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文字竟然这么少。
——约翰·韦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有出轨嫌疑的布鲁克赫斯特小姐,仍然声称因患感冒而不能出行。她的情人,斯特莱克的客户,认为这有点离谱,侦探乐意赞同他的想法。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斯特莱克站在布鲁克赫斯特小姐在巴特西街的公寓对面,裹着大衣,戴着围巾和手套,可寒气还是渗透四肢。他刚才在路上去麦当劳买了三个鸡蛋麦满分,此刻正在吃第二个。
预报说整个东南部都有恶劣天气。街道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泛着青光的雪,没有星星的天空中正在飘落今天的第一批试探性的雪花。
斯特莱克等待着,时不时活动活动脚趾,看自己是否还有感觉。住户一个接一个上班去,一步一滑地走向车站或钻进汽车,排气管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显得特别响。三棵圣诞树从客厅的窗户里朝斯特莱克眨巴眼睛,虽然第二天才进入十二月,但橘红、翠绿和霓虹蓝色的灯光耀眼地闪烁着。他靠在墙上,眼睛盯着布鲁克赫斯特小姐公寓的窗户,跟自己打赌她在这种天气会不会离开家。膝盖仍然疼得要命,但是雪使整个世界放慢脚步,跟他自己的速度相配。他从没见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穿过低于四英寸的高跟鞋。在这种天气下,她可能跟斯特莱克一样丧失了行动力。
在过去一星期,寻找奎因凶手的事盖过了手头的其他案子,但他如果不想失去业务,必须积极跟进。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的情人是个富翁,如果对侦探工作感到满意,可能以后还会给斯特莱克带来大量业务。那个大款对年轻的金发美女情有独钟,那一大串金发美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跟斯特莱克毫不隐瞒地坦白)从他这里拿走大笔的钱和各种贵重礼物,但最终都离开或背叛了他。他对人性的判断没有丝毫长进,因此,斯特莱克认为自己今后还会花许多时间去跟踪许多布鲁克赫斯特小姐,获得丰厚的利益。斯特莱克的呼吸在凛冽的空气里凝成白雾。他想,也许正是这种背叛刺激着这位元客户,他以前结识过这样的人。这种品位在那些迷恋妓女的人身上表现得最充分。
九点差十分,窗帘微微动了一下。斯特莱克看似若无其事,非常放松,却以十分迅疾的动作举起藏在身体一侧的夜视照相机。
在布满积雪的昏暗的街道上,可以看见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的身影,穿着胸罩和内裤,其实她经过隆胸的乳房根本不需要支撑。在她身后的卧室暗处,走来一个没穿上衣的大腹便便的男人,用手捂了捂女人的一只乳房,惹得她咯咯笑着嗔骂。两人都转身回卧室去了。
斯特莱克放下照相机,查看自己的手艺。他抓拍的最能说明问题的那张照片,清楚地显示出一个男人的手和胳膊的轮廓,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笑着偏过身去,但拥抱她的那人的脸在阴影里。斯特莱克怀疑那个男人准备上班了,便把照相机塞进衣服里面的口袋,准备拖着笨拙的脚步追上去,并开始吃第三个麦满分。
果然,九点差五分,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的大门打开,那个情夫出来了,他除了年龄和那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跟布鲁克赫斯特小姐的老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一个光面皮包斜挎在身上,里面放得下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把牙刷。斯特莱克最近经常看到这些包,已经开始把它们视为“奸夫的过夜袋”。这对男女在门前台阶上来了个法式接吻,但这个吻因寒冷和布鲁克赫斯特小姐衣着过于单薄而打了折扣。然后,布鲁克赫斯特小姐回到屋里,大肚腩出发朝克拉彭枢纽站走去,同时已经在打电话了,无疑是在解释因为下雪要迟到一会儿。斯特莱克让他走出二十米之后,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拄着罗宾前一天下午体贴地从丹麦广场找回来的拐杖,跟了上去。
这次盯梢很容易,因为大肚腩只顾打电话,对什么都不注意。他们隔着二十米的距离,一起走下拉凡德山的缓坡,雪又下得紧了。大肚腩的手工皮鞋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滑。他到了车站,仍在滔滔不绝地打电话,斯特莱克很容易就跟他上了同一节车厢,然后假装看短信,用自己的手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
就在这时,一条真正的短信进来了,是罗宾发的。
迈克尔·范克特的代理刚给我回电话——迈·范说很高兴见你!他在德国,六号回来。提议格劳乔俱乐部,什么时间合适?罗列车咣啷咣啷地驶进滑铁卢车站,斯特莱克想,这可真是见鬼了,这么多读过《家蚕》的人都想跟他谈话。以前什么时候嫌疑人这么急切地想跟一个侦探面对面坐下来呢?大名鼎鼎的迈克尔·范克特,想要跟发现欧文·奎因尸体的私家侦探面谈,他希望从这次面谈里获得什么呢?
