一向自认身体素质好,在这里却毫无用武之地。
下坡路很陡,铭基先下去了,我却一时不知往何处下脚。正在犹豫的时候,他忽然向我伸出一只手。
没想到的是,握住他手的那一瞬间,竟然全身有种触电的感觉。
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是不是真的有点喜欢上他了?
放开手的时候,我偷看他的表情,他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有点失落,却还沉浸在刚才的感觉中,一时无法回过神来。
一定是有什么,在秘密地发生着。
我们气喘吁吁地往回走,赫然发现杰就在前方200米处,像个英雄似的坐在我们那辆吉普车的车头上。他看起来体力透支,但是仍然神采飞扬。
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朝他跑去,杰跳下车,抱起我转了两个圈。
大家之前都担心得要命,看见他平安回来真是太开心了。杰告诉我们,他半夜起来登山,爬到6500米,中途休息时因为疲倦而睡去,幸亏藏民把他叫醒,不然可能已经冻死在山上了。我发现,连他防风衣的风帽上都结了一层冰。
我还是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太过冒险,不过也的确佩服他追逐梦想的勇气。当时说服我们让他登山的时候,他说,每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梦想来到西藏的,这梦想或许不容易实现,可是如果连试都不试,以后的人生也会一直怀有遗憾。而他的愿望就是能够在珠峰上留下属于他自己的足迹。
珠峰是我们此行的终极目的地,之后就是从另一条近路开回拉萨了。一路风驰电掣,傍晚时分,我们抵达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
日喀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城市,由于城市建设颇具规模,物价也高一些。从珠峰到日喀则,海拔骤然降低不少,铭基忽然觉得胸口痛,他自嘲说这是“低原反应”。
晚饭吃四川火锅,吃着喝着,桌上六人分成三对聊开了。乐和滔本就是情侣;杰和师傅在珠峰曾经因为登山一事大吵一架,和好后感情又深一层,喝酒碰杯,不亦乐乎;我和铭基也聊起来。不过名为“聊天”,其实基本上还是我说,他听。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关于自己的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和感情。说到痛处时,要花很大的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而他则一直认真地倾听,极少发表意见。
倾诉完的我舒服许多,走出餐厅的时候,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形象,吓了一大跳。我的头发长了,皮肤也烙上了高原阳光的印记。大概是因为好几天没有洗澡,镜子里的那个人头发打结,面容憔悴,衣服邋遢,好像刚从垃圾堆里走出来。我沮丧地想,难怪铭基对我没感觉,这副尊容也真是无法见人。
5月2日 铭基 珠峰-日喀则 夜宿旦增旅馆
早上起来,看到了珠峰金光灿烂的日出。我们吃过早饭后,再次回到了大本营。
今天的珠峰比昨天看到的清楚多了。大本营前有一个小土坡,大概几层楼高,我和真打算爬上去拍照。爬了没两步,我们就已经气喘如牛了,5200米的海拔真不能小看,难以想象人类真的可以征服珠峰。下坡的时候,我看见真在那些大石中间走得比较慢,于是向她伸出援手。
她想了一想,然后把手放在我的掌心中。我牵着她的手一起下坡。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我是不会感到紧张的。今天却是例外,虽然我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若无其事。
我们之间好像多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慢慢地走回刚才停车的地方,远远已经看见杰回来了。我们一起过去迎接他,他一见面便把真整个人抱起来了。我在想:“虽然他们还不是情侣,难道他们暗地里都在喜欢着对方?”这件事整天在我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我们终于要离开了,能够清楚看到珠峰,总算不枉此行。傍晚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日喀则,奇怪的是我的胸口不断在隐隐作痛,难道这是“低原反应”吗?
晚上我们一起去吃火锅,我坐在真旁边。她跟我聊了很多关于感情的事情,我听后心里觉得很难受。
回到旅馆以后,我和真和杰还一起聊了一会儿。离开时,我在真的耳边轻轻说了声晚安。
5月3日 真
杰有别的事要办,我于是有机会单独和铭基一起出门。
我们先去了《Lonely Planet》(《孤独星球》)上推荐的一家西餐吧吃早餐。由于外国人多的缘故,听说西藏有不少不错的西餐厅,可是来到这里以后我们并没有吃过正式的西式早餐。杰常常自嘲是个“粗人”,吃什么都无所谓。而我和铭基很大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各种美食的疯狂热爱,都属于那种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对食物有所要求的人。令人失望的是,那天的早餐并不出色。然而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两个人安静地享用早餐,感觉还是挺美妙的。
接着去扎什伦布寺——日喀则地区最大的寺庙,也是格鲁派六大寺庙之一。这座寺庙清洁美观,井井有条,但也因此丧失了很多西藏寺庙所特有的、原汁原味的东西。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地方走来走去都找不到出口,我们几乎迷路,转了一圈又一圈。
逛完扎什伦布寺后,我们又直奔日喀则手工艺品市场。这里的手工艺品很多来自尼泊尔,比拉萨的那些还要精美,手工也更细致。终于遇到给家人朋友选购礼物的好机会,我在各个摊位间转来转去,疯狂地大买特买。由于时间有限,我便决定放弃午餐,继续购物。铭基却饿得撑不住,先去吃饭了,只让我不管买什么也都替他买同样的一份。我很高兴,没想到他这么信任我的品味。
由于当天就要赶回拉萨,在司机师傅一再催促下,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日喀则。
下午天气热得出奇,我坐在车里直打瞌睡,半睡半醒间听见杰问师傅:“您去过雅鲁藏布江吗?”
