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相信一个人,虽然我知道他背叛朋友!
——威廉·康格里夫《两面派》
大雪像一幅巨大的地毯,缓缓覆盖整个不列颠。早间新闻显示,英国东北部已是白雪皑皑,汽车像许多不幸的白羊一样陷在雪地里,车灯微弱地闪着光。伦敦在黑云压城中等待着大雪来袭,斯特莱克一边穿衣服,一边扫了一眼电视上的天气图,不知道第二天驾车去德文郡的计划能否实现,甚至不知道五号公路到时候能否通行。他虽然打定主意要去跟行动不便的丹尼尔·查德见面,认为查德的这番邀请十分奇特,但是眼下腿疼得这么厉害,即使开自动挡的车也让他心里打鼓。
警犬应该还在乱沼地搜寻。膝盖肿痛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他一边戴假肢,一边想像着那些警犬,它们敏感的、不断颤动的鼻子在新近填埋的垃圾里寻寻觅觅,头顶上是逐渐逼近的滚滚乌云,以及在半空盘旋的海鸥。由于冬季日短,警犬可能已经开始搜寻了,拽着它们的训练员在冻成冰的垃圾堆里跑来跑去,搜寻欧文·奎因的内脏。斯特莱克曾经跟嗅探犬一起工作过。它们蠕动的臀部和摇晃的尾巴,给搜寻增添了一种不协调的愉快色彩。
下楼的过程痛苦不堪,让他心生恐慌。当然,在理想的情况下,他前一天会在断肢上敷一个冰袋,把腿高高翘起,而不是在伦敦城里走来走去,就为了让自己不去想夏洛特和她的婚礼——婚礼即将在克洛伊的城堡那座修复一新的教堂里举行……要说克洛伊的城堡,不能说克洛伊城堡,那该死的家族听了会生气。还剩九天……他刚打开玻璃门的锁,罗宾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龇牙咧嘴地赶过去接。是布鲁克赫斯特小姐那个多疑的情人兼老板,他告诉斯特莱克,他的女秘书患了重感冒,在他的床上养病,所以斯特莱克不用去跟踪监视了,等秘书病好了再说。斯特莱克刚把话筒放回去,电话又响了。是另一个客户卡洛琳·英格尔斯,她用激动的声音宣布跟她那出轨的丈夫和解了。斯特莱克言不由衷地表达了祝福,就在这时罗宾进来了,脸冻得通红。
“外面越来越糟糕了,”斯特莱克挂上电话后,她说,“是谁呀?”
“卡洛琳·英格尔斯。她跟鲁伯特和好了。”
“什么?”罗宾惊讶地说,“在他搞了那么多脱衣女郎之后?”
“他们要为了孩子把婚姻维持下去。”
罗宾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
“约克郡的雪情很严重,”斯特莱克说,“如果你想明天请假,早点动身……”
“不用,”罗宾说,“我已经给自己订了星期五晚上的卧铺,应该没事。既然英格尔斯的事不用管了,我要不要给一个正在排队的客户打电话。”
“先别忙。”斯特莱克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能阻止一只手滑向肿胀的膝盖,那里又是一阵剧痛。
“还疼吗?”罗宾怯生生地问,假装没有看见他疼得满脸抽搐。
“是啊,”斯特莱克说,“但这不是我不想再接客户的原因。”他尖锐地补了一句。
“我知道,”罗宾说,背对着他,给电水壶通上电,“你想集中精力调查奎因的案子。”
斯特莱克不能确定她的语气里是否含有责备。
“奎因太太会付我钱的,”他短促地说,“奎因买了人身保险,是奎因太太让他投保的。所以现在有钱了。”
罗宾听出他防备的口吻,心里有些不快。斯特莱克是在假设她把钱放在第一位。难道她没有证明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吗?当初她就是为了斯特莱克拒绝了报酬高得多的工作。难道他没有注意到,她是多么心甘情愿地帮助他证明利奥诺拉·奎因没有杀害丈夫吗?
罗宾把一杯茶、一杯水和扑热息痛片放在他面前。
“谢谢。”他咬着牙说,被止痛片弄得有些恼火,虽然他很想吞下双倍的剂量。
“我叫一辆计程车,十二点送你去佩斯卡托里饭店,好吗?”
