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死了吗?
什么,终于死了,真的、真的死了吗?
——威廉·康格里夫《悼亡的新娘》
第二天上午九点差一刻,斯特莱克慢慢地走下金属楼梯,心里又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把鸽子笼电梯修好。摔伤后的膝盖仍然红肿酸痛,因此他预留了一个多小时前往兰仆林,他可没有钱老打计程车。
一开门,一股凛冽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接着便是一片白光,一个闪光灯在他眼前几寸远的地方闪了一下。他眨眨眼睛——三个男人的轮廓在他面前晃动——他举起手挡住新一轮的闪光灯齐发。
“你为什么没有把欧文·奎因失踪的事告诉警方,斯特莱克先生?”
“你当时知道他死了吗,斯特莱克先生?”
一刹那间,他考虑退回来,对着他们把门关上,可是那就意味着要被困在这里,而且待会儿还得面对他们。
“无可奉告。”他冷冷地说,径直走向他们中间,不肯改变自己的路线丝毫,逼得他们只好闪身给他让路,其中两个连连发问,另一个跑着后退,啪啪地照个不停。平常斯特莱克出来抽烟时经常陪他一起站在吉他店门口的那个姑娘,隔着玻璃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已经失踪了两星期,斯特莱克先生?”
“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斯特莱克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前走,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冷峻。
他们慌慌张张跟在他身边,想让他开口说话,如同两只尖嘴海鸥朝一艘拖网渔船发起俯冲袭击。
“想再给他们露一手吗,斯特莱克先生?”
“比员警更胜一筹?”
“出名对生意有好处是吗,斯特莱克先生?”
他当兵时打过拳击。他想像着自己猛地回转身,对准肋骨的位置来一记左勾拳,打得那个小瘪三弯下腰去……
“计程车!”他喊道。
他钻进车里时,闪光灯一直闪个不停;幸好前面路口是绿灯,计程车轻快地驶离人行道,他们追了几步便作罢了。
笨蛋,斯特莱克想,在计程车拐弯时扭头看了一眼。肯定是警察局的某个混蛋把他发现尸体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不可能是安斯蒂斯,他不会正式公布这个情报,而是某个怀恨在心的混蛋,因为卢拉·兰德里的案子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你是名人?”司机从后视镜里望着他,问道。
“不是,”斯特莱克不愿多说,“请把我放在牛津广场。”
司机对这么短的距离感到不满,不出声地抱怨了几句。
斯特莱克掏出手机,又给罗宾发了短信。
我离开时门外有两个记者。你就说是给克劳迪打工的。
然后他给安斯蒂斯打电话。
“鲍勃。”
“我被人堵在门口了。他们知道我发现了尸体。”
“怎么搞的?”
“你还问我?”
沉默。
“事情总会传出去的,鲍勃,但不是我告诉他们的。”
“是啊,我看见了‘他家的一个友人’那句话。他们试图说明我没有告诉你们是想自己出名。”
“伙计,我可从来……”
“最好通过官方管道透露出去,理查。烂事如泥,沾上洗不清,我还要在这一行混饭吃呢。”
“我会搞定的,”安斯蒂斯保证道,“听着,今晚过来一起吃饭行吗?法医给出了初步想法,咱们最好谈一谈。”
“行啊,太好了,”斯特莱克说,这时计程车驶向牛津广场,“什么时间?”
他在地铁车厢里一直站着,因为坐下就意味着必须重新站起来,给酸痛的膝盖增加负担。穿过皇家橡树街时,他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是两条短信,第一条来自妹妹露西。
长命百岁,斯迪克!吻你。
他完全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打开第二条短信。
你好,科莫兰,谢谢你提醒我有记者,刚才碰到他们了,仍然在门外逗留。待会儿见。罗宾。
斯特莱克庆幸今天暂时没有下雨,他在十点前到达了奎因家。在惨澹的阳光下,房子跟他上次来时一样黯淡、压抑,但有一点不同:
门口站着一个员警。一个高个子年轻员警,长着争强好斗的下巴,他看见斯特莱克微瘸着腿朝他走来,便蹙起眉毛。
“先生,请问你是谁?”
