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望月者
故事一般都得从头说起,从头说起一般都说来话长。不过,请保持耐心,有一个故事,从书店开始,以一本书的出版结束,是否算得上完美?
查林十字街84号,怎么又扯到它了。我也不想绕远绕到爪哇国去,我也想一竿子空降西藏,直接讲述一个更激动人心的传奇故事。可没办法,要在茫茫网海发现这个故事,查林十字街84号是个怎么都绕不开的关键词。作为一名“重症偏执狂患者+附庸风雅书迷”,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下意识在网上来一番徒劳搜索,为的是寻找一张书店照片。当然我知道“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书店早已不在,不过听说书店原址有铭牌标识,供世界各地书迷前往凭吊缅怀那段与书有关的脉脉情爱。
亲赴英伦花费不菲,幸而如今有网络,网络不比别的海,更非阿甘默默与之较劲的密西西比河,随便一网撒下去,都是一场大丰收,只不过,这丰收战果的点算,常出人意表。某日,关于书的微渺梦想终于初露曙光,照进网络的现实,我搜索到一张传说中查林十字街84号的原址铭牌照片。只是没想到,随这一网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位失败的媒人、一款兰心蕙质赏心悦目的文学女青年、一丛飘荡着雪山清冽冷香的爱情萌芽、一场没在沉默中熄灭而在沉默中爆发的心灵火灾……够多了吧?原来这一切还只是开始,接下来,简直网无虚发,如深藏海底的仙山冉冉浮出水面,金色穹顶触到第一缕阳光,焕发耀目光彩。所谓如花美眷,原来他们真在自己的王国里似水流年。
童话的结尾总是: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个童话有点特别,像所有对后来语焉不详童话的统一续集。我唯一的忠告是:保持旁观者的良好心态,切忌因妒生疑,而拒绝承认世界上真存在过分美好、以至于不真实的东西。
一切都得从高原上一位腿毛飘飘的胖子说起。他为因故得在英伦滞留几月的朋友操心,站在高岗上四处打望,正好他的博客又是一处非官方信息交换站,献计献策者争先恐后前赴后继。这么着,大洋那边一款姑娘映入眼帘,不由得欣然命笔。介绍文字才写了一半,发现姑娘已是幸福的早婚人士,并且走哪儿身后总伴着一位“阳光英俊”,做媒不成恼羞成怒的和菜头先生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人家帅得跟布鲁斯南、布拉德皮特有一拼,都在人道毁灭之列;一方面恨恨将这位铭基同学形容为“讨厌鬼+尾巴狗”。网络从来不乏好事者,一名和菜头的好心倒下去,千千万万个“探究癖”站出来,立马有人贡献出小夫妻的详细资料,有人爆料了铭基同学的博客,于是乎,“爱在‘非典’蔓延时”的《藏地白皮书》被挖掘出来——在比特这个海洋里。
其实我也跟和菜头一样,拒绝承认这段爱情很传奇,“不就是进了回藏,恋爱了一把,克服两地分居问题,跑了整个地球两周半结婚了吗?”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张爱玲曾在《半生缘》中借世钧之口大发感慨:“他爱的人也爱他,这在旁人看来是极普通的事情,对他却仿佛是千载难逢的巧合。”如今正好掉了个个儿,当事人双方看来很普通的事情,为何在旁人眼中却是千载难逢的巧合?江西姑娘傅真与香港小伙铭基相遇西藏定情大理团聚伦敦的爱情故事,之所以在网上被奉为传奇,不但赚取了无数纯情小女生的热泪,连平日里惯于冷嘲热讽不积口德树敌无数的和菜头也为之感动,一手促成网文在纸上的定格(相当于做了另一种性质的媒人),成就一段“四手联弹”的佳话,恰恰因为它的简单。不过就是相信二字——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值得努力,相信梦想终有一天能成真。
是我们的冷漠、倦怠、量入为出、轻易放弃,使原本简单的东西变得复杂,使爱情成为一桩麻烦事,使“艳遇”这徒有其表的过眼云烟假“爱”之名大行其道,使爱的灰烬在喋喋不休的追忆中回光反照,慢慢塑就我们世故而坚硬的心。
无数人怀揣一本《藏地牛皮书》进藏(我也是其中一位),只有两位收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藏地白皮书》,仅这一条,便足以成为购买理由。阅读过程中,我还很八卦地列出这个以不可思议的勇气和热情急速向前推进的故事的详细时间表:
2003-04-25:拉萨相逢,地点八朗学旅馆。
2003-04-29:结伴旅行,目的地珠峰大本营。
2003-05-03:回到拉萨。
2003-05-07:故事的女主角真,离开拉萨,飞成都经昆明去大理。
2003-05-08:故事的男主角铭基,离开拉萨,回公司外派地南京。