师傅笑着一指窗外:“那个,那就是雅鲁藏布江啊。”
原本昏昏欲睡的一车人全都突然清醒过来,随即大喊停车。
我想我们看见的大概只是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吧,这么雄伟的名字,却也有这么温柔的一脉。
铭基今天穿的是一件Calvin Klein的白色T恤,手持相机一直拍照。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远方,好像在找寻什么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美丽风景。
我站在万丈悬崖边,心神恍惚。眼角的余光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傍晚时分终于赶回拉萨。兴高采烈地进了八朗学,却听到一个宛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由于“非典”的原因,拉萨大部分三星级以下的旅馆都不允许再接受新住客,八朗学不幸也在其中。
这一下我和杰、乐、滔全都“无家可归”,只有幸运的铭基,出发去珠峰前,不知他怎地灵光一闪,一连付了好多天的住宿费,所以他在名义上就不算“新住客”,还是可以继续入住。我又嫉妒又无奈地看着他,他很想帮忙,可也一筹莫展。
这时黄毛等几个老朋友已经跑了出来,看见这样的情况也是有心无力。大家只好站在八朗学的院子里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
乐和滔决定去住三星级酒店,先走了。铭基陪了我们半天,无计可施,也跑去找老朋友们了。听见他们在楼上兴高采烈地聊天,心里真不是滋味。
最后我和杰通过朋友的关系去了部队招待所。对方坚决不收住宿费,还派车来接我们,但是部队招待所太过可怕,不但煞有介事地量体温血压,还严格控制人员进出,要出门的话得先经过申请批准。
如此领教一番之后,我暗暗决定明天一定搬走。正所谓:住宿诚可贵,金钱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5月3日 铭基 日喀则-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杰说今天有事要办,不能跟我们一起去扎什伦布寺。我暗自揣测,难道他想给我们制造机会?早上跟真去了一间叫西藏餐馆的地方吃早餐,是昨天我们约好今天一起去的。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吗?那边的早餐真的不敢恭维,地方倒是布置得很漂亮,我们原来打算拍照,可惜后来也忘记了。
到扎什伦布寺了,我和真随着人流在寺里瞎逛,时而慢走,时而拍照,时而聊天,结果最后走来走去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感觉好像进了迷宫。最后总算走出来了,在寺中的大殿居然碰见了杰,可是大家打过招呼后却继续各自走,感觉有点怪。
回到旦增旅馆,和真到对面的市场买了点纪念品。离开以前,我给小桃打了一个电话,简单地交代了这几个星期的去向。聊完以后,真问我给谁打电话,我说给家里打电话。可是,我为什么要撒谎?我真的那么介意她对我的看法吗?
在回拉萨的路上,我们停在雅鲁藏布江旁边休息。那时候,我拿起相机四处在寻找,寻找拍照的灵感。突然间,我捕捉到真的一个动人神韵,便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
我真的很想很想为她拍很多很多漂亮的照片。
收到黄毛发来的短信,他告诉我拉萨因为“非典”的关系现在闹得非常紧张,基本上新来的人都不能住在八朗学和吉日等藏式旅馆,想住就只能去指定的星级饭店。另外,每天还有专人定时来替他们量体温。我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们,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
在回去的路上,真显得非常担心,不断跟我说希望可以继续入住八朗学。我想:她为什么那么担心?为什么那么想再住在八朗学呢?是因为我吗?当然,我还是很想她可以继续住,那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机会相处。
回到拉萨,八朗学果然不能再住了。幸运的是我离开前已经把房租付到了最后一天,所以回来可以继续住,而可怜的是他们要另找住处了。乐和滔去了星级饭店,只剩下杰和真在懊恼着。虽然我也很想帮忙,但是却想不到什么解决办法。
陪他们等了一会儿以后,我还是去找黄毛和阿明了,他们在八朗学天台那边喝咖啡。虽然我知道他们在楼下,但还是没有勇气下去跟他们一起等,只是远远地坐在天台看着他们。过了很久,他们才离开。
深圳大姐明天就要离开拉萨去阿里了。大伙儿为了欢送她,一起去吃饭和喝酒。
不知道真她现在怎么样了,很想打个电话问一下。我想杰应该会好好照顾她吧。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手机的拨出键,得知他们住进了朋友介绍的军人招待所,我才放心一点。
5月4日 真
昨天晚上铭基打电话告诉我们,他想出了个偏门的主意:由于住在吉日旅馆的深圳大姐今天一早就走,在和她商量以后,大姐把房间钥匙留给了铭基且没有退房。如果我们悄悄进去住她的房间,估计没人发现。即使发现也应该可以通融一下。
因此我们一早便带着行李打车去了吉日,其实也就紧邻着八朗学。在出租车上就看见铭基正蹲在路边打电话。
我第一反应是:他今天有点不同。杰也说:“铭基今天有点不一样。”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同,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这时铭基忽然抬起头,朝我们的方向茫然地望了一眼。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可就在那一瞬间,那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竟然真实地发生了。
我一向不是注重男生相貌的那类人,也很难得被肤浅的色相所震撼。因此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何以忽然对他的面容和目光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直到下了车才发现,他今天戴了隐形眼镜,还刮了胡子。整个人焕然一新,不再是珠峰那个粗枝大叶不修边幅的铭基了。
我们悄悄溜进大姐的房间,刚放下行李,服务员就气呼呼地冲进来,揭露了我们的“阴谋”。我们想让她通融通融,谁知藏民的思维逻辑与汉人根本不是一个体系,她根本不吃我们那一套,说破嘴皮也没用。
万般无奈下只好投靠那家三星级的雄巴拉宾馆,价钱真是贵得让人心痛。
下午和杰去了哲蚌寺。
由大门到佛殿是逐步升高的过程,山路漫漫。蓦然回首,山道上空无一人,好一个清净所在。到得殿前,看见僧人正在扫地,“唰拉唰拉”的声音反倒更衬出此间的宁静。待得久了,时间和空间感都变得模糊,浑忘此处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晚上与杰和铭基约好一起去那个拉萨最有名的文化餐吧玛吉阿米吃晚饭。
“玛吉阿米”的名称出自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会冉冉浮现在我的心田。”
玛吉阿米现在已几乎成为西藏游客必去的场所。藏式布置,兼夹西方品味,自成一格。最经典的是那里的留言簿,厚厚几大本,写满了各国游客的故事和感言,我觉得没有哪部文学作品能有这般感人。留言簿在我手中一页页翻过,忽然读到一篇一个女生为完成死于登山事故的男友的遗愿,再次来到这个伤心地,再次准备攀登珠峰的故事,为文字间的真情挚爱所打动,忍不住落下泪来。
可能是下午爬山时受了凉,忽然间我开始打起喷嚏,一个接一个,眼看是要感冒了,铭基把他的外套借给我穿上。
那件外套的温暖,真是一生也不会忘记。
喝着酒,聊起在西藏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事物。杰忽然指着我对铭基说: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
我吃了一惊。虽然早已有点感觉到他喜欢我,也还是不好意思了。
铭基的答案是“现在”。
(和我在一起的现在吗?)
轮到我的时候,我撒了谎。
我印象最深的怎么可能只是那些寺庙?可是,真正的答案,当时的你知不知道?