“没错,我料到了。”斯特莱克说,从他身边走过,摁响门铃。虽然安斯蒂斯邀请他共进晚餐,但他现在对员警并无好感。“这应该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
门开了,斯特莱克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瘦长难看的姑娘,她满脸菜色,一头蓬松的浅褐色卷发,一张大嘴,表情单纯。两只浅绿色的大眼睛分得很开,眼白清澈。身上穿着的不知是长运动衫还是短连衣裙,齐到瘦骨嶙峋的膝盖上面,下面是毛茸茸的粉红色短袜,平坦的胸前抱着一个大猩猩毛绒玩具。猩猩脚爪上贴着魔术贴,吊挂在她的脖子上。
“你好。”她说,轻轻地左右摇晃,把重心先放在一个脚上,又放到另一个脚上。
“你好,”斯特莱克说,“你是奥兰……”
“请你把名字告诉我好吗,先生?”那个年轻的员警大声问。
“噢,好的——但是请问你为什么站在这房子外面?”斯特莱克微笑着说。
“有媒体对这里感兴趣。”年轻的员警说。
“来了一个男人,”奥兰多说,“带着相机,妈妈说……”
“奥兰多!”利奥诺拉在屋里喊道,“你在做什么?”
她跺着脚从女儿身后的门厅走来,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穿着一件老气的藏青色裙子,裙边都垂下来了。
“噢,”她说,“是你。进来吧。”
斯特莱克跨过门槛,朝那个员警笑了笑,对方怒目而视。
“你叫什么名字?”前门关上后,奥兰多问斯特莱克。
“科莫兰。”他说。
“这名字真好玩。”
“是啊。”斯特莱克说,不知怎的又加了一句,“跟一个巨人同名。”
“真好玩。”奥兰多摇晃着身子说。
“进来,”利奥诺拉短促地说,示意斯特莱克去厨房,“我要上厕所,很快就回来。”
斯特莱克顺着狭窄的过道往前走。书房的门关着,他怀疑仍上着锁。
到了厨房,他吃惊地发现访客不止他一个。杰瑞·瓦德格拉夫,罗珀·查德的那位编辑,正坐在厨房桌旁,手里捏着一束深紫色和蓝色的鲜花,苍白的脸上焦虑不安。另一束仍包着玻璃纸的鲜花,从堆着许多脏锅脏碗的水池里竖出来。旁边放着超市买回的几袋没有打开的食物。
“嗨。”瓦德格拉夫说,慌忙站起身来,从角质框镜片后面真诚地朝斯特莱克眨巴着眼睛。他显然没有认出这位侦探是他上次在黑暗的屋顶花园里见过的,只见他伸出一只手问道:“你是这家里的人?”
“家庭友人。”斯特莱克说,他们握了握手。
“真是可怕,”瓦德格拉夫说,“必须过来看看我能否做些什么。从我来了以后,她就一直在上厕所。”
“没错。”斯特莱克说。
瓦德格拉夫重新坐下。奥兰多侧着身子走进厨房,怀抱她的毛绒大猩猩。她显然一点也不拘束,大大咧咧地盯着他们俩,足足盯了有一分钟。
“你的头发很漂亮,”最后她大声对杰瑞·瓦德格拉夫说,“像头发干草堆。”
“我想也是。”瓦德格拉夫说,笑微微地看着她。她又侧着身子走了出去。
一时短暂的沉默,瓦德格拉夫焦躁地摆弄着手里的花,目光在厨房里扫来扫去。
“真不敢相信。”他最后说道。
他们听见楼上厕所传来响亮的冲水声,接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利奥诺拉回来了,奥兰多跟在她后面。
“对不起,”她对两个男人说,“我有点不舒服。”
显然是指她的肚子。
“是这样,利奥诺拉,”杰瑞·瓦德格拉夫非常不自在地说,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有朋友在这里,我就不打扰了……”
“他?他不是朋友,他是侦探。”利奥诺拉说。
“什么?”