2003-05-10:铭基同学从南京飞香港。
2003-05-11:千里赴约的浪漫行程正式展开,但我们也不能忽略铭基同学12小时马不停蹄的辛劳:香港——深圳——昆明——大理。这中间,他换了多种交通工具,分别是:火车,飞机,旅游大巴。
一周后:真也踏上一连串的旅程,大理——昆明——广州——深圳,直接导致的后果是,铭基同学从此加入深港两地每天往返的疲惫人群。在时光紧迫中倍感相聚宝贵的时光,持续17天。
2003-06-20至23:铭基同学飞北京。
2003-07:真飞赴铭基同学的故乡香港,待了六天。之后去英国留学。此时铭基也在默默筹备去英国工作事宜。
2003-08-31:伦敦希斯罗机场,不断忍受“分离——重逢——再分离”折磨的两人,终于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2004-05-12:真生日这天,铭基同学求婚。
2004-06-12:一个历时一年多一点的童话画上句号,与此同时,一个没有终点的童话开篇,两人在伯明翰举行俭朴而庄重的婚礼。
我承认我很八卦,我承认我还不可救药地“Anti-Romantism(反浪漫)”,列完这张时间表的第一反应竟是:好一场“奢华”的爱情!短时间内飞来飞去,每一次见面不光是时间和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同时也是金钱损益的无底洞。即便号称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今社会,我相信也轻易排除了至少一半人追求浪漫的能力。在此我并无恶意揣度二人家境的企图,其实从他俩的文字里丝丝缕缕透露出来的信息已足够多:女方出生书香门第,可远未达到暴发户的程度;男方作为普通香港上班族,荷包更没鼓到哪里去。说到底还是勇气,拼尽一生休孤注一掷的勇气,表面上看是花钱如流水的勇气,背后是面对有可能绝望的爱情不顾一切去把握的勇气。金钱作为最直白的衡量标准往往最有效:关键不在钱的绝对数量,而在钱的相对比例——愿意付出手中拥有的多少。千万富翁哪怕天天飞过来看你,也不代表他上心;冒着失业的危险千里奔赴,只为把自己作为生日礼物送到她手里,才是珍贵的诚意。真何其聪明,从八朗学门口那个长得破纪录的告别拥抱开始,她便明白:有些人,错过就不在。
相遇的后面是分离,分离的后面有两种可能,允许相遇回归还是任由分离继续,尽由着你。傅真与铭基都在短暂的分离中,迅速作出判断,“在没有你的生活中,我无法正常呼吸”,于是他们果断地、甚至闪电般地行动了。
榜样成为荼毒贻害四方,往往因为我们误读了结果,曲解了过程,盲信了条件的万能。好比以为从大学退学就能成为比尔·盖茨第二是众所周知的天方夜潭,哪怕你完全拷贝五年前真和铭基的那趟旅程,也不可能复制一场完美爱情。请相信一个在玛吉阿米从来都独自喝完整杯酸奶的人;请相信一双在路上看过许多无疾而终爱情故事的眼睛。刹那间爆发的热情仿佛都一样,却多是为了告别而举行的聚会。怯懦无处不在,司空见惯于是披上了真理的外衣。有泡沫经济,也有泡沫爱情,心碎的泡沫们哭天喊地,有没有想过自身的问题:你破碎也许正因为,你脆弱。你没有相信的天赋因此不值得相信。你浅尝辄止瞻前顾后,你见不到明天以后的太阳。
《藏地白皮书》的文字并非如何优美,故事发展也没曲折到让人低回的程度,可那纤尘不染年轻的爱自有一种单纯的力量,令人动容。就像沈从文先生多年前写下的那句:“我走过很多地方的路,行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不同种类的酒,看过不同次数的云,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这寻常而稀缺的人间情谊,光见证它,就足够美丽。故事中的这对男女一个活泼一个沉静,却都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奋不顾身为“后来”而战。故事的后来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激情作为故事强大的原动力不是一种燃烧而是一种锻造,我们才有可能看到一对幸福的顽童在柴米油盐中肆意卡通,放心变老。
这些文字在傅真的博客里早读到过,如今作为书的后记再次相逢,感动依旧。真用一个或许很过时的词形容自己的丈夫——谦谦君子:“铭基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并不是简单如一杯白开水,而是把很多东西慢慢过滤掉之后剩下的那种澄净。他有一种清新的心思,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派,绝不会为生活的小恩小惠所收买…… 我觉得他有自己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精神世界,里面饮酒落花,风和日丽。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那么丈夫眼里的妻是什么模样?一番浸透爱意的诙谐描摹后,铭基收起嬉笑,郑重写道:“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生——个性独立,有思想,不做作,不娇气……谢谢你老傅,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游乐场和马戏班那样轻松快乐。”