5月4日 铭基 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早上起来,我把留了两个多星期的胡子剃掉,还戴了隐形眼镜。一直觉得自己在西藏特别邋遢,也应该改变一下形象了。
和黄毛一起去给深圳大姐送行,他表现得非常舍不得大姐。我们都怀疑他其实是在暗恋大姐,虽然大姐除了年纪可以当他大姐以外,不能不提的就是大姐还是别人的老婆。
姐弟恋,现在可是相当流行啊。
原来我已经计划好把大姐在吉日旅馆的房间钥匙拿过来,让真他们偷偷住进去。但是我们到房间坐下来不到一分钟就被发现了,马上被打扫的人赶了出去。抢滩吉日事败后,她也不想回军队招待所了。后来他们还是去了那一家指定的饭店,价格贵一点也没办法。
看着真和杰坐上出租车离开后,我去了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一个人瞎逛,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拍照,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又回八朗学。
晚上跟杰和真约好了一起去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是一家非常有名的藏式餐吧,就在八廊街上,离大昭寺不远。这里真是一个舒服的地方,里面的布置十分特别,一派藏式风格。
因为“非典”的关系,来这里的人不是很多,我们占了中间有大沙发和茶几的位子。杰和真坐在一边,而我就坐在对面。我们在这里吃晚饭,喝酒,聊天,非常惬意。
桌上放满了店里的留言簿,精致的留言簿满载着大家在西藏的感受。随手拿起一本翻过后,我觉得非常的激动。
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热爱着西藏的,热爱着这片地球上最后的圣土。这里有着灿烂的阳光,蔚蓝的天空,连绵的山脉,澄澈的湖泊,虔诚的信徒和纯朴的藏民。如果可以在这里遇到喜欢的人,一定是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在众多的留言中,其中一段是关于一对情侣在西藏登山时男生因意外而逝世的故事。留言簿上的就是那位女生写给“他”的信,写得真挚感人。真看过后,眼泪涌了出来。我知道,是因为这个故事触碰了她心底的痛处。不善言辞的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缓缓为她递上了纸巾。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下来。我们继续聊天,她问我和杰在西藏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杰马上对真说:“我在西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
我听后吓了一跳,这个……算是表白吗?我偷偷看了她的表情,好像有点害羞。
为了婉转表达她也是我在西藏里最重要的回忆,我说:“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刻”。她会明白吗?但是我看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似的,或许我真的说得太隐晦了。
然后到她说了。
她想了一下,说:“我在西藏印象最深刻的是寺庙。”听罢,我努力去尝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是因为我们一起逛过很多寺庙吗?
后来,真觉得有点冷,借了我的外衣来穿。虽然我也觉得挺冷,但为了保持风度,也就只好放弃外衣了。
5月5日 真
三点多就起了床。外面漆黑一片,空气中的寒意直沁骨髓。
这一天的主题有点神秘又有点血腥——
天葬。
天葬是藏族古老神秘而又普遍的风俗习惯。简单说来,就是将死者的尸体喂鹫鹰。鹫鹰食后飞上天空,这被认为是死者顺利升天的象征。天葬的习俗究竟始于何时,并未见有明确可信的记载。然而由于藏族与佛教的渊源,我一直觉得佛教中“尸毗王以身施鸽”及“摩诃萨埵投身饲虎”的故事也许就是天葬的来历。
听说过太多关于天葬的传闻,不亲眼看看实在不甘心。尽管我其实怕得要命。
主持天葬的场所是直贡梯寺,离拉萨颇有一段距离。半夜里开车出发,一路颠簸得连骨头也几乎散了开来。最可怕的是前面有一辆送灵的白车。想到那辆车大概和我们是同一个目的地,我吓得连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打算睡觉,可是哪里睡得着。杰把他的外衣盖在我身上。随着车的颠簸,衣服也一点点往下滑。虽然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坐在我身边的铭基右手搭在我的椅背上,不时地从后面轻轻替我把衣服拉好。尽管这条路又长又黑又颠簸,此时却真有点暗暗希望这车就一直这样开下去。
车开到位于半山腰的直贡梯寺,我们仍然留在车上等待更多灵车的到来。
今天是星期一,周末按惯例是不举行天葬仪式的。我们知道今天送来的尸体数量会比平时多,可是悄悄数一数,吓了一大跳——竟然有七具之多!
僧人们鱼贯而出,一排排站好。远道开车送来死者的家人们,也开始忙着从车上把尸体搬下来。他们还从车上搬下了许多一袋一袋的东西,好像是土豆之类,大概是送给寺庙的谢礼。
僧人们围着地上的死者开始做起法事,半空中尽是诵经祝祷之声。我们默默站在一旁,尽量不惹人注意——据说如果死者家人不愿意让外人看天葬,我们就极有可能被赶走。
我原以为天葬只是在寺前进行,谁知做过法事之后,死者又被其家人背起来往山顶走,我们一路跟在后面。山路崎岖,空气稀薄,海拔极高,走得我们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我很清楚接下来将看到什么,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我胆子不大,平时看到电影里的血腥场面都会捂住眼睛。可是一直想看天葬,老实说当然是怀着猎奇心理。然而发现真的快要见到的时候,全身都有点发抖。
铭基大概看出我的恐惧,走到我身边安慰我不要害怕。
爬山的整个过程中,杰都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因为这样的举动,常常有人把我们认作情侣。可实际上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杰是个很好的男生,可我对他的确只有朋友般的情感。尤其是对铭基渐渐产生好感之后,越来越不喜欢杰的这些处处体现“亲密”的小动作。我一路上都试图摆脱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生怕铭基会产生误会。无奈怎么也摆脱不了。偷看铭基一眼,只见他加快脚步,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终于走到了山顶,眼前一大片平坦的空地,就是传说中的天葬场了。
我本能地想坐得远一点看,想一想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又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一些,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来。而铭基却找了个极近的位置,紧紧盯着天葬师的一举一动。我觉得他胆子真大。
天葬的具体过程也无须赘述了,总而言之确实和传说中一模一样。一开始实在触目惊心,可是看得久了,我竟然也麻木了,觉得好像在看电影一般,有种不可思议的非现实感。“这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虽然心里知道此事千真万确。
最令我吃惊的还是那些一闻见桑烟和血腥味就瞬间从山谷中飞来的大批秃鹫,其体型之庞大是我平生所未见。天葬师处理尸体时,有专人负责将它们拦住。一旦解除防线后,它们就以一种恐怖的奋不顾身的姿态红着眼冲向尸体。一时间只见灰压压的一片,它们互相抢夺着,跳跃着。空中像下雪一样飘着它们拼抢时掉落的羽毛。在这样的阵势面前,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很害怕这些巨大的秃鹫。然而藏人认为,天葬台周围山上的秃鹫,除吃人尸体外,不伤害任何小动物,是“神鸟”。
前后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天葬场上便真的是尘归尘,土归土了。肉身完全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所感悟,觉得这才是生于自然而还于自然,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走得一清二白,干干净净。而鹫鹰只是帮助死者达到这样干净彻底的解脱的媒介。我忽然开始有点欣赏这种特殊的殡葬仪式,觉得这是源于藏民本身对于生命的敬畏。