斯特莱克跟在大肚腩身后下了车,尾随他走过滑铁卢车站湿滑的瓷砖地,天花板上乳白色的大梁和玻璃让斯特莱克想起泰邦府。大肚腩又来到寒冷的露天,仍然旁若无人地对着手机喋喋不休,斯特莱克跟着他走在泥泞而危险的人行道上,马路牙上堆着肮脏的积雪,两边是方方正正的玻璃和混凝土办公大楼,金融工作者穿着颜色灰暗的大衣,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终于,大肚腩拐进一座最气派的办公楼的停车场,显然是朝自己的汽车走去。看来,他觉得把宝马留在公司,比停在布鲁克赫斯特小姐公寓外面更加明智。斯特莱克藏在近旁一辆大型越野车后面注视着,感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但没去管它,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大肚腩有一个写了名字的停车位。他从后备箱里拿出几件东西,便朝大楼走去,斯特莱克悠闲地踱过去,墙上写着高管们的名字,他把大肚腩的全名和头衔拍了照片,以便给客户提供情报。
然后,斯特莱克返回办公室。他上了地铁,查看手机,发现那个未接电话来自他交情最久的老朋友,被鲨鱼咬伤过的戴夫·普尔沃斯。
普尔沃斯的老习惯是称斯特莱克为“迪迪”。大多数人以为这是讽刺斯特莱克的大块头(整个小学阶段,斯特莱克都是全年级,甚至高一年级块头最大的男孩),实际上这个称呼源自斯特莱克因为母亲漂泊四方的生活方式而经常中断上学。很久以前,容易激动的小个子戴夫·普尔沃斯有一次就这一情形对斯特莱克说,他就像一个“迪迪科伊”,这个词在康沃尔话里的意思是吉普赛人。
斯特莱克一下地铁就回了电话,二十分钟后他走进办公室,两人仍聊个没完。罗宾抬起头来刚要说话,看到斯特莱克在打电话,便只是笑了笑,又把注意力转向电脑荧幕。
“回家过耶诞节吗?”普尔沃斯问,斯特莱克走进里面办公室,关上门。
“可能吧。”斯特莱克说。
“到胜利酒吧喝几杯?”普尔沃斯怂恿他,“再泡一把詹妮弗·阿斯科特?”
“我从来没泡过詹妮弗·阿斯科特。”斯特莱克说(这是一个经久不衰的玩笑)。
“好吧,再试一次,迪迪,没准这次就能挖到金子。也该有人尝尝这颗樱桃了。说到姑娘,咱们俩谁都没泡过……”
谈话变成普尔沃斯说的一个个淫荡而搞笑的段子,都是关于他俩在圣莫斯的那些朋友的古怪行为的。斯特莱克不停地开怀大笑,没有理会“呼叫等待”信号,也没有查看是谁打来的。
“你跟野蛮大小姐复合了吗,伙计?”戴夫问,他惯常这样称呼夏洛特。
“没有,”斯特莱克说,“她要结婚了,再过……四天。”他算了一下。
“噢,好吧,你可得留神,迪迪,看她会不会从地平线上飞跑回来。她要是逃婚我一点也不惊讶。如果真是那样,你就长舒一口气吧,伙计。”
“是啊,”斯特莱克说,“好的。”
“怎么样,那就说定了?”普尔沃斯说,“回来过耶诞节?去胜利酒吧喝啤酒?”
