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碗端过去吧。”
那头,张叔正红光满面地和秦胭聊着年轻时开店的辉煌往事,就见裴邵均端着碗站起身,一副到长辈家串门蹭了顿饭,便自觉地揽下些家务的小辈模样。
“小工快下班了,他走了之后还得让你自己洗碗。”
张叔这才一拍脑门儿:“对对对,我天啊,这一不留神都快九点钟了,之前我听隔壁那老头子骂他儿子,说跟漂亮小姑娘出去玩就忘了时间,我还觉得那小子没出息,现在一看,我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果然,老头子要是想油腔滑调,就没年轻人什么事了。
这话说得秦胭立刻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笑,倒是裴邵均,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这老顽童的习性,面色如常地端起两副空碗筷,放回托盘里走了出去。
“张叔,你这店是不是开了很多年了?”刚刚裴邵均在的时候,秦胭有点不好意思问,现在他走了,她才真的放松下来,“感觉你们关系很好。”
这两个人之间给人的感觉,总有一种家人之间的轻松与默契,秦胭想了想在异地他乡有这么一家小店,为自己亮着灯,感觉还挺浪漫的。
“啊,好多年了,他出生前我就认识他爷爷了,是我这里的老主顾,也算是我的老朋友,我们经常喝酒来着。”张叔说着,朝秦胭的身后努了努嘴,“喏,那个字就是邵均写的,我觉得好看,就找人给我弄了个相框,裱起来了。”
秦胭有些意外:“是裴先生写的?”
她仔细又看了落款下面的时间一眼。
2008.8.19
十二年前。
“本来他爷爷是想锻炼他的性子,让他从小学软笔,他就学了很多年,结果最后自己出于兴趣练的硬笔,倒是比软笔写得好多了。”张叔大概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兴趣盎然地说:“那天本来他爷爷说要他写一张毛笔字给我,我说不要,邵均还是写硬笔好看,他还不高兴呢……这老头啊,人挺好,就是固执了点,强硬了点,不允许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也得亏邵均优秀,要不然不知道有多折磨。”
“他是和爷爷一起长大的吗?”秦胭的话题不自觉被带走。
“嗯,他奶奶走得早,他妈妈结婚的时候又看走了眼,遇人不淑,在邵均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说到这里,张叔停下来,点了根烟,“他爷爷也没再续弦什么的,所以等于是把所有宝都押在邵均身上,对他也格外严格,从小就把未来全都计划好了。”
秦胭听着,想起刚才得知的事情,心下顿时有几分怅然。
很快,裴邵均放好碗筷回来,就看里面的一老一少还在聊。
张叔的健谈毋庸置疑,他这么多年每次跟着老爷子过来,俩人都得在晚上关门后小酌着聊到深夜,仍不尽兴。
不过他确实没想到,张叔的健谈完全跨越了年纪和性别,和老爷子能秉烛夜谈,跟秦胭也能聊天说地,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一双总是冷情的眼睛绽放出雀跃的色彩,连带着面部的线条轮廓一并柔和起来,消弭了那股冷感。
“张叔,我们差不多要走了。”他看了眼时间,拖到最后一刻才不得不打扰他们,“我待会还要回港城,她明早也要拍戏。”
“哦,对了对了。”张定立刻站起身来,“等我去找个小酒瓶,这个药酒让小秦带点回去,看看这拍戏给摔成什么样了,我刚还以为她是成龙的替身呢。”
秦胭:“……”
小老头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手上拿了个劲酒的小瓶子,粗枝大叶地往里匀了一半儿,一边匀一边嘴里还嘟囔:“小姑娘家家的,还挺拼,这些应该够你用一阵的,哎呀要么再来点儿?反正我这把年纪也用不上了……不过你到时候没了还能再来拿,我给你寄也行……”
连裴邵均都不敢直接外借的药酒,到张叔手里恨不得直接整瓶往她怀里塞。
秦胭看着张叔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家的长辈,想起外公外婆上星期还打电话问她国庆回不回家,心变得更软:“足够了足够了,我下部戏肯定不摔了,谢谢张叔。”
两人从张叔的店里出来,裴邵均就看秦胭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半瓶酒揣进包里,看着一切尚好,但对上他目光时,却立刻躲闪开来。
这个时间,早已过了晚高峰,一路畅通无阻过后,黑色的库里南停在了灯火通明的酒店门口。
裴邵均打开了车门锁,秦胭却没有立刻拉开车门下车,而是原地忸怩了一会儿,才犹豫地看向他:
“裴先生,婚宴那天,我肯定会好好准备的。”
从刚才张叔说完裴邵均的人生早就被他爷爷定好,秦胭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梁小姐和他是娃娃亲,那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肯定是奔着结婚去的,现在梁小姐突然悔婚,心里不好受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一般这种情况托人随个礼过去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但裴邵均似乎不光准备赴宴,还准备带着她一起去,这种种迹象无不说明,他心里很难放下。
“身上这些青青紫紫,我这几天一定给它消得干干净净,你放心吧。”
但是站在秦胭的立场,她也不觉得梁卿婧做错了什么,毕竟两个人本来就是因为长辈的安排才走到一起,既然不合适,提出分手总比硬拗在一起的强,所以她思来想去,还是答应好好跟裴邵均赴宴,了却他这桩心事比较好。
“你一路上欲言又止,想说的就是这个?”
车停在酒店门口,秦胭看见裴邵均的头朝她这边侧时正好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与神色,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平淡,但存在感十足。
他看了眼前后,并无来车,便就停在酒店门口,手习惯性伸出手去拿起烟盒,但想起秦胭还在,又放下,笑了笑: “秦小姐好像不大会安慰人。”
一脸同情,生怕他看不出来似的。
“?”
