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你有一本书里面机智地提到了潜伏在城市四处所有臭名昭著的罪犯的名字。
——约翰·韦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斯特莱克凭经验知道,他在某一类女人面前特别有魅力。这类女人的共同特点是非常机智,并像线路有问题的路灯一样精光四射。她们大都很迷人,而且大都“绝对精灵古怪”——这是他的老朋友戴夫·普尔沃斯喜欢用的词。至于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这一类女人,斯特莱克从未花时间去仔细考虑,不过普尔沃斯是个一肚子精辟理论的男人,他认为这样的女人(神经质,家教过严),都在潜意识里寻找所谓的“血性男儿”。
斯特莱克的前未婚妻夏洛特,可以说是这类女人的杰出代表。漂亮,机灵,反复无常,受过伤害,她一次次地回到斯特莱克身边,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和朋友们几乎毫不掩饰的厌恶。两人分分合合十六年,终于在三月份时,斯特莱克结束了这段感情,夏洛特几乎立刻就跟她的前男友闪电订婚,多年前在牛津时斯特莱克正是从那个人手里横刀夺爱,赢得了夏洛特的芳心。与夏洛特分手后,斯特莱克自