“说定了,没问题。”斯特莱克说。
两人又口无遮拦地聊了几句,戴夫回去工作了,斯特莱克脸上笑意未消,查看一下手机,发现错过了利奥诺拉·奎因的一个来电。
他一边打开语音信箱,一边走回外间办公室。
“我又把迈克尔·范克特的纪录片看了一遍,”罗宾兴奋地说,“终于明白你……”
斯特莱克举起一只手让她别说话,因为利奥诺拉一贯呆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语气焦虑而迷茫。
“科莫兰,我他妈的被捕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不跟我说——把我弄到了警察局。他们在等律师还是什么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奥兰多跟艾德娜在一起——反正,我被弄到这儿来了……”
几秒钟的静音之后,资讯断了。
“该死!”斯特莱克说,声音那么响,把罗宾吓了一跳,“该死!”
“出什么事了?”
“他们把利奥诺拉抓起来了——她为什么打给我,不打给伊尔莎呢?该死……”
他狠狠地拨通伊尔莎·赫伯特的电话,等待着。
“喂,科莫……”
“他们逮捕了利奥诺拉·奎因。”
“什么?”伊尔莎喊了起来,“凭什么呀?就凭带锁的储藏间里那块沾血的破布?”
“他们可能还拿到了别的。”
(凯萨琳有证据……)“她在哪儿,科莫?”
“警察局……应该是基尔伯恩,那儿是最近的。”
“万能的上帝啊,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鬼才知道。她好像说他们在给她找律师……”
“没有人跟我联系呀——上帝,她能不能动动脑子?为什么不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我这就去,科莫,一定要把屎盆子扣在别人身上。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斯特莱克听见砰砰的撞击声,模糊的说话声,和伊尔莎快速的脚步声。
“你把事情弄清楚后给我打电话。”他说。
“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给我打。”
伊尔莎挂了电话。斯特莱克转向满脸惊愕的罗宾。
“哦,真糟糕。”罗宾低声说。
“我给安斯蒂斯打个电话。”斯特莱克说着,又一次狠戳手机。
可是他的老朋友没有心情发放福利。
“我警告过你,鲍勃,我警告过你会有这一步。是她干的,伙计。”
“你们拿到了什么?”斯特莱克质问。
“这不能告诉你,鲍勃,对不起。”
“是从凯萨琳·肯特那儿拿到的?”
“无可奉告,伙计。”
斯特莱克懒得理睬安斯蒂斯例行公事的祝愿,啪的挂断电话。
“蠢货!”他说,“该死的蠢货!”