看完天葬回来,气氛一下子轻松许多。大家一回到车里就吃起饼干来,现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着实不容小觑。
回去的车程,一如以往,铭基还是坐在我的旁边。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不敢,觉得太唐突,又不知他对我是什么感觉。内心挣扎许久,终于感情战胜理智。借着车子的颠簸,我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不敢持续太久,每次车子一颠,立即分开。过得一阵,再慢慢靠过去……自始至终我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看不见铭基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睡着。
晚上,在雄巴拉宾馆接到铭基的电话,让我们去八朗学喝酒。杰本来不是很想去,但是看见我执意要去,也就只好随行。
我们坐在铭基的房间里喝啤酒,八朗学各路英雄济济一堂。记得众人中还有一个红衣红裤,满头发辫的怪少年,自称“小草”。
另外一个香港朋友阿明给我们玩了很多有趣的心理测验。阿明在这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我们都尊称他为“黄半仙”。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一张纸上画了很多格子,让我在不同位置的格子里凭感觉随意写出不同朋友的名字。我照做之后把纸递给他看。他分析了一番,悄悄告诉我,在我的心里,现在最重视的,也是和我最亲近的人,是杰。
我心内暗笑,黄半仙啊黄半仙,即便你号称“算尽天数,料事如神”,也绝对料不到一件事:
那个位置我本来想写的是铭基的名字,因为害羞才换成杰的。
我望向铭基,他正和朋友聊天,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眼下发生的事情。
5月5日 铭基 直贡梯寺 夜宿八朗学旅馆
清晨五点钟出发去看天葬。
天葬是藏族最高荣誉的葬礼,而直贡梯寺是世界三大天葬台之一。天葬师会先把死者的遗体肢解,然后天上的鹫鹰就会飞下来把肉吃掉,意思就是把死去的人带到天上去,飞到极乐世界。
我们到达直贡梯寺时,天葬还没开始。遗体一具一具的送来,都是用白布裹好平放在担架上的。按照传统,每月藏历的初八、十八、二十八,还有周六、周日都是不能天葬的。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所以应该算是比平常的多,一共有七位往生者。司机已经先提醒过我们这个数目是不能数出来的,所以我们都显得非常谨慎。除了遗体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祭品。
过了一会儿,天葬仪式开始了。首先是在寺庙前举行了一些藏族仪式和念经。然后,大家就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寺庙后面山上的天葬台。在路上,我发现真看起来好像很害怕似的,只好逗她说话让她不用那么紧张。
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后,我们到达了天葬场。看天葬时,杰把手放在真的肩膀上以示安慰。我看在眼里,虽说有点妒忌,但其实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为了把天葬的过程看得更清楚,我往前走了一点,但又不好意思走太近,怕那些藏民觉得不尊重。
在回拉萨的路上,因为太累的关系,我们都在车上睡着了。在半梦半醒间,我发现真好像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是我们同行那么多天(我们在车上一直都是靠着坐的)第一次发生的事情。难道是因为路太颠簸吗?还是她已经有点喜欢我?为免惊动她,我继续假装睡觉。虽然我已习惯了在旅途中“出租”肩膀给同行女生休息,心里还是暗自欢喜。
晚上我们一群八朗学之友买了一箱啤酒回来,准备一起在我和阿明的房间喝个痛快。那时候我真的很想叫真一起过来玩,但是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奇怪的是阿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跟我提议把真他们叫过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马上打电话给她。但是她只说可能会过来,让我有点失望。
最后,真和杰还是来了,我知道自己高兴的表情已经写在脸上。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然后阿明又给大家玩心理测验。其中一个心理测验是要把九个名字写在九宫格里面,然后阿明给我们分析每个位置是怎样代表那个人在你心目中的位置。
我特别留意真会写什么,最后却发现她把杰的名字写在“心里觉得最重要的人”那一格。阿明给她分析时他们都显得有点尴尬。那时候我心里面认定了真一定是喜欢杰的。
大家走了以后,我坐立不安,觉得有点不吐不快。所以,我决定写一封信给真,告诉她我很喜欢她,虽然我知道她不一定会喜欢我。我住的是四人间,其他人都休息了。阿明在中央点了一根蜡烛,这样我就写起信来了。
他问我:“你写信给谁?”
还没等我开口回答,他已经继续说:“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心里暗暗佩服。
可是我提笔多时,还是没有下笔。
我真的完全不知怎样开始写好。
他见我这样,就跟我说:“如果想不到写什么,就从‘你好吗’开始吧,那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就这样,我给真写的信就由“你好吗?……”开始了。
5月6日 真
在西藏的最后一天。
本来打算这一天离开西藏,因为机票的问题又延了一日。铭基本来这一天要去山南,听说我们多留一天,也就临时取消了行程。
上午和杰做了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去医院检查身体。由于我们买的是非常便宜的军航机票,又是特殊的“非典”时期,上机时必须出示健康证明。
繁琐的排队和检查花去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走出医院的时候,杰问我:“下午想去哪儿?”
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这是我在西藏的最后半天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去走走!”
他有些被刺伤了,一言不发地离去。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激动,然而我也确实早就想单独行动了。当初只是说结伴旅行,可并没说要天天时时刻刻在一起。何况他还处处暗示别人我和他是情侣,弄得大家都想给我们以“私人时间”,常常有些什么活动也不叫我们参加。记得第一天到西藏的时候,有人悄悄问我:“他是你男朋友吗?”我非常诧异:“当然不是啊,我昨天才认识他。”那人一撇嘴:“我也觉得不像。可他刚告诉我说你们是一对。”
当下我也只得苦笑。
杰是个很好的男生,对我嘘寒问暖,处处照顾,我也知道他喜欢我。但是缘分这东西是很难说的,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我的那杯茶。
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铭基。
我打算再去一次大昭寺。
西藏众多寺庙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大昭寺。很想离开时再去看上最后一眼。
我先去了充塞康买烟,忽然想去厕所,记起八朗学就在附近,立即去了。其实心里也隐隐希望能在那里遇见铭基。
果然看见他和黄毛、黄半仙一起坐在二楼他们常去的咖啡座上,铭基正埋头写着什么东西。我笑着走近他:“写日记吗?”
他吓了一跳,一边点头,一边赶紧把那几张纸收了起来。
黄毛问我:“杰呢?”
“我怎么知道?我想自己走走,我逛我的,他逛他的。”我真的不喜欢大家把我们看成一对。留意铭基的表情,我觉得他似乎有点高兴。
大家胡乱聊了一阵,吃了雪糕,黄半仙问我:“你想去哪里逛?”