斯特莱克想起瓦德格拉夫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他跟一个巨人同名。”奥兰多说。
“他是个侦探。”利奥诺拉盖过女儿的声音说。
“噢,”瓦德格拉夫吃了一惊,说道,“没想到——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利奥诺拉干脆地说,“员警以为是我对欧文下的手。”
沉默。瓦德格拉夫的不安显而易见。
“我爸爸死了。”奥兰多对着整个屋子说。她的目光直接而热切,寻求别人的反应。斯特莱克觉得他们中间需要有人说点什么,便道:“我知道,很令人难过。”
“艾德娜也说令人难过。”奥兰多说,似乎希望听到更加独到的评论,然后她便又飘飘然地离开房间。
“坐下吧,”利奥诺拉邀请两个男人,“这些是送给我的?”她指的是瓦德格拉夫手里的鲜花。
“是的,”他说,笨手笨脚地把花递了过去,但没有坐下,“这样吧,利奥诺拉,我现在不想占用你的时间,你肯定很忙——忙着安排各种事情,还要……”
“他们不肯把尸体给我,”利奥诺拉带着那种无遮无拦的坦诚说,“所以我目前没什么要安排的。”
“噢,这是一张卡片,”瓦德格拉夫无奈地说,在口袋里摸索着,“给……嗯,利奥诺拉,如果需要我们做什么,随便什么……”
“看不出有谁能做什么。”利奥诺拉简慢地说,接过他递来的卡片。她在桌旁坐了下来,斯特莱克已经抽了把椅子坐下,为伤腿的负担减轻而松了口气。
“好吧,那我就不打搅你,告辞了,”瓦德格拉夫说,“还有,利奥诺拉,本来在这种时候不该问的,那本《家蚕》……你这里有备份稿吗?”
“没有,”利奥诺拉说,“欧文带走了。”
“真是遗憾,但如果……会对我们有帮助的。我能不能看看他有没有留下点什么?”
她透过那两个老式的大镜片盯着他望。
“员警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拿走了,”她说,“昨天他们像扫荡一样把书房翻了个遍。最后把门一锁,把钥匙拿走了——现在连我自己也进不去了。”
“噢,好吧,既然员警需要……没事,”瓦德格拉夫说,“应该这样。没事,我自己离开,别站起来了。”
他走进门厅,他们听见他把前门关上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利奥诺拉绷着脸说,“大概是让自己觉得在做好事吧。”
她打开瓦德格拉夫给的那张卡片。正面是一幅紫罗兰水彩画。卡片上有许多人的签名。
“现在都来做好人了,因为心里有愧。”利奥诺拉说,把卡片扔在塑胶贴面的桌上。
“有愧?”
“他们从来都不欣赏他。图书得去推销啊,”她出人意外地说道,“得去宣传推广啊。出版公司有责任把书推出去。他们从来都不让他上电视,也不提供他需要的机会。”
斯特莱克猜想她的这些抱怨都是从丈夫那里听来的。
“利奥诺拉,”他说,拿出笔记本,“我可以向你提几个问题吗?”
“好吧。不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欧文五号出走之后,你有没有听说有人跟他说过话,或者看见过他呢?”
她摇了摇头。
“朋友?家人?”
“没有,”她说,“你想喝杯茶吗?”
“好啊,太棒了。”斯特莱克说,其实他对这个肮脏厨房里做出的东西不感兴趣,只是想让她继续往下说。
“你跟欧文那家出版社的那些人熟悉吗?”他在往壶里注水的声音中问道。
利奥诺拉耸了耸肩:“不怎么认识。在欧文的一次签售会上见过那个杰瑞。”
“你跟罗珀·查德的那些人关系都不近,是吗?”
