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二十二年正月,京师大雪,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刚清出的路面一转眼又覆满了厚厚一层。
一个新入宫的小宫娥搓搓被冻得僵劲的手问边上那个稍长些的:“正下着雪呢,我瞧着也没人走这条道……”
“还不快收起你这些躲懒的心思,若是被人听去了,可有你一顿罚!瞧瞧,这不就来了么。”
只见远处有人策马踏雪而来,速度极快,未及她看清,顷刻间已奔过了二人所立之处,带起一道凌厉的疾风。
“什么人如此胆大敢在宫中纵马!”她小声惊呼,“我虽然是刚入宫,可是知道宫中不可纵马不可疾驰的规矩。”
“这可是解无咎,国法宫规,哪个能管得他?”年长些的示意它看地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上至朝官下至庶民,哪个不是要杀便杀。”
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洒进雪里,融成了深深的黑红之色。
回想起刚刚他手中好像拿着个圆圆的东西……
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小宫娥手中的扫帚不小心没拿住摔在地上。
解无咎……天下无人不知其名。
并非因美名誉满天下,而是其凶恶残虐名震遐迩。
他和他手下的悬鉴司众人如鬼魅一般游走各地,稽查天下。入其悬鉴司者,肢残、丧命、夷族者尽有,除了痛快一死别无他求。
大家都说他是活的阎罗,暴戾恣睢,乖张嗜杀。无常勾魂不足畏,解无咎之名最能止小儿夜啼。
她数年前曾亲眼目睹一个京城大官在悬鉴司手下当众具五刑而死。受刑者先是口中大骂解无咎不止,被割舌后亦是口中淋漓不止而不肯罢休。
至于再往后的场景……哪怕是数年后的今日也会常常在午夜梦回时被惊得满身冷汗。
金殿画堂,和如暖春。天子端坐于上,阅群臣上表,丞相等人辅于旁侧,参佐政事。
都俞吁咈,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的圣君贤臣之景。
显得忽然闯入的墨色身影于此格格不入。
“何事?”皇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丞相也没料到他此时会出现在这里:“解无咎?”
他来做什么?
“骨碌碌——”一颗浑圆的脑袋被解无咎扔到地上。
怒目圆睁、嘴巴大张,面容生动一如生前。地上留下一溜血迹,殷红刺目,看起来新鲜得很。
京兆尹袁集!
当年丞相亲自举荐的得意门生!
“岂有此理!”丞相气急,“解无咎,在你眼中,王法何存啊?”
解无咎毫不理会,径自向皇帝行了个简单的跪拜礼:“臣特此来向您辞行。至于袁集的罪证,稍后悬鉴司整理好了便会送来给您过目。”
皇帝盯着地上的脑袋看了半晌,点点头:“退下吧。”
丞相气不过:“陛下!”
解无咎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丞相与其关心我,还不如多多关照关照自己的新婿。”
“陛下!”今日被找来议事的大理邓铎也站出来。
他刚上任不久,却已被悬鉴司几次三番的越权恼得忍无可忍。
邓铎慷慨陈词,神情激动:“陛下,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后子产杀邓析而用其刑,始皇明法度定律令而事皆决于法……律法乃安定社稷之宝器,更是先祖心血之精华。
“我大晋立国百年以法安邦,律法之效天下共睹,律法严明乃大晋安稳之基!
“而今悬鉴司,本为协查大理之司,却屡屡越权擅断,凡事皆决于大理之先,严刑滥罚,苛于律法百倍。解无咎此人更是目无法纪,京畿如此要地,京兆尹也未经审议,他要杀便杀,罔顾国法。黎民畏之,百官惶惶,如此势必将致社稷不安呐!”
皇帝沉默不语。
解无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言尽否?”
邓铎本为自己愤然站出来控诉他正是慷慨激昂,哪能料到他这番态度。
“告辞。”解无咎不愿在这多待一刻,起身便走。
“你!”
自进殿到出宫,解无咎连斗笠与披风都未曾解下。
他翻身上马,接过侍从手中保管的长刀,眼中寒意却比刀光更甚。
“驾!”他扬鞭纵马,飞驰而去,留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逝者如斯,转眼便至仲春时节,东风却寒,煦日拂照,万物竞发。
可惜日光照不穿山间氤氲浓雾,也透不过枝叶交错的密林,时近晌午,阵阵穿林风依旧吹得江蓠打哆嗦。
“今日山上起风的次数怎么格外多——”跟在后边的江连翘念叨着,响亮的嗓门在林子里显得格外突出,“都说了大病初愈上山该穿厚些才是,偏不听!”