据说丘比特那孩子高度近视,常常一通瞎射,把咱人间搞得一团乱。可冷不丁儿也有歪打正着的时候,并且我严重怀疑这里面视力好坏压根不在考虑之列,而是存在其他看不见摸不着,类似气场之类仅凭感觉、玄之又玄的东西。傅真和铭基之间的气场无疑超凡强大,否则怎么可能婚后的那个冬天,铭基走进真成长的校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蓦然间发现,这个地方,他来过的。七年前,作为港大“赣浙民情考察交流团”的一员,满脸稚气的铭基同学曾是真的老爸接待的对象,怎么想得到,那群天真烂漫的香港学生中,有一个会成为他多年以后的女婿。而真,那时还是高中生,或许他们早已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湖边的小竹林里,校门口的小吃摊前,擦肩而过。缘,妙不可言,“非典”期间不约而同的西藏之旅,原来不过是一场必然的重逢。难怪真的父母后来也远赴西藏,特地去看了她和铭基当年住过的八朗学旅馆,去了玛吉阿米看那些曾感动过无数人、写满心声和秘密的留言簿。两位老人隔着时空,对几年前的女儿女婿留言:“因为女儿在这里遇到了她的爱人,我们也来到这里……”
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确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一些“锦上添花”的故事,使他们得以享用的幸福,绵长悠远、力道深厚。仔细想来,命运之神并不见得更垂青他们,他们浑然不觉,但他们心无旁骛,他们在命运睥睨迟躇间,屏息静气、整装待发。
而不那么幸运的大多数,不妨在内心“存储”几个纯粹到不真实的爱情故事,作为汲取力量的“秘密之泉”。每当生活的利刃无处躲避,爱的虚无弥漫心胸,便能想起这些珍贵的范例。
2008年我给一本薄薄的旅行书写过一篇书评,贴在豆瓣上,得到书里的男主角亲自现身表示首肯,我想这算一位读者与一本书之间最好的缘分了。
可上天出人意表另有安排,似乎特别垂青这对恩爱夫妻及他们的忠实读者,体贴入微促成“花絮”,让我有机会在现实中与他们发生交集。话说2009年我在拉萨待了半年,结识了风转咖啡馆的店主阿刚,网名薯伯伯。他也是傅真与铭基夫妇的好友,可促成我总往风转咖啡馆跑的原因并非偶像崇拜,而是骑行与读书两大共同爱好。薯伯伯的感染力无与伦比,去过“风转”的旅人大概都有深刻体会,很快我便在他的游说下跟风购买了一本在当时还很新潮罕见的索尼电子书。一册在手,等于拥有了一座流动图书馆,书虫如我不免焕发空前热情,不分场合地点随时进入阅读状态。
于是便埋下奇妙机缘的伏笔:玛吉阿米的服务员泽朗贡布看我总捧着本“书”读,对我好感倍增,郑重提出要送我一本书。我问什么书,答曰不知道,是在餐厅吃饭的两个年轻人送给他、留个纪念什么的。我说别人送你的书你转送给我恐怕不太好,贡布表示,没什么不好的,书要读了才算是书,反正他也读不懂,又怕书放在公共区域,被某些不自觉的顾客顺走。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欣然笑纳。
好奇怪,当时有种模糊的直觉。果然,隔天贡布带来的,竟是一本《藏地白皮书》。我喜出望外叫道:“这本书我也爱,还为它写了书评。”又八卦地追问,他俩究竟什么样?贡布回答:“男的记不清了,女的很漂亮。”
翻开扉页,看到傅真跟铭基写下的文字:“我们来了,为了履行那个五年之约”,真有些百感交集。
这本夫妻俩送给拉萨的“五年之约”礼物就因为环环相扣的机缘并未如他们的初衷留在拉萨,而是来到了我的书柜。心中一直隐隐不安,直到铭基在微博上加我,赶紧向他们“坦白”事件的来龙去脉,铭基答复:“书你就保留着吧。其实我们还挺有缘分的,你在豆瓣上写《藏地白皮书》的书评很好,我们很感动。另外你写香港书店那篇文章我们也很喜欢。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在中国或者加拿大见面,说不定我们还会在旅途中遇见。”
我们直到现在也未在旅途中遇见,可我们已在彼此的文字里无数次相遇。的确如歌中所唱:世界很小,是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