“拐个弯就到了。”他说。
“要知道,过分的自尊就是愚蠢。”罗宾说,这是斯特莱克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发脾气的迹象。
“好吧,”他扬起眉毛说,“我就坐那该死的计程车。”
事实上,当他三小时后吃力地拄着已被压弯的廉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等在丹麦街口的计程车时,心中暗暗为此庆幸。他现在知道了,今天压根儿就不该戴假肢。夏洛特街几分钟就到了,他从车里出来时非常费事,司机很不耐烦。终于进了喧闹而温暖的佩斯卡托里饭店,斯特莱克才松了一口气。
伊莉莎白还没到,但用她的名字预订了座位。斯特莱克被引到一张两人桌旁,紧挨着镶嵌着卵石的粉白墙壁。古朴的原木横梁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一条帆船悬挂在吧台上空。对面墙边是一些鲜艳的橘黄色皮革小包间。斯特莱克出于习惯点了一杯啤酒,享受着周围轻快、明亮的地中海氛围,注视着雪花从窗外飘过。
没过多久,代理来了。她朝桌子走来时,斯特莱克想站起来打招呼,却一下子又坐了回去。伊莉莎白似乎并未留意。
上次见面之后,伊莉莎白好像掉了一些体重。裁剪精致的黑色西装,猩红色的口红,青灰色的短发,今天却并未给她增添锐气,反倒显得她像是选错了的伪装。她脸色发黄,皮肉似乎也松弛了。
“你好吗?”斯特莱克问。
“你说我好不好?”她粗暴地哑声说道,“什么?”她厉声对一位等在旁边的侍者说,“噢。水。纯净水。”
她拿起功能表,像是后悔自己暴露了太多秘密,斯特莱克看得出来,不管表达同情还是关心都只会自讨没趣。
“就来一份汤好了。”侍者回来让他们点餐时,她说。
“谢谢你又来见我。”侍者走后,斯特莱克说。
“唉,上帝知道,利奥诺拉需要她能得到的所有帮助。”伊莉莎白说。
“你为什么这样说?”
伊莉莎白眯起眼睛看着他。
“别装糊涂了。她告诉我,一得到欧文的消息,她就坚持要人把她带到警察局去见你。”
“是啊,没错。”
“她认为那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呢?员警大概以为她听到噩耗会瘫倒在地,结——结果呢,她只想去见她的侦探朋友。”
她拼命忍住咳嗽。
“我认为利奥诺拉不太考虑她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斯特莱克说。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她一直都不大拎得清。”
斯特莱克暗想,伊莉莎白·塔塞尔认为她自己给别人留下的是什么印象呢?她是否意识到别人都不怎么喜欢她呢?她让先前一直抑制着的咳嗽尽情地释放出来,斯特莱克等这阵海豹般的剧咳过去后才问道:“你认为她应该假装更悲哀一些?”
“我没说要装,”伊莉莎白没好气地说,“我相信她也以她有限的方式感到难过。我只是说,适当地扮演一个悲伤的寡妇没什么坏处。这是人们期望的。”
“我想你已经跟员警谈过了吧?”
“当然。我们谈了河滨餐厅的那次争吵,还反复谈了我没有好好读那本该死的书的原因。他们还想知道我最后一次看见欧文之后的行踪。特别是我见他之后的那三天。”
她疑问地瞪着斯特莱克,斯特莱克面无表情。
“我想,他们认为他是在我们吵架后的三天内遇害的。”
“我不知道,”斯特莱克没说实话,“关于你的行踪,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在欧文怒气冲冲地离我而去后,我就直接回家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起床,打车去了帕丁顿,在多克斯那儿住了一阵。”
“是你的一位作者,我记得你说过。”
“是啊,多克斯·彭杰利,她……”
伊莉莎白注意到斯特莱克微微咧开嘴笑了,于是,她的脸从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放松下来,露出一丝短暂的笑容。
“信不信由你,这是她的真名,不是笔名。她写的是伪装成历史演义的色情文学。欧文对她的书嗤之以鼻,却对她的销量嫉妒得要命。她的书确实好卖,”伊莉莎白说,“像刚出锅的馅饼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从多克斯那儿回来的?”