江蓠褐色的身影灵活地穿梭于草木之间,因昨夜细雨而泥泞的山路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行动。
“穿得厚重了可怎么采药,多动动就暖和啦!”她几乎是喊着说。
江连翘幼时遭了难,坏了耳朵,后来被江父收养,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恢复到如今的样子。
“噫,这里什么时候竟生出了一片花。”
眼前一丛月白色花长在了古木边阴湿的泥地里,朵朵可爱。
江连翘小步跟上:“不过也是奇怪,今日林子里的鸟怎么一阵阵地往天上飞……”
江蓠望着从更低处山林飞上来的鸟,叹了口气:“大约是他们又来打鸟吃吧。”
说起来,自己已经快忘了荤腥的滋味了。
这年头时局动荡,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虽说自家薄有几分积蓄,也几乎全用来接济邻里,家里的医馆难以支持,几无进项。更莫说其他贫苦人家。
察觉到自己出神,她晃晃脑袋,不再去想这些事。
“摘些回去给编个花环,阿嫂戴上肯定漂亮!”说着,她突然想起来,“下山路上那些麦冬长了两年如今也该好了,待会记得提醒我挖些回去!”
“好嘞。”
邻家孙阿婆的咳嗽一直不见好,又嫌药材贵不肯治,给她带些回去。
“连翘,你帮我再采些花,我去那边瞧瞧!”
远处的石壁上生了几团绿影,江蓠眼尖得很,瞧着像是几株石斛。
石壁旁不过五丈就是悬崖。
江蓠小心地到了石壁脚下,心中满是欢喜,果真是石斛!
正要攀登,突然发现脚边躺了几条足有婴儿小臂粗的藤蔓,心下正奇怪——
“咔嚓——”后方忽然传来一连串异响,伴着簌簌而落的枝叶,整个林子焦躁不安。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个人,一把抄过她的腰。
“啊。唔——”江蓠刚要出声,被他一手捂住嘴,尖叫堵在嗓子里。
“闭嘴。”解无咎沉声道。
后方异动不绝,惊起阵阵飞鸟。
是有人在追他吗?
她还来不及细想,只见此人掠着她到了悬崖边上。
江蓠大惊,动作挣扎。
这人难道没看见前方是悬崖吗!
“别动!除非你想死。”这人扫她一眼,目光锐利又危险。
江蓠动作顿住,攥住他的衣裳。
他扫了一眼她沾了泥污脏兮兮的手,眉毛微不可察地一蹙。强压下把她扔出去的冲动,带着她飞向悬崖一跃而下。
“唔!”江蓠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预料中的失重感并没有到来,这人抓住她挂到了藤蔓上,又一跃,二人落在崖壁突出的一个小小的平台上。
江蓠被男人放开,赶紧摸向自己的背篓,还好,阿嫂编的篓子上稳稳地扣着盖子,药材没飞出来就好,不然半日的功夫白费。
此地嵌于陡崖之上,四下孤立无援,唯有藤蔓可供上下攀缘。
连翘还在上头呢!
她心里一急,抓住藤蔓就作势要爬上去。
“先别上去……”解无咎拉住她,“你可有……”
“唔……”他闷哼一声,突然站立不住向前一栽,眼看就要摔下万丈深渊——
“你怎么了!”江蓠一把扯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抓在藤蔓上。
她低头往下看,这才注意到他额角覆满了一层薄汗,嘴唇也不正常地发青,大约是中毒了。
这人好像也惊异于她的力气竟如此之大,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
样貌虽不出众,这双眼珠子倒秀丽得很。
解无咎不合时宜地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让他无暇他顾,被抓住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蓠知他如今必定疼痛难忍,可她毕竟力量有限,支持不了太久,再这么下去两人都得跌下去摔死!
“你试试把手撑在石台的边上!”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上拉,额角青筋暴起,全然顾不得拧作一团的五官。
解无咎动作艰难,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冷汗大滴大滴滑落。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抽走他浑身的力气。
“一二三!”她猛地使尽一身力气,他终于借着这个力道爬上了石台,靠在崖壁上喘息。
“吁——”她长舒一口气,这男人也太重了。
他的唇色比刚才青紫地更为骇人,像是中毒之状。
“张嘴。”她看了看他的舌苔,“你怎么了?”
他的手指向自己的左腿。
江蓠扶着藤弯下腰查看。只见他腿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伤口很浅出血不多,但周围隐隐发紫。端详片刻,在他被划破的衣裳上找到一片细小的绿叶残留。
“是钩蔓草。”
“什么?”