“是啊。我凭什么要跟他们接近?跟他们合作的是欧文,不是我。”
“你没有读过《家蚕》,是吗?”斯特莱克随意地问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只有等书出版了我才愿意读。为什么大家都不停地问我这个?”她说,抬起头,她正摸索着在一个塑胶袋里掏饼干。
“尸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问道,“欧文遭遇了什么?他们不肯告诉我。拿走了他的牙刷,说要查DNA鉴定身份。他们凭什么不让我见他?”
斯特莱克以前碰到过这个问题,来自别的妻子,别的心神焦虑的父母。他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只提供部分事实。
“他在那里躺了有一段时间。”他说。
“多长时间?”
“他们还不知道。”
“他是怎么被害的?”
“我认为他们还不是非常清楚。”
“可是他们必须……”
她打住话头,因为奥兰多拖着脚走了回来,手里不仅拿着毛绒大猩猩,还有一遝色彩鲜艳的图画。
“杰瑞到哪儿去了?”
“回去上班了。”利奥诺拉说。
“他的头发真漂亮。我不喜欢你的头发,”她对斯特莱克说,“毛卷卷的。”
“我也不太喜欢。”斯特莱克说。
“渡渡,他现在不想看图画。”利奥诺拉不耐烦地说,可是奥兰多不理会妈妈,把她的图画摊在桌上让斯特莱克看。
“是我画的。”
是一些可以辨认的花、鸟、鱼。其中一张背后印着儿童菜单。
“画得很好,”斯特莱克说,“利奥诺拉,你是否知道,昨天员警搜查书房时,有没有找到跟《家蚕》有关的什么东西?”
“有,”她说,一边把茶叶包扔进缺了口的茶杯,“两个旧的打字机色带。它们掉到写字台后面去了。员警出来问我,其余的色带在哪里,我说欧文离开时都拿走了。”
“我喜欢爸爸的书房,”奥兰多大声说,“因为他拿纸给我画画。”
“那书房像个垃圾堆,”利奥诺拉说,给水壶接上电,“他们花了好长时间仔细搜查。”
“里兹阿姨也进去了。”奥兰多说。
“什么时候?”利奥诺把手里拿着两个杯子,瞪着女儿问道。
“她来的时候你在上厕所。”奥兰多说,“她走进爸爸的书房。我看见了。”
“她有什么权利进去!”利奥诺拉说,“她乱翻东西了吗?”
“没有,”奥兰多说,“她只是走进去,然后走出来,看见我就哭了。”
“是啊,”利奥诺拉说,似乎放了心,“她跟我在一起也是眼泪汪汪的。又是一个心里有愧的人。”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斯特莱克问利奥诺拉。
“星期一早晨就来了,”利奥诺拉说,“想看看能不能帮忙。帮忙!她造的孽够多了。”
斯特莱克的茶淡而无味,而且浑浊不清,似乎根本尝不出茶叶包里是何物,他喜欢的是颜色如木焦油般的浓茶。他礼貌地、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想起伊莉莎白·塔塞尔曾公然宣称,希望欧文被她那只杜宾犬咬了之后一命呜呼。
“我喜欢她的口红。”奥兰多大声说。
“你今天喜欢每个人的每样东西,”利奥诺拉淡淡地说,端着自己那杯淡茶重新坐了下来,“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告诉欧文那本书不能出版,惹得他那么生气。”
“她是怎么说的呢?”斯特莱克问。
“她说欧文把一大堆人都写进了书里,”利奥诺拉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此这么生气。欧文总是这么干的,”她喝了一口茶,“在许多书里都写到了我。”
斯特莱克想到魔女,那个“老妓女”,发现自己在暗暗鄙视欧文·奎因。
“我想问问你塔尔加斯路的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儿,”她不耐烦地说,“他讨厌那房子。这么多年一直想把它卖掉,可是那个范克特不让。”
“是啊,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奥兰多轻轻坐在斯特莱克旁边的椅子里,一条赤裸的腿垫在身子底下,开始给一幅画上的一条大鱼添上色彩斑斓的鳍,那盒蜡笔仿佛是她凭空变出来的。
“这么多年,迈克尔·范克特怎么能一直阻止你们卖房呢?”