“星期一傍晚。本来应该是一个美妙的长周末,可是,”伊莉莎白焦虑地说,“拜《家蚕》所赐,毫无美妙可言。”
“我一个人生活,”她继续说道,“没法证明我回家了,我并未一回伦敦就去谋杀欧文。其实倒真想这么做呢……”
她又喝几口水,接着说:“员警主要是对那本书感兴趣。他们似乎认为它使许多人有了作案动机。”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想从他这里套取消息。
在英语里,多克斯(Dorcus)的意思是一种锹形虫,彭杰利(Pengelly)来源于康沃尔语,意思是岬顶灌木林。
“一开始确实好像有许多人,”斯特莱克说,“但如果他们得到的死亡时间是正确的,如果欧文是在河滨餐厅跟你吵架之后的三天内遇害的,嫌疑者的人数就非常有限。”
“怎么会?”伊莉莎白尖锐地问道,斯特莱克想起他在牛津时有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师,总喜欢把这三个字的问句当成一根巨大的针,刺向缺乏依据的推理。
“恐怕这点我无法奉告,”斯特莱克和颜悦色地说,“绝对不能影响员警办案。”
隔着小桌看去,她苍白的皮肤毛孔粗大、纹理粗糙,深橄榄色的眼睛十分警觉。
“他们问我,”她说,“在我得到书稿、还没有寄给杰瑞和克利斯蒂安之前的那几天里,我还拿给谁看过——回答是:谁也没给。他们还问我,欧文写作时会跟谁讨论书稿。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用发黑的双眸盯着斯特莱克的眼睛,“难道他们以为是有人怂恿了他?”
“不知道,”斯特莱克又没说实话,“他一般写书时跟别人讨论吗?”
“可能会跟杰瑞·瓦德格拉夫透露一点内容。欧文连书名都不屑于告诉我。”
“真的吗?他从来不征求你的意见?你没有说你曾在牛津读过文学……”
“第一时间就说了,”她气呼呼地说,“可是这在欧文看来什么都不算,他是在拉夫堡大学之类的地方另辟蹊径,从来没拿到过学位。没错,迈克尔有一次善意地告诉欧文,我们当年做同学时,我作为一个作家,作品都是‘拙劣的衍生品’,欧文就把这话牢牢记住了。”想起过去受到的轻视,她发黄的脸上泛起些许紫色。
“欧文跟迈克尔一样,在文学方面对女人存有偏见。他们俩都不把称赞他们作品的女人当回事儿,其——其实……”她用餐巾捂着嘴咳嗽,再次抬起头来时面色通红,满脸怒气,“大多数作者都贪婪地想得到别人的夸赞,而欧文的胃口比我认识的所有作者都大。”
食物端上来了:伊莉莎白的是番茄汤,斯特莱克的是鳕鱼和油炸土豆条。
“上次见面时你告诉我,”斯特莱克咽下满满一大口食物,说道,“有一个时期你必须在范克特和欧文之间做选择。你为什么选了欧文呢?”
伊莉莎白吹了吹一勺汤,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才说话:“我觉得——在那个时候——觉得他似乎受到了过于严重的惩罚。”
“这跟某人写的那篇模仿范克特妻子小说的戏谑之作有关吗?”
“不是‘某人’,”她轻声说,“是欧文写的。”
“你能确定?”
“他向杂志投稿前拿给我看了。对不起,”伊莉莎白带着冷冷的挑衅跟斯特莱克对视,“那文章把我逗笑了。真是惟妙惟肖,别提多滑稽了。欧文一直非常擅长模仿别人的文字。”
“可是后来范克特的妻子就自杀了。”
“这当然是个悲剧,”伊莉莎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不过谁也不可能预料到。坦白地说,任何一个因为一篇差评便想要自杀的人,一开始就不该去写小说。不用说,迈克尔对欧文非常恼怒,我认为,后来欧文听说埃尔斯佩思自杀后一下子怂了,不敢承认那文章是他写的,范克特就更生气了。对于一个被认为是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的男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令人意外的懦夫表现。”
“迈克尔希望我别再给欧文做代理了。我拒绝了。后来迈克尔就不跟我说话了。”
“当时奎因帮你赚的钱比范克特带来的利润多吗?”斯特莱克问。
“仁慈的上帝啊,才不是呢,”她说,“我坚持代理欧文,不是为了金钱上的好处。”
“那为什么……”
“我刚才跟你说了,”她不耐烦地说,“我信仰言论自由,叫人头疼的人也有言论自由。后来,在埃尔斯佩思自杀后不久,利奥诺拉生下一对早产的双胞胎。分娩时出了严重的状况,男孩死了,奥兰多……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吧?”