“一种罕见的毒草,叶缘锐利极易伤人,肌肤被划破初时只有轻微痛感,然而待毒素缓缓深入体内,中毒之人会突然感到阵阵疼痛难忍,继而自四肢开始浑身脱力,气竭而亡。”
她一边说着一边解下拴在腰间的小布囊,倒出一堆干花干草,从里头扒出几粒白色的干果子:“把这些嚼碎了咽下去。”
男人目露疑光,虽接过了果子,却迟迟未服。
“不过好在钩蔓草虽有剧毒,却也易解。不过目前条件有限,没法给你配解毒的汤药。这些是衔珠草的果子,能暂时压制钩蔓草的毒性。你虽已经进展至四肢乏力的阶段,但好在还不算严重,趁着毒未深入脏腑,还来得及。”江蓠自己抓起几颗吃了,“我与你素不相识,没必要害你。”
再次与她用眼神确认过后,解无咎拢着手将果子尽数吃下。
衔珠草之实刚摘下来颗颗圆润莹亮可作装饰,晒干后有阵阵清香,与花瓣香叶相配气味宜人,又有一定解毒功效,江蓠制香囊时一般都会掺些。
衔珠草的药效要发挥还需要大约半刻钟,对于男人的痛苦,江蓠一时也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将他的从眉眼到身形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上上佳的骨相,平折皆是恰到好处,英气却不粗犷,精致而无脂粉气,女娲娘娘捏他的时候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她自小醉心医药,不爱舞文弄墨,此时只恨穷尽了自己所学也难以描绘其容貌半分,只觉得自己从小随着爹爹四处游历,从没见过比他还出挑的男子,竟稍稍胜过含章哥哥几分。
要知道含章哥哥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朗男儿,更重要的是,他还从小与江蓠定了亲,等过了芒种他们就要成婚了。想到自己的婚事,她不禁面色含羞,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
山风吹起他墨色的衣摆,其上隐隐有银光跃动,江蓠摩挲着指尖,回想起衣服刚才的触感,细腻密实,胜过自己粗麻衣裳千万倍。
因中毒而颓靡的精神也掩不住眉宇间的贵气。
虽然爹爹极少与权贵往来,但她也曾远远地望见过县长老爷的仪仗,气派极了。虽然当时没看清,但瞧着这人通身的气派,说不定也是个与县老爷差不多的贵人呢。
思及此,她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尊敬。
不过若非要说的话,江蓠觉得他像川乌。
植于冬季,长于山地。精细、挑剔、名贵、危险。是治病灵药,也能送人归西。
蜀地毕竟山高路远,川乌在这穷乡僻壤千金难求。
“为何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解无咎冷不丁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江蓠迅速低下头收起思绪:“没、没什么。您现在感觉如何了?”
少女面颊上还未来得及消退的红晕和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这种表情他在京城贵女们脸上见多了。
女人真是无趣。
他冷笑一声:“疼痛消退,活动如常。”
她给探了脉:“毒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但衔珠草的药效也只能管个一时半刻。还是要赶紧下山……”
江蓠认真叮嘱,话音未落便被他打断——
“抬头。”
江蓠一时因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怔愣,头顶却忽然飞下一支短刀——
幸亏解无咎及时拉过她,一手攀上藤蔓,脚底一借力,腾空而起。
利刃险险擦着她的发髻而过。
一缕青丝散落。
更多的短刀暗器飞来,她这才发现,四根藤蔓上都攀了人,就是这些人要置他于死地!
未及她反应,解无咎换了一根藤蔓,顺着藤在崖壁上奔走闪避,动作轻松如履平地。
上头有个灰衣人阻了他们上去的路,此人手执白刃面露杀意,迎面朝他们砍来。
他冷哼一声,一个翻身避过刀刃,重重地踏在灰衣人头顶上,轻巧地飞上了崖壁。
江蓠被他这一番功夫震住了,满眼惊异地望着他的脸,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解无咎站在崖边背对深渊,身形几乎微不可感地晃了晃,他立刻镇定,佯作低头拂去衣摆尘土以缓解阵阵眩晕之感:“走吧。”
指间闪过的四道精光,她更不精准地命中四个灰衣人,只闻崖下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声响,像是空谷鸟鸣。
“衔珠草只能暂时压下毒性,动武会让毒素重新开始流转的!”
“别无他选。”他放下江蓠,“自己当心。”
话音刚落,解无咎一个飞身掠入草木,随即一声惨叫响起。
解无咎拎着一具鲜活的尸体从中走出,如同丢垃圾一般将其扔在地上。
此人面色惊恐,头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显然是刚被他以特殊手法拧断了脖子。
只是此人的面容……江蓠心觉有异,凑近蹲下想瞧个明白。
“别过来!”解无咎大声喝止她动作。
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出自《左传·昭公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