“大昭寺。”
他点点头,转向其他人:“那我们也一起去吧。”
我的心里忽然开出一朵花来。
大家在附近小店买了些水和零食,慢慢走去大昭寺。
先在大昭寺门前的手工艺品市场逛了一圈,黄毛买了很多的藏银戒指打算送给朋友。然后我们就在广场上找个地方随便坐下来聊天。
今天的阳光特别灿烂,我只穿一件T恤也还是嫌热。开始是我和铭基聊,黄毛和黄半仙聊。后来不知怎的换了位置,变成我和黄毛聊,铭基和黄半仙聊。
我有点失望,心想铭基大概觉得我无趣吧。
不过后来和黄毛聊得也非常开心。这是我们第一次聊那么久。他从钱包里拿出他妈妈的照片给我看,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把妈妈照片随身带着的男生。黄毛告诉我他的人生,他的感情,他的困惑,他的理想。我觉得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感情丰富又理想主义,在如今这个拜金的社会里,真可算是稀有动物了。尽管他有点过于感性,但那一腔热血令我想起五四运动中的人物。最重要的是,从他的身上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同样理想主义,同样为理想可以奋不顾身的影子。不同的是,我已有点被现实磨钝棱角,那个影子只能悄悄收在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而黄毛则把它完全张扬出来,敢哭敢笑,大情大性,活脱脱是那本成人童话《小王子》中的人物。所以我与他分明是刚刚认识,感觉上却已是多年老友。
虽然聊得高兴,我也有点着急,眼看天色已晚,而旁边几位仁兄都没有进大昭寺的意思。最后还是黄半仙发话:“走吧。能逃票就逃,不能逃我们就不进去了,你一个人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守门的喇嘛不让他们进去。我正要向他们挥手说再见,铭基忽然说:“我买票进去,我还没有进去过呢。”
我还真的有点吃惊。
大殿佛堂还有一段时间才开放,这段时间里我们坐在二层屋顶的塑胶椅子上耐心等待。
这次我也没怎么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一朵白云缓缓从我们头顶飘过。我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刻的天空。
在张艾嘉执导的影片《心动》中,金城武饰演的男主角也曾经这样拍下了一张又一张的天空,从十八岁时恋爱分手一直到中年时妻子病逝。葬礼结束后,他把这些照片全都送给赶来日本参加葬礼的,他十八岁时的女友。她在回程飞机上好奇地摊开那些只有天空和云朵的照片,看见了照片后面那些写着日期的如“1992年1月14日,非常冷”之类的字迹。看见最后的那句话时,已届中年、历尽沧桑的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就是我想你的每一刻。把它们全都送给你。”
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真切地体会到影片中他的心情。
是怎样的百转柔肠。
我告诉铭基这部电影,他微笑说他也看过。
我安静地看着他。两个人之间只有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
云淡风轻。
他拿出相机自拍下我们的合影。拍照的那一刻,我们靠得很近。
我忽然觉得空气中有点异样的气息。
可是这种感觉一闪即逝。
然而那时我已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2003年5月6日的这个黄昏。
按照八朗学的传统,晚上我们去喝“滚蛋汤”,大家为我和杰送别。
我们在天海夜市吃烧烤,喝啤酒。气氛很热闹,然而我的心情却始终有点沉重。
黄半仙给我看手相。他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天,煞有介事地说:“你以后的老公很帅。嗯,就像我这么帅。”
我被他逗笑了。像他这么……“帅”?
那我还是不要结婚了吧……
铭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第一次长时间地注视他。
我对自己说,看一眼少一眼,以后也许就再没有机会这样看他了。
他的面部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好看。一双眼睛清亮如水。
忍不住告诉他:“你的眼睛会放电呢。”
“放电?”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笑了。可是那个笑容僵在嘴边,看起来可能反而有点悲哀。
吃完饭我们去唱卡拉OK。那时的拉萨虽然还不够发达,可是玩乐设施还是一应俱全。
唱了《青藏高原》、《我的家乡在日喀则》,也唱了《灰姑娘》、《后来》和Beyond乐队的歌。
唱到后来大家都有点累了,黄半仙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终于打道回府。
走出卡拉OK厅,铭基突然走到我身边:“生日快乐。”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还微微一鞠躬。
我的生日是六天以后的五月十二号。他居然记得。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串佛珠。
坐在出租车上我就开始看那封两页纸的信。
“傅真,你好吗?……这次来到西藏,认识了很多朋友。你是他们之中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一个……”
我记不清具体的字句和细节,只记得他留意到我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句无心的话。
真没想到,珠峰之行中那么温和沉默的铭基,竟然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竟然有着这样细腻的心思。
他觉得我不是很快乐。他希望我变得坚强而快乐。
信的末尾他用英文写道:“I like you. I hope we can meet somewhere in the future, no matter in Beijing, Hong Kong or Tibet……”(“我喜欢你。希望我们将来可以再见面,不管是在北京,香港还是西藏……”)
我那时并不认为信中的“like”指的是那种意义的喜欢。可仍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因为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理解和怜惜,因为他时时处处的关怀和注视,使我觉得温暖。
我是个从小就有点特立独行的女孩子,虽然与周围人相处得都还算不错,心里却一直有些骄傲和清高。因此真正的朋友很少,独来独往惯了,竟有些享受孤独。
记得向前男友提出分手的时候,说了一堆的理由。他完全不能接受,不能置信地说:“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你。”
我却很冷淡地说:“为什么要了解呢?我们注定是孤独的。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可是那封信……真的触及到我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二十一年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所有人都觉得我坚强,所有人都觉得我快乐。因此很多人只是一味将自己的困惑和烦恼向我倾诉,而几乎从来没有想到我也有不快乐的可能性。有不少人喜欢我,可是他们只在意自己喜欢我这个事实,只希望自己付出的感情能够有所回报,却忘了我也会有自己的感受。
只有他看出我最深的悲哀。
才短短几天。却像已相识了一百年。
而今夜我就要向这个相识了一百年的人说再见。也许再也不见。
我拿着信纸的手有点发抖。
车停在八朗学的门口。
我和这些萍水相逢的朋友们一一拥抱作别。
黄毛像对待男生那样用力拍打我的背。黄半仙是一贯的淡淡然。张跃有点没回过神来。
最后一个是铭基。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他,我想,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紧紧地拥抱他。
很久很久。
我想,那次拥抱的时间之长,可能破了八朗学的历史记录。
终于放开的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
不敢多看他一眼,我脚步踉跄地逃回出租车内,擦干脸上的泪水。
透过车窗向外看,杰还在和他们告别。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某部电影的布景之中。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回到雄巴拉宾馆,我一下子倒在床上。
把铭基送给我的那串佛珠戴在手腕上。又拿出那封信来看,看看又哭了。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杰见我一个人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如何是好:“要不然……要不然我把铭基叫来?……我让他明天一早来送你?……嗯……要不然我一个人先去云南……你……你在这里多待一阵?”