“这跟那个乔当年把房子留给他们的条件有关。好像是规定了怎么使用。我也不清楚。你得去问里兹,她什么都知道。”
“据你所知,欧文上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许多年前了,”她说,“我不知道。许多年了。”
“我还想要纸来画画。”奥兰多大声说。
“我没有了,”利奥诺拉说,“都在爸爸的书房里呢。用这个的背面画吧。”
她从乱糟糟的操作台上抓起一张产品宣传单,在桌上推过来给奥兰多,可是女儿一把扫到一边,懒洋洋地走出厨房,大猩猩在她的脖子上晃悠。他们几乎立刻就听见她拼命想踹开书房的门。
“奥兰多,不许这样!”利奥诺拉吼道,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门厅。斯特莱克趁她不在,仰身把大半杯浑浊的茶水倒进水池。茶水溅在执拗地粘在玻璃纸上的花束上。
“不许这样,渡渡。不能这么做。不许。我们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快停下……”
一声尖利的哀号,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表明奥兰多跑到楼上去了。利奥诺拉满脸通红地回到厨房。
“我这一天都不得安生了,”她说,“她情绪不稳定。不喜欢员警上家里来。”她紧张地打了个哈欠。
“你睡眠好吗?”斯特莱克问。
“没怎么睡着。因为我一直在想,是谁呢?是谁对他下的毒手?”
他得罪了一些人,这我知道,“她心烦意乱地说,”可他就是那样的人。喜怒无常。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他一直都是那样的,根本没什么恶意。谁会为了这个杀害他呢?
“迈克尔·范克特肯定还有那房子的钥匙,”她跳到另一个话题,把手指头扭在一起,“昨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就想到了这点。我知道迈克尔·范克特不喜欢欧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欧文从来没做过迈克尔说的那件事。绝对不是他写的。可是迈克尔·范克特不会杀害欧文的。”她抬头看着斯特莱克,两只清澈的眼睛像女儿的一样天真。“他很有钱,是不是?而且有名……他不可能。”
斯特莱克总是惊叹公众赋予名人们的这种奇怪的神圣感,尽管报纸在诋毁他们、通缉他们、追寻他们。不管有多少名人被判有强奸罪或谋杀罪,这种信念仍然顽固存在,几乎像邪教一样执着: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是个名人。
“那个该死的查德,”利奥诺拉愤愤地说,“给欧文寄恐吓信。欧文从来都不喜欢他。结果他还在卡片上签名,还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做的……那张卡片呢?”
印着紫罗兰图画的卡片从桌上消失了。
“她拿走了,”利奥诺拉说,脸一下子气得通红,“她拿走了。”
接着冲着天花板大吼一声,“渡渡!”声音那么响,把斯特莱克吓了一跳。
这是人在悲伤初期非理性的愤怒,就像她的闹肚子,显示了在她乖戾的表面背后,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
“渡渡!”利奥诺拉又喊了一声,“我跟你怎么说的?不许拿走不属于你的……”
令人吃惊的是,奥兰多突然又出现在厨房里,仍然抱着她的大猩猩。她肯定是像小猫一样悄没声儿地溜下楼来的,他们都没听见。
“你拿走了我的卡片!”利奥诺拉气呼呼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许动!卡片呢?”