斯特莱克点点头,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梦境:夏洛特诞下那个孩子,却不让他看……
“大脑受损,”伊莉莎白继续说道,“因此,当时欧文也在经历他自己的人生悲剧,他不像迈克尔,他从来不给——不给——自己找……”
她又咳了起来,看见斯特莱克露出淡淡的惊讶,便用手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示意他先别说话,她咳完后自会解释。终于,在又喝了一口水之后,她哑着嗓子说:“迈克尔之所以鼓励埃尔斯佩思写作,只是希望自己工作时她不要来打扰。他们俩没有共同语言。迈克尔娶她是因为对自己中产阶级下层的出身特别敏感。埃尔斯佩思是伯爵的女儿,以为嫁给迈克尔就意味着可以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派对,和充满思想火花的睿智的谈话。她没有意识到在迈克尔写作时,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待着。”
伊莉莎白轻蔑地说,“她是一个没有什么才情的女人。”
“但成为一个作家的想法让她非常兴奋。你知不知道,”代理声音粗哑地说,“有多少人以为自己能写作?你简直没法想像每天我收到的那些垃圾作品。在正常情况下,埃尔斯佩思的小说应该被直接回绝的,太低俗、太装腔作势了,但那不是在正常情况下。迈克尔鼓励她写出那部该死的作品,没有勇气告诉她写得很烂。他把书稿交给自己的出版商,他们为了取悦迈克尔就接受了。书出版刚一星期,那篇仿作就出现了。”
“奎因在《家蚕》里暗示其实是范克特写了那篇仿作。”斯特莱克说。
“我知道他是这样暗示的——我可不想去激怒迈克尔·范克特。”
她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显然希望被对方听见。
“什么意思?”
短暂的停顿,斯特莱克几乎能看出伊莉莎白在决定告诉他什么。
“我认识迈克尔,”她慢慢地说道,“是在一个研究詹姆斯一世时期复仇悲剧的讨论小组里。可以说复仇是他的本能。他崇拜那些作家,他们病态的残忍,对复仇的贪欲……强奸、食人,穿着女人衣服的中毒的骨架……迈克尔痴迷虐恋性的复仇。”
她抬头看了斯特莱克一眼,斯特莱克凝神注视着她。
“怎么了?”她短促地问。
他想,奎因被害的细节什么时候会在报纸上全面曝光?应该快了,有卡尔佩珀在关注这个案子。
“你在他们俩中间选择奎因之后,范克特有没有进行残忍的复仇?”
她低头看着那碗红色的汤,突然把它往旁边一推。
“我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走得很近,但是,从我拒绝跟欧文解约的那天起,迈克尔就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还想方设法警告别的作家远离我的代理公司,说我是个没节操、没原则的女人。”
“但我始终恪守一个神圣的原则,他也知道,”伊莉莎白语气坚决地说,“欧文写那篇仿作,其实只是做了迈克尔对其他作家做过一百次的事。当然啦,我为这件事的后果感到深深的遗憾,但我有那么几次——这是其中一次——我觉得欧文从道德上来讲是清白的。”
“不过肯定还是伤害了范克特,”斯特莱克说,“你认识他的时间比奎因长。”
“现在算来,我们做仇人的时间比做朋友长。”
斯特莱克注意到,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回答。
“你千万别以为……欧文并不总是——他其实没那么坏,”伊莉莎白不安地说,“你知道的,他对男性生殖力很痴迷,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他的作品里。有时这象征着一种创作天赋,但也有些时候,这种痴迷会被看作是艺术成就的绊脚石。《霍巴特的罪恶》的故事塑造了霍巴特,他既是男性又是女性,必须在生儿育女和成就作家梦之间做出选择:让腹中胎儿流产,或放弃自己的文学作品。”
“但是涉及现实中的父亲身份——你知道的,奥兰多不是个……你不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这……这……但是奎因爱她,她也爱奎因。”
“只是奎因经常会离家出走,跟情人乱搞,或把钱挥霍在酒店。”斯特莱克说。
“好吧好吧,他不会赢得年度好父亲的称号,”伊莉莎白没好气地说,“但确实有爱存在。”
餐桌上沉默下来,斯特莱克决定不打破这种沉默。他相信伊莉莎白·塔塞尔之所以最后同意这次见面,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他很想听一听。于是他一边吃鱼,一边等待。
“员警问过我,”就在他盘子里的食物快要吃光时,伊莉莎白终于说道,“欧文是不是在以某种方式敲诈我。”
“是吗?”斯特莱克说。
饭店里充满嘈杂的说话声和餐具碰撞声,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眼前又是他跟罗宾说过的一种常见现象:嫌疑人担心他们的第一次自我澄清做得不够到位,希望再做一番辩解。
“他们注意到这么多年有大量资金从我的账上转给了欧文。”伊莉莎白说。
斯特莱克什么也没说。他们上次见面时,他就觉得她愿意为奎因住酒店买单有点不合常理。
“他们凭什么认为有人敲诈我呢?”她扭动着猩红色的嘴唇问斯特莱克,“我在职业生涯中诚实守信。我也没有任何私生活可言。我是个百分之百的清白老处女,是不是?”