可是铭基后天也要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我们的相遇,难道只是为了一场别离。
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我自然早已明白,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着相识与告别的过程。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知道“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的道理,却还是奋不顾身地付出自己的感情,一头栽将下去。
杰大概是非常郁闷,一个人出去了,整整三个小时后才回来。
我几乎整夜无法入睡。
5月6日 铭基 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原来我今天是打算一个人去山南的。
但是昨天晚上知道了真和杰因为航班的问题,推迟到明天才走。所以,我便决定在拉萨多待一天,说不定能再见到她。
早上起来,一如以往地跟黄毛和阿明在八朗学天台晒太阳、喝咖啡、聊天。
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要是这样在拉萨待一辈子我也愿意。
他们两个写日记,我继续昨天没有写完的信。可是,真好像一阵风一样,突然间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慌忙把那封信收起来,讹称正在写日记。
奇怪的是她今天没有跟杰一起来。
我们一起玩扑克牌,黄毛因为玩输了要给大家买雪糕吃。吃过以后,我们决定了下午一起去大昭寺。
来到了大昭寺前的广场,我们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聊天。一开始我是跟真聊的,过了一会儿换了我跟阿明聊。阿明对我说再待一会儿就离开西藏,打算去农村支教当老师。相比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胸无大志。
这是一个好惬意的下午,我们在附近小摊上淘淘纪念品,随便拍拍照。更有趣的是阿明要不断地跟一个擦皮鞋的小孩角力,因为小孩坚持要擦他的运动鞋。
最后,我们来到了大昭寺门前。黄毛和阿明因为要买门票而不打算进去。虽然我昨天已经买票进去过了,但为了可以跟真在一起,我撒谎了:“我也想进去,因为我还没有去过”。
我们进去以后,一起在主殿外面的转经道转了一圈。
那年那月那日,我们一起转动了在大昭寺的经筒。
因为主殿要七点整才可以进去,所以我们在二楼的椅子上坐着等候。抬头仰望着天空,真想起来电影《心动》的场面,也像模像样地拿着照相机对天空拍起来。
西藏的那一片天空,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跟她都对西藏有深厚的感情。可是,再过几天,我们都要离开这里了。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回到现实世界,回到忙碌的工作。我要回香港,她也很快要去英国留学。
所以,我们约好了五年后一起再来西藏。
我们没有说很多话,只是默默地感受那一刻。后来,我拿起了相机,我们一起拍了一张自拍照。
那一刻,我感觉从来没有跟她那么接近过。
七点整,我们一起进了主殿。主殿里面很挤,我大胆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是没维持多久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而把手放开。后来,“江苏色狼”(没办法,他在西藏的每一天就只顾着认识女生,我们只好这样叫他)发短信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一起吃晚饭,我们看完主殿以后只好赶紧坐三轮车回去。
回到八朗学,原来大家都已经聚在一块了。
今天晚上是为了给真和杰送行,我们打算一起去天海夜市那边吃饭。我让大家先走,然后把我没有写完的信完成,并把今天买的一串檀木佛珠放在里面,作为真的生日礼物(她是5月12号出生的)。
到了天海夜市,我们一起吃烧烤,喝啤酒,聊天。阿明继续发挥他的看家本领,为大家看手相和面相,也从此被人称为“黄半仙”。
真坐在我对面,对我说:“我觉得你的眼睛会放电呢。”因为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的,所以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吃完饭后我们去卡拉OK(是,连拉萨也有那么现代的地方),唱了很多我们在西藏常常唱的歌曲:《灰姑娘》、《我的家乡在日喀则》、《后来》,还有Beyond和阿杜的歌。
那个晚上,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把那封信交给真,可总是有很多人夹在我们中间。
最后,从卡拉OK出来时,我抓紧了那一瞬间的机会,鼓起勇气跑到她面前。因为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错失的。
我唐突地说了一句“Happy Birthday”,然后就把信封塞给了她。我不太敢看她的反应,只记得她好像不知所措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我们就各自上了出租车。
回到了八朗学门前,我们一个一个地拥抱作别。
我是最后一个跟真告别的。
我们的拥抱非常非常长,好像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在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好像停顿了一样。
到最后,我们还是分开了。我看着她跟杰上了出租车,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往我这边看过来。
回到房间,我好像还在做梦一样。我真的不太理解那个超长的拥抱到底是意味着什么。我想,她现在应该看了我的信吧?可是,对于我们两个人的感觉,好像既确定又不太肯定,因为我一直以为真是喜欢杰的。在满脑子的疑惑下,我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5月7日 真
终于要离开西藏了。
下一站是云南。由于“非典”的缘故,走滇藏线的陆路计划泡汤,只好先飞到成都,再坐火车去昆明。乐和滔与我和杰一班飞机,不过他们是回家。
走出雄巴拉宾馆的时候,虽然明知道铭基不会来送我,却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
贡嘎机场离拉萨挺远。坐在车里看着一路上的风景,心里恋恋不舍,怅然若失。
真的不想离开西藏,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
我会建议所有人一生之中至少要去一次西藏。那真是个太太太神奇的地方。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西藏。她是独一无二的。
在西藏你会发掘出人性中一些最真最纯的东西。过去和将来都暂时抛诸脑后,名利之心淡泊许多,有抛开尘世俗务的轻松感。正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西藏之行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观,甚至成为一个转折点,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你此后人生的轨迹。
对我来说,西藏之行使我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在西藏产生的这段感情,虽然始料未及,却是我二十一年来最纯粹、最随性、最美丽的。
因为还没开始,就要结束,所以,也可能是最绝望的。
到达军航的专用机场,杰、乐和涛去打听登机事宜,只剩下我守着一堆行李。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着,那种想流泪的感觉又来了。
我想旅行的意义也许不在于走过的路和看过的风景,而在于途中遇见的那个人。
可是上天给我安排了如此美好的相遇,却不让我看见那结局。
有人说有情不必终老,只要仍能记得初见时彼此的欢笑。
我做不到。
我害怕从此以后天涯陌路,一别之后相忘于江湖。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难道我从此就只能生活在回忆里?
英国诗人拜伦在写给已逝情人的诗里,无限凄婉地说: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假使我又见你,
隔着悠长的岁月。
我将如何贺汝?
以沉默,以眼泪。”)
置身人声鼎沸的机场,想到昨晚那个长长的拥抱,那么遥远而不真切,简直已如旧梦一般,心中无尽悲凉。我想,多年以后,若是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次与他相遇,我们还会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却可能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有路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水。
机场是个具有强烈现实存在感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过去十几天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已经结束,我已然被拉回现实世界中,不得不开始考虑一些现实的问题。我即将去英国留学,铭基也将返回香港继续上班族的生活,隔着大半个地球,也许此后连再见面都很难,谈感情则更是奢侈的愿望了。
只是,我想,我一定得做点什么。虽然不知道他对我的感觉,可是如果不把自己对他的感情让他知道,我也许会后悔一生。
我决定给铭基发条短信。
那条短信的最后一句是: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希望不久可以见面。保重。
记得当时写“非常非常喜欢你”时犹豫了一下,后来觉得“喜欢”可以有很多种意思,就像铭基给我的信里也写“like”一样,应该没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主动向男生表示过好感,所以想用一种比较模棱两可的说法。
他的回复很快来了:我也是。
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发呆。他怎么比我还要模棱两可呢?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是”,“也是”什么呢?是也喜欢我,还是也希望不久可以见面?