利奥诺拉现在置身于一个他鞭长莫及的地方。斯特莱克担心她不配合的态度和对员警的敌意会给审问者带来什么印象。他几乎可以听见利奥诺拉抱怨把奥兰多独自撇在家中,追问什么时候能回到女儿身边,并为员警打扰她凄惨单调的日常生活而愤愤不平。他担心利奥诺拉缺乏自卫本能。但愿伊尔莎能迅速赶到那儿,利奥诺拉还没来得及口无遮拦、不打自招地说丈夫忽视家庭,在外面乱交女友;还没来得及再次声明在丈夫的书加上封面之前从来不知道书的内容,因为这令人难以相信,反而会引起怀疑;还没来得及辩解她为什么突然忘记他们还有第二套住房,而丈夫的残骸就在那里腐烂,几星期无人过问。
下午五点钟过去了,伊尔莎还没有消息。斯特莱克望着窗外的大雪和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坚持要罗宾回家。
“你听到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好吗?”罗宾央求他,一边穿上大衣,在脖子上围了一条厚羊毛围巾。
“好的,没问题。”斯特莱克说。
直到六点半,伊尔莎才给他回电话。
“再糟糕不过了,”她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声音疲倦而焦虑,“他们拿到了购买防护衣、橡胶靴、手套和绳索的凭证,在奎因的联合信用卡上。是从网上购买,用他们的信用卡支付的。哦——还有一件罩袍。”
“你他妈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知道你认为她是无辜的……”
“是啊,没错。”斯特莱克说,明显在警告伊尔莎别想劝他改变立场。
“好吧,”伊尔莎疲倦地说,“随你的便吧,不过我想告诉你:她一直在给自己找事。一副凶巴巴的劲头,一口咬定东西是奎因自己买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是女士罩袍啊……卡上购买的绳索跟发现捆绑尸体的绳索完全一样。他们问她,奎因为什么需要罩袍和足以抵挡化学物渗漏的塑胶防护服,她只是说:‘我他妈怎么知道?’她没说两句话,就问什么时候能回家照顾女儿,脑子完全拎不清。东西是六个月前买的,送到塔尔加斯路——显然是有预谋的,这就跟发现她亲笔写了计划一样。她否认自己知道奎因的书是怎么结尾的,可是你朋友安斯蒂斯……”
“他也在那儿?”
“是的,他在审问。不停地问利奥诺拉是否真的以为他们会相信奎因从不谈论自己在写什么。利奥诺拉说:‘我没注意。’、‘这么说他还是讲过书里的情节?’车轱辘话反复问,消磨她的精力,最后她说:‘嗯,他好像说过蚕茧被煮开之类的话。’安斯蒂斯仅凭这点就认定她一直在撒谎,她知道整个情节。哦,员警还在他们家后花园里发现了刚挖过的泥土。”
“我敢发誓他们会发现一只名叫傻先生的死猫。”斯特莱克吼道。
“那也阻止不了安斯蒂斯,”伊尔莎预言,“他百分之百确定是利奥诺拉,科莫。他们有权把她羁押到明天上午十一点,我相信他们准备起诉她了。”
“证据不够,”斯特莱克恶狠狠地说,“DNA证据呢?目击者呢?”
“问题就在这里,科莫,不说别的,光是那张信用卡帐单就够要命的了。听我说,我是跟你站在一边的,”伊尔莎耐心地说,“你想听我一句实话吗?安斯蒂斯把宝押在这上面了,希望能把案子解决。媒体这么关注,我认为他感觉到了压力。不瞒你说,你在案子周围偷偷转悠,想独占先机,把他弄得非常恼火。”
斯特莱克发出呻吟。
“一张六个月前的信用卡帐单,他们是从哪儿弄到的?从奎因书桌里搜走的那些东西,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查点清楚吗?”
“不是,”伊尔莎说,“帐单印在他女儿一幅画的背面。看样子是女儿几个月前送给奎因的一个朋友的,那朋友今天一大早把它交给了员警,声称他们刚看到背面,发现上面的内容。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斯特莱克叹了口气。
“听着好像是‘塔肯特’。”
“没那么遥远。我放过你吧,伊尔莎……谢谢你做的一切。”
斯特莱克垂头丧气地默默坐了几秒钟。
“混蛋。”他对着黑暗的办公室轻声说。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皮帕·米吉利有妄想迫害狂,在歇斯底里中认定斯特莱克受雇于利奥诺拉,要把谋杀罪嫁祸于人,她逃出斯特莱克的办公室后直奔凯萨琳·肯特家。皮帕坦白自己戳穿了利奥诺拉声称没读过《家蚕》的谎言,催促凯萨琳利用手里的证据扳倒利奥诺拉。于是,凯萨琳·肯特扯下情夫女儿的那幅画(斯特莱克想像它用磁铁粘在冰箱上),匆匆赶到警察局。
“混蛋!”他又骂一遍,声音响了一些,然后拨通罗宾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