斯特莱克认为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不管回答得多么漂亮,也会触怒对方,便什么话也没说。
“从奥兰多出生时就开始了,”伊莉莎白说,“欧文竟然把他挣到的钱花得精光,利奥诺拉分娩后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个星期,迈克尔·范克特在外面到处叫嚣欧文害死了他的妻子。”
“欧文是个弃儿。他和利奥诺拉都没有亲人。我作为朋友借钱给他买婴儿用品。后来又预支给他一笔钱按揭一座更大的房子。接着,奥兰多被发现生长发育不正常,我便又花钱请专家给她看病,请治疗师帮助她。不知不觉中,我成了这家人的私人提款机。欧文每次拿到版税,都会嚷嚷着说要还钱给我,有时我也能收回几千块钱。”
“从本质上说,”代理滔滔不绝地说道,“欧文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使他既讨厌得让人难以忍受,又别有一种魅力。不负责任,做事冲动,自私自利,特别没有良心,但他同时又滑稽、热情、令人愉快。他身上有一种凄美的东西,一种可笑的脆弱,不管他的行为有多恶劣,他都能让别人想要保护他。杰瑞·瓦德格拉夫有这种感觉。女人们有这种感觉。我也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我一直希望,甚至相信,有朝一日他能再创作出一部《霍巴特的罪恶》。他写的每一本血腥而可怕的书里都有某种东西,这东西意味着你不能完全把他一笔抹杀。”
一个侍者过来收他们的盘子。他关切地询问伊莉莎白汤是不是不合口味,伊莉莎白挥挥手不予理会,兀自要了一杯咖啡。斯特莱克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甜品菜单。
“不过奥兰多挺可爱的,”伊莉莎白粗声粗气地补了一句,“奥兰多非常可爱。”
“是啊……她好像记得,”斯特莱克说,一边密切地注视着她,“她看见你那天进了奎因的书房,当时利奥诺拉在上厕所。”
斯特莱克认为她没料到会有这个问题,而且似乎不愿意回答。
“她看见了,是吗?”
她小口喝着水,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想,任何一个被写在《家蚕》里的人,若有机会看到欧文留下的其他卑鄙下作的笔记,都会抓住机会去看看的。”
“你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因为那地方像个垃圾堆。我一眼就看出找东西需要很长时间,”她挑衅地扬起下巴,“坦白地跟你说吧,我不想留下指纹。所以我刚进去就赶紧溜了出来。其实——说起来很不光彩——我只是一时冲动。”
她似乎把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斯特莱克要了一份苹果草莓酥,然后来了个先发制人。
“丹尼尔·查德想见我。”他告诉伊莉莎白。她惊讶得睁大了深橄榄色的眼睛。
“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雪情不是太严重,我明天要到德文郡去拜访他。在去见他之前我想知道,他在《家蚕》里为什么被描写成杀害一个金发小伙子的凶手。”
“我可没法向你提供解读那本淫秽书的钥匙,”伊莉莎白回答,先前那种咄咄逼人和疑神疑鬼又都回来了,“不行,我办不到。”
“真可惜,”斯特莱克说,“因为大家都在议论。”
“我把那本破书寄出去就已经大错特错了,难道我还要继续传闲话,使这个错误变得更严重吗?”
“我很谨慎的,”斯特莱克说,“没有人会知道我的消息从何而来。”
但她只是狠狠地瞪着斯特莱克,目光冰冷、阴郁。
“凯萨琳·肯特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在《家蚕》里,她住的山洞里为什么都是耗子骨头?”