想到他对我也许只是普通朋友的情感,我仰起头,大口吸气,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里。
带着酸楚难言的心情,我登上离开西藏的飞机。
终于到达成都。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成都,感觉却好似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再也见不到熟悉的寺庙和喇嘛,原始的色彩,荒凉的山脉,喝甜茶的小店,磕长头的信徒,还有成群乞讨的小孩。气温也骤然升高,成都街头的女生们已经是一派夏季的清凉装扮,而我却还穿着铁皮一样的牛仔裤。
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前往昆明,剩下的时间就只是在成都市内漫无目的地闲逛。我和杰好像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两个人沉默着走在陌生的街头。
看见一家音像店,我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进去。茫然的目光在一排排CD上扫来扫去。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已经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小小的店堂里忽然响起了刘若英的《后来》。
我愣在原地,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抽搐不已。
这是我在拉萨的最后一晚唱的最后一首歌。因为很爱这首歌的歌词,也因为觉得它像是对我自己这份感情的预言。
我是多么害怕,有些人,从此远去消失人海,一旦错过就不再。
在大排的CD架掩护下,我慢慢蹲下身去,大颗的泪水落在手中的唱片封面上,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一个商场闲逛的时候,忽然收到黄毛发给我的短信:
“到成都了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呢。”
我回复了他,并在结尾开玩笑似的加上一句话“你叫铭基不要哭哦”。
结果铭基的短信来了:
“谁说我哭了?我很想很想你哦,你怎么样了?”
从这一刻起,我们的“短信时代”开始了。
下午五点多,他发来信息:
“我在大昭寺内,坐着昨天跟你一起坐过的凳,一个人在发呆。”
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无声。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的心意。
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可是已经太晚了。
一想到这里,又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今天整天都想你,去的地方都是我们去过的,如果可以,我真的想紧紧再抱你一次。”
这条晚上九点多发来的短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爱情悄悄近了,在心里缠绕成河。
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分开之后才开始恋爱。且有星火燎原之势,很像那种压抑太久而终于爆发的感情。然而每次想到这段感情的将来,也让我彻底体会到了那种所谓的“甜蜜的痛苦”,满怀绝望的,却还在祈求神迹般的渺茫希望。
将来既然无望,那就把握现在吧——可现在的我们甚至无法见面!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晚上十点半,我们乘上开往昆明的火车。
半夜两点左右收到黄毛的短信:
“我和铭基在喝酒。就我们两个。他问我现在最想谁,我说没有。他说他很想你。给他打个电话吧,相信我,在火车上可能感觉更好。”
我毫不犹豫地从中铺爬起来,跑到车厢交接处去打电话。
仅仅隔了一天,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真聊起来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记得他听起来好像很开心,而我一直在傻笑。
5月7日 铭基 拉萨 夜宿八朗学旅馆
在睡梦中收到的短信:
09:49 :“昨天看过你的信之后很难过,告别的时候不敢看你的眼睛,因为我哭了。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相信不久就能再见。保持联系。”
看过这个短信后我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觉得简直不能相信。什么?!原来她真的喜欢我?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笨最笨的大笨蛋。对于这个消息,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回复好,难道说“我也喜欢你,有机会来香港找我玩吧”?结果,我只是简洁地回复了一句:“我也是”。
整天都在想这件事,对其他所有事我都心不在焉。早上跟江苏色狼去了西藏博物馆,下午跟他还有黄毛和阿明去了拉萨河边玩。我们在休息时,黄毛对我说傅真叫我不要哭,让我大惑不解。我只好发短信告诉她我很想她。
在太阳岛吃过东西后,我们分头活动。不知不觉地我走到了跟真一起去过的地方。我独自走进玛吉阿米,在真坐过的位置坐下来。我把留言簿翻开,再次写了一封信给真,很希望她以后再去西藏的时候可以看到。
我这一次没有用“喜欢”这种不太确定的词语。因为,现在我可以确定对她的感觉不止是喜欢,而是爱。
到了大昭寺,我一个人再次走过转经道。在二楼,我把我们坐过的椅子拍下来。我在想,难道这一切就只可以是回忆?
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最后一个晚上在西藏,我跟八朗学的朋友们喝了个痛快。回到房间,我还是对真的事挥之不去,就问黄毛:“你现在最想念谁?我现在很想念真。”他听后显得有点惊讶,可能他对我们两个的事还是不太了解吧。谁知过了不久,我就接到真的来电。我实在高兴得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只有甜蜜蜜的感觉。那夜,我在兴奋状态下入睡。
5月8日 真
“早上好。我现在在候机室,等待十点半往成都的班机。快要离开拉萨了,一个我们相遇的地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我在想,回到南京我要马上跑去把胶卷洗出来。很想很想你,看不见你的样子看你的照片也好。”
……
这几天手机成了我最宝贵的东西,连睡觉时都紧紧攥在手里。
而这些甜蜜的短信,真不能相信是出自那么沉默寡言的铭基之手。
我被这些短信折磨着,一时微笑一时落泪。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那么多的悲悲喜喜,全都因他一人而生。
我喜欢的作家杜拉斯说过,如果有幸福的话,它总是和绝望紧密相连。
5月8日 铭基 拉萨-南京 夜宿金鹰大酒店
我终于要离开西藏了。早上五点钟起来时,四周还是漆黑一片。阿明为了给我送行,也一块起来了。他把我送上出租车后,车子便开往拉萨贡嘎机场。车开了没多久,外面便下起雪来。我非常担心航班会被取消,所以发了个短信告诉半仙。想不到他对此事显得甚为兴奋,仿佛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似的。
到达贡嘎机场时,阳光普照。机场门口已挤满了乘客。经过繁复的手续和量体温等流程,我到了候机室等候登机。远眺着窗外连绵的山脉,一个人独自在发呆。回想在西藏虽然只有短短十来天,却带来了无限回忆。现在快要离开这片地方了,心里面有说不出的难受。
这是因为真吗?