秦胭寻思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她憋了两秒,觉得还是不要给人家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了,“反正,反正您以后肯定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嗯。”
没有得到及时的尼古丁供给,裴邵均有点抵挡不住当下的疲惫感,他微微往后靠了靠,声线沉下,即便是面上仍带着浅淡的笑意,依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豁达还是薄情。
“我知道。”
那你还挺好说话的嘞。
秦胭本来心情挺沉重,觉得知道了很多裴邵均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容易的,但被他这么三两句地一搅弄,整个情绪都轻快了起来。
她甚至有点想笑:“那、那我先上去了。”
“嗯,记得敷药。”他抬手理了理衬衣的袖扣,便回到了平时的裴邵均,目光往酒店大堂瞥了一眼,话是跟她说:“去吧。”
秦胭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听话,好像就等裴邵均这一声令下,才跟撒出去的兔子似的跑了。
她就这么一路跑回酒店房间,把包和包里的酒安置好,就接到了朱颜的微信消息。
猪猪颜:你今天没回来,错过了好多大戏
猪猪颜:你俩走之后,董总光是擦汗就擦了五分钟,我还以为他要脱水虚脱了
猪猪颜:然后上了楼,他就开始跟编剧说,要给你加戏,改女主,俩编剧当时就给整不会了!
猪猪颜:我估计刘导也看出了点什么,跟他说让他明天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秦胭临走前,因为担心朱颜没能理解情况,特地给她发了条微信拜托她保密,现在一看她这几条消息,也是挺无语的。
这都马上拍完了,她是真不想再生什么枝节,只想赶紧结束,回粼城。
跟朱颜回了个无语的表情包,秦胭洗澡敷药一气呵成,之后倒床上就直接睡死了过去。
因为前一天她摔得实在卖力,组里特地放了她一个上午的假,没有排她的戏。
秦胭在床上睡了个自然醒,本以为至少已经十一点了,结果一看手机,好家伙,七点半不到。
这就叫劳碌命吧。
秦胭在床上躺了半小时,就有点躺不住了,正准备去洗漱一下,到酒店的餐厅吃个自助早餐,就接到了梅澄的电话。
“我到你那个酒店楼下了,你在酒店还是片场?”
秦胭简直惊了,心里寻思别不是逗她玩呢,赶紧随便套了身衣服就下楼,结果还真看梅澄拖了个便携式行李箱站在酒店大堂。
“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说没空吗?”
她赶紧过去帮梅澄接了箱子,就看梅澄一脸悲痛:“嗨呀,别说了,公司高层突然犯病,好像准备分家似的,说要把艺人资源分配重组,我手头上的艺人全给分走了,只剩下你一个独苗苗,可不得来好好看看你。”
经纪人大多数收入都是根据艺人通告来分成的,秦胭一听这噩耗,赶紧拉住梅澄的手:“那你就别自己开一间了,跟我挤一挤吧。”
“……”
梅澄被她一句话给干到了沉默,“你难道不应该立刻指天誓日地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干,争取一个顶仨吗?”
“行行行我顶我顶,我顶三百!”
秦胭拉着她往电梯口走,没走几步,就被梅澄给拉住了手腕,“等一下,你这腿怎么了?”
坏了,把腿的事儿给忘了。
秦胭顿时脑门子的汗都快下来了,“呃……梅姐,事情是这样的……”
她其实已经有所隐瞒,比如延长了一点那场戏的时长,又减少了一点硬摔的次数。
但梅澄的脸色还是越听越冷,到最后干脆把头别过去深呼吸了十余下,才转回来死死地盯着她:“你有没有搞错啊,你知不知道膝盖是最容易落下病根的,你要是成了个瘸子你还演员呢,特型演员是吧?”
秦胭立刻被骂得蔫了下去,梅澄才不管她的情绪,把行李箱往大堂吧台里一推,就拽着她往外走。
她直到被搡上车,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去哪儿啊梅姐?”
“去哪去哪,还能去哪!”梅澄简直要被气死,“去医院!”
八点多,上午还没正式开启,但对于看病的人已经不算早。
到了附近三甲医院,每个窗口都是排队的人,秦胭被摁在椅子上,看着梅澄风风火火地挂号缴费,带着她看诊,再缴了她的手机,把她推进CT室。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秦胭居然连主治医师的脸都没记清,印象最深的就是梅澄一直在拜托医生千万不能给她留根儿。
秦胭时常觉得,自己虽然事业运不怎么样,但遇到的人,好像都特别特别好。
从CT室出来,她问清楚待会儿到哪领片子之后,就看梅澄正蹲在门口的花坛旁边打电话,语气相当强硬,气势如虹:“那不行,改女主那多得罪人啊,原女主心里不定怎么想呢,您管这叫赔礼道歉啊?这不拿我们家艺人当活靶子吗?”
“哎呀,您这大老板,怎么能说这么小气的话,网剧女一号这已经是我能退让的最低限度了,又不是电视剧电影,我们家的艺人微博几十万粉丝,演技在线,又不会给他们剧组拖后腿的!”
嚯,真是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秦胭虽然不知道梅澄在和谁打电话,但一看她在跟人争执,就自觉不敢打扰,跑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瓶水等着。
直到她跟人终于谈好条件,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走回来,秦胭才跟个小狗腿子似的屁颠屁颠地迎上去:“谁惹我们梅姐生这么大的气,来,梅姐喝口水消消气。”
一般梅澄撒完气回来,被秦胭这么一问,都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通就全给说了。
但这回,她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些许迷茫神色,然后接过水,喝了一口:
“我不知道啊,是你的手机。”
“…?”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