伊莉莎白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凯萨琳·肯特就是魔女,我见过她,”斯特莱克耐心地说,“你的解释会节省我的一些时间。我猜你很想知道是谁杀害了奎因吧?”
“你太直接了,”她专横地说,“这办法通常管用吗?”
“是的,”他不动声色地说,“管用。”
她皱起眉头,突然说起话来,但斯特莱克并不感到意外。
“好吧,说起来我也没必要护着凯萨琳·肯特。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我告诉你,欧文是在比较粗鲁地暗示凯萨琳·肯特在一家动物实验工厂工作。他们在那里对老鼠、狗和猴子做一些令人恶心的事情。我是在一个派对上听说的,欧文把她也带去了。当时她衣冠不整,还想给我留下好印象,”伊莉莎白轻蔑地说,“我看过她的作品。跟她一比,多克斯·彭杰利简直成了艾丽丝·默多克。典型的糟粕——糟粕……”
她又用餐巾捂着嘴咳嗽,斯特莱克勉强吃了几口草莓酥。
“——互联网给我们的糟粕,”她终于把句子说完了,眼睛泪汪汪的,“而且似乎更糟糕,她似乎希望我跟她站在一边,反对那些攻击他们实验室的屌丝学生。我是一个兽医的女儿,我和动物一起长大,喜欢它们超过喜欢人。我发现凯萨琳·肯特是个可怕的人。”
“你知道魔女的女儿阴阳人应该是谁吗?”斯特莱克问。
“不知道。”伊莉莎白说。
“切刀麻袋里的侏儒呢?”
“关于那本讨厌的书,我一个字也不会再解释了!”
“你知道奎因认识一个名叫皮帕的女人吗?”
“我从没见过什么皮帕。但是奎因在教创意写作课,中年妇女都想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他就是在那儿勾搭上凯萨琳·肯特的。”
她喝着咖啡,看了看手表。
“你能跟我说说乔·诺斯的事吗?”斯特莱克问。
她怀疑地看了斯特莱克一眼。
“为什么?”
“好奇。”斯特莱克说。
他不知道伊莉莎白为什么决定回答,也许是因为诺斯已经死了很久,也许是出于斯德莱克曾在她乱糟糟的办公室里揣测到的那一点点多愁善感。
“他来自加利福尼亚,”伊莉莎白说,“到伦敦来寻找他的英国根基。他是同性恋,比迈克尔、欧文和我都小几岁,正在写一本小说处女作,非常坦诚地讲述他在三藩市的生活。”
“迈克尔把乔介绍给我。迈克尔认为他写的东西非常棒,确实如此,但他不是个快手。乔到处参加派对。我们两年以后才知道,他是个爱滋病病毒携带者,却不好好照顾自己。后来,就发展成了爱滋病晚期,”伊莉莎白清了清嗓子,“唉,你应该记得,爱滋病刚出现时,大家都是谈艾色变。”
人们经常以为斯特莱克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对此斯特莱克早已习以为常。实际上,他曾经听母亲(从来不会为照顾孩子的感受而管住自己的舌头)讲过那种致命的疾病,知道它在威胁那些滥交和共用注射器的人。
“乔的身体完全垮了,在他前途无量、聪明漂亮时想要巴结他的那些人,纷纷作鸟兽散,除了——说来值得称赞……”伊莉莎白满不情愿地说,“——迈克尔和欧文。他们齐心协力地帮助乔,然而他小说没写完就死了。”
“迈克尔病了,没有去参加乔的葬礼,欧文是抬棺人。乔为了感谢他们的照顾,把那座非常漂亮的房子留给他们俩,他们曾经在里面开派对,通宵达旦地讨论作品。我也去过几个晚上。那时候……非常开心。”伊莉莎白说。
“诺斯死后,他们经常使用那座房子吗?”