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我快要离开西藏了,过了不久收到她的回复:“不可以忘记我哦,反正我不会忘记你的。”
看罢,带着无奈的心情登上飞机。
下午在成都机场等候转机到南京时,再次收到真的短信:“现在车窗外全都是南方典型的风景,青山绿水。好怀念西藏寸草不生的荒山和难看的山羊。”
难看的山羊?看罢不禁会心微笑。
到达南京已经是晚上了。因为“非典”肆虐,公司极为紧张,不让我回原来住的公寓。结果“被逼无奈”地住进了四星级大酒店。跟真通了电话,知道她跟杰已到达昆明了。
5月9日 真
一早坐火车从昆明去大理。
大理自然是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而我却还在兀自怀念西藏寸草不生的山坡和难看的山羊。
在那么特殊的“非典”时期,大理还是对外地游客表现出了泱泱古城的气度。而更热门的风景区如丽江、泸沽湖、西双版纳等则几乎彻底封闭,也不知何时能再重新开放。大理是丽江等地的必经之路。一时间,四面八方的游客齐聚大理,耐心等候丽江等地的解封。
杰的假期已过时限,公司不停地打电话催他回去。可他执意要留下来陪我过完生日才回北京。
我发短信对铭基说,即使杰回去,我也是要留下来等丽江解封的,如果你能来大理和我一起等就好了。
然而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存丝毫奢望。
5月9日 铭基 南京 夜宿金鹰大酒店
早上醒过来时收到真的短信:
“早上好,我已坐上开往大理的火车。大前天的晚上,我们在天海夜市喝酒。前天晚上,我在热闹的成都街头。昨晚在昆明的露天酒吧听人唱歌。今晚却又将在陌生的大理。四日四城,这人生怎能不叫人感慨万千?”
自从离开西藏后,相逢恨晚的我们每天都以短信紧密联系着。真的很感谢现代科技的发达,带来这种既方便又含蓄的沟通方式。
今天是我在南京的最后一天,决定要好好逛一下。早上先把照片拿去冲洗,然后去了玄武湖。
一个人在湖边散步,脑子里反复闪现着的都是西藏的事情。抬头看看,虽然是同一片天空,这里的天空却比西藏的感觉远多了。发了一个没有意义的短信给真:“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结果,等了很久都收不到回复。
这件事,让我担心了好久。
最后,我才发现她原来根本没有收到我这个短信,该死的中国联通居然把我这个短信弄丢了。
下午去拿照片了,我对洗出来的照片效果极为满意。当中有一些真的照片,拍得十分漂亮。
那时候,真也到达大理了:
17:34:“这里可以住,但是听说丽江什么的都不可以进了。不过这里也不错,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哪怕只有几天也好。”
17:52:“杰大概13号回北京,我打算多住一阵子。你也来吧。”
心里想了又想,我怎么办好?
这时候,刘若英的《后来》仿佛在我耳边响起:“……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去大理见她一次。
晚上南京的同事给我饯行,大家都觉得我从西藏回来后又瘦又黑了。
5月10日 真
收到铭基的短信: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想跟你说,我订了明天下午两点钟深圳到昆明的机票。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一定要来找你。我不会像上次那样错失你,不然我会后悔一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疯了吗?他的假期已经结束,刚从南京回到香港,怎么可能再出来旅行?
5月10日 铭基 南京-香港
早上把明天从深圳飞昆明的机票订好,然后启程前往南京机场。把这件事告诉真,她开心得简直不能相信。
下午五点多,飞机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走出机场时,对于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显得有点不习惯。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接到同事的来电。我让同事试着问一下经理我多请一个星期假可不可以。可是,我得到的回复是绝对不可以。
我的心马上往下一沉。我想,如果到星期一早上经理知道我没来上班,肯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马上把我辞退。
从这一刻开始,压力从四方八面接踵而来。回家后,我把明天要去大理的计划告诉了家人。妈妈马上问我:“一年前你不是已经去过大理了吗?为什么还要去那边而不上班?”我回答说:“是去过,但是还是想再去一下。”(妈妈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咨询了两位好朋友,一位表示支持,另一位却十分反对。
对于我的疯狂行为,只有极少数人表示支持。一时间,工作、家人和朋友的压力,把我逼得完全透不过气来。在这一刻,我完全体会到韩剧《蓝色生死恋》中俊熙受到了各方压力而被迫放弃跟恩熙结婚时的心情。
看着手上的机票,内心挣扎了很久:应该放弃,还是坚持?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决定。
5月11日 真
铭基不像是会做出这样疯狂举动的人,然而他真的做了。
从香港到深圳,从深圳飞到昆明,再从昆明坐大巴到大理。十二个小时的旅行,一日四城的故事。
一路上,他不断地发来短信,告诉我还有四公里……二公里……一公里……
直到终于在下关车站见面。
出现在我眼前的他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
在杰面前,我不好意思奔过去拥抱铭基。然而在夜色下久久凝视他的眼睛,一时间百感交集。
几天来盼望了那么多次的这个人,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
没有暴风骤雨般的拥抱,没有什么爱的表白。你微微地笑着,不对我说什么话。可是我却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待很久了。
还记得我们后来去了一家名叫“唐朝”的酒吧。
他在桌下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他微笑看着我。
我轻轻把自己的手覆盖上他的手。
终于可以执子之手。
这大约是我们爱情的开始。不记得那个时刻,午夜的钟声是否已然敲响。零点一过,便是我的生日。
过去十几天的点点滴滴,忽然像电影般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拉孜小浴室外的漫天飞雪。
珠峰下的半碗方便面。
开往直贡梯寺的颠簸路途。
玛吉阿米他温暖的外衣。
大昭寺屋顶的天空。
天海夜市他闪动的眼神。
出租车里泪流满面的我。
长到不能再长的告别拥抱。
……
当然还有八朗学前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刻我们共同站立在宿命无形的掌心中。
像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5月11日 铭基 香港-深圳-昆明-大理
我拿着背包,再次踏出了家门。
今天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因为要跑好几千里路。
早上从香港坐火车到深圳,然后坐机场巴士到了深圳机场。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飞机抵达了昆明机场。
因为“非典”的关系,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片紧张的气氛,昆明到大理的航班已经全部被取消。
我马上从机场打车到长途汽车站。司机说因为“非典”的关系,昆明去大理的长途汽车班次比以前少多了,这让我非常担心。
我实在不敢张扬自己是香港人的身份,怕马上会被人关起来隔离。下车后,我飞奔到售票处。我不能浪费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赶到大理,及时为真庆祝生日。
下午五点半,我登上了开往大理的长途汽车。在车上,我不断地注意着公路上的路牌,然后发短信给真告诉她我还有多少公里路程才到。那三百多公里的路途,仿佛跑了一个世纪。我在期待着,想象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晚上十点多我终于到达了大理。真和杰已经在车站等我。因为杰在的关系,我们显得有点拘谨,见面时并没有拥抱。
我们去了一家叫“唐朝”的酒吧,里面正放着许巍的《漫步》。今晚我跟真是靠着坐的,杰坐在对面。
半杯酒下肚,我壮着胆子在桌底把手伸了出来,掌心朝上,等待着她的回应。
这是我们第一次十指紧扣。
到了凌晨十二点,我为真送上了第二份生日礼物——旋转木马音乐盒。那一夜,我们把在西藏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温了一遍。从相识,相知,相爱聊到最后分开,有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