“我喜欢花。”奥兰多说着,拿出那张泛着光泽、但已是皱巴巴的卡片,她妈妈一把夺了过去。
“这是我的,”利奥诺拉对女儿说,“你看看,”她继续对斯特莱克说,指着精美的铜版纸上那行最长的手书文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一定告知。丹尼尔·查德。’该死的伪君子。”
“爸爸不喜欢丹尼查,”奥兰多说,“他跟我说过。”
“他是个该死的伪君子,我知道。”利奥诺拉说,眯着眼睛端详其他签名。
“他给了我一支画笔,”奥兰多说,“在他摸完我之后。”
一阵短暂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利奥诺拉抬头看着女儿。斯特莱克杯子举到唇边,呆住了。
“什么?”
“我不喜欢他摸我。”
“你在说些什么呀?谁摸了你?”
“在爸爸的办公室。”
“别胡说八道。”她妈妈说。
“爸爸带我去的时候,我看见……”
“一个多月前,欧文带她去过,因为那天我约了要看医生,”利奥诺拉紧张、慌乱地告诉斯特莱克,“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看见他们给书画的图画,都是彩色的,”奥兰多说,“然后丹尼查就摸了……”
“你连丹尼尔·查德是谁都不知道。”利奥诺拉说。
“他没有头发,”奥兰多说,“后来爸爸带我去看那个女人,我把我最好的图画给了她。她的头发很漂亮。”
“哪个女人?你在说些什……”
“丹尼查摸我时,”奥兰多大声说,“他摸我,我就喊,后来他给了我一支画笔。”
“这样的事情你可不许到处乱说,”利奥诺拉说,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别说傻话了,奥兰多。”
奥兰多脸涨得通红,气冲冲地瞪着母亲,离开了房间。这次她把门摔得山响。门并没有关上,又弹了开来。斯特莱克听见她跺着脚往楼上走,刚走几步,就开始不可理喻地尖叫起来。
“唉,她生气了。”利奥诺拉沮丧地说,泪水从浅色的眼睛里滚落。斯特莱克探身从旁边那卷粗糙的厨房卷纸上撕了几张递给她。利奥诺拉不出声地哭着,单薄的肩膀不住抖动,斯特莱克默默地坐着,喝着杯中所剩的难喝的茶水。
“我跟欧文是在酒吧认识的,”她忽然嘟囔道,把眼镜推上去,用纸吸干脸上的泪水,“他在那儿参加艺术节。海伊小镇。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他,但看得出来他是个人物,穿着和说话都不一般。”
她疲惫的眼睛里再次隐约流露出对英雄的崇拜,这种崇拜几乎已经被生活磨灭殆尽,这么多年遭受冷落和不幸,容忍他的臭架子和坏脾气,在这座破旧的小房子里勉强支付吃穿用度,照顾他们的女儿。
也许因为她心目中的英雄跟所有最优秀的英雄一样,已经死了,所以又重新唤起了她的崇拜;也许这种崇拜会像永恒的火焰一样,从此不熄地燃烧,她会忘记种种的不快,缅怀她曾经爱慕的那个欧文……只要别读到他最后的那部杰作,读到欧文对她的那些恶劣的描写……
“利奥诺拉,我还想再问你一件事,”斯特莱克温和地说,“问完我就离开。上个星期,还有狗屎塞到你家的信箱里吗?”
“上个星期?”她沙哑着声音说,仍在擦拭眼泪,“有过。好像是星期二,也许是星期三?但肯定有过。又有过一次。”
“那个你认为跟踪你的女人,你见过她吗?”
她摇摇头,擤了擤鼻子。
“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也说不清……”
“你现在缺钱用吗?”
“不缺,”她擦着眼睛说,“欧文有人寿保险。是我让他投保的,为了奥兰多。所以应该没问题。在我拿到索赔之前,艾德娜会借钱给我。”
“那我就告辞了。”斯特莱克说着,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利奥诺拉跟着他来到昏暗的门厅,仍然抽着鼻子,斯特莱克刚一出门,就听见她在大喊:“渡渡!渡渡!快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门外那个年轻员警把斯特莱克的路挡住一半。他一脸怒气。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说,手机仍攥在手里,“你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你很了不起嘛!”斯特莱克说,“让开,小伙子,别人还有正经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