“迈克尔我说不好,乔的葬礼后不久他就跟欧文闹翻了,我怀疑之后他大概没去过那儿,”伊莉莎白耸了耸肩,“欧文从来不去,生怕在那儿撞上迈克尔。乔遗嘱里的条件很特别:好像是所谓的限制性条款。乔规定,那座房子只能作为艺术家避难所。所以迈克尔这么多年来一直能够阻止房子售出,奎因夫妇始终没找到艺术家买下这座房子。一位雕塑家租了一阵子,后来就不让他住了。当然啦,迈克尔一直对租户非常挑剔,千方百计不让欧文获利,而且他能请得起律师实施他的那些古怪想法。”
“诺斯没写完的那本书怎么样了?”斯特莱克问。
“噢,迈克尔丢开自己的小说,在乔死后把那本书完成了。书名叫《朝着路标》,由哈乐德·韦弗公司出版,是一部经典之作,一直在重印。”
她又看了看手表。
“我得走了,”她说,“两点半还有个会。对不起。我的大衣。”她大声招呼一位经过的侍者。
“有人告诉我,”斯特莱克说,清楚地记得那是安斯蒂斯,“你曾在塔尔加斯路监督施工?”
“是啊,”她漠然地说,“作为欧文的代理,这又是一件要帮他搞定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协调维修,安排工人。我把一半的帐单寄给迈克尔,他通过律师支付了。”
“你有钥匙吗?”
“我交给工头了,”她冷冷地说,“后来还给了奎因夫妇。”
“你没有亲自去监工?”
“当然去了。活儿干完以后我需要去验收。我记得去过两次。”
“据你所知,装修时用到盐酸了吗?”
“员警也问我盐酸的事,”她说,“为什么呀?”
“我不能说。”
她瞪着眼睛。斯特莱克估计很少有人拒绝向伊莉莎白·塔塞尔透露资讯。
“好吧,我只能把我跟员警说的话告诉你:那大概是陶德·哈克尼斯留下来的。”
“谁?”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租了画室的雕塑家。是欧文发现的他,范克特的律师找不到理由反对。可是没人知道哈克尼斯的雕塑材料主要是生锈的金属,和一些腐蚀性很强的化学物质。他对画室造成了很大的破坏,后来被下了逐客令。那次清理工作是范克特那一方做的,他们把帐单寄给了我们。”
侍者拿来她的大衣,上面沾着几根狗毛。她起身时,斯特莱克听见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传出轻微的哨音。伊莉莎白·塔塞尔强硬地跟他握了握手,离开了。
斯特莱克又打了一辆计程车回办公室,心里隐约想着可以借此安抚一下罗宾。那天早晨,两人不知怎的闹了点儿不痛快,他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他来到外间办公室,膝盖疼得他直冒汗,罗宾的第一句话就顿时驱散他脑海里所有关于两人和解的想法。
“租车公司刚才打来电话。他们没有自动挡的车了,但可以给你……”
“必须是自动挡的!”斯特莱克断然说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皮革发出放屁的声音,更使他心生恼火,“我这该死的状态,没法开手动挡的!你有没有打电话……”
“我当然也试了别的公司,”罗宾冷冷地说,“到处都试过了。明天谁也给不了你自动挡的车。而且,天气预报说得很可怕,我认为你最好……”
“我必须去见查德。”斯特莱克说。
疼痛和担心使他怒火中烧。他担心自己不得不放弃假肢,重新拄上双拐,把一条裤腿别起,引来路人同情的目光。他讨厌消毒走廊里的硬邦邦的塑胶椅,讨厌那一大摞的病历被重新翻出来仔细审读,讨厌别人低声议论要对假肢做哪些修改,讨厌心平气和的医生建议他多休息,好好呵护他的那条腿,就好像那是一个他走到哪儿都得带着的病孩子。在他的梦里,他没有缺一条腿;在他的梦里,他是个健全人。
查德的邀请是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他打算牢牢抓住。他有许多问题要问奎因的这位出版商。这份邀请本身就透着明显的诡异。他想听查德说说,是什么理由把他拽到了德文郡去。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罗宾问。
“什么?”
“我说:‘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不,不行。”斯特莱克态度粗野地说。
“为什么不行?”
“你要去约克郡。”
“我明天晚上十一点赶到国王十字车站就行。”
“雪会下得很大。”
“我们早点出发。或者,”罗宾耸了耸肩说,“你可以取消跟查德的约定。不过预报说下星期的天气也很糟糕哦。”
罗宾那双冷冰冰的灰蓝色眼睛盯着他,使他很难从刚才的不识好歹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好吧,”他不自然地说,“谢谢了。”
“那我就需要去取车了。”罗宾说。
“好的。”斯特莱克从牙缝里说。
欧文·奎因不承认女人在文学中有任何地位,他,斯特莱克,心里也藏着一个偏见——可是,膝盖疼得这样要死要活,又租不到自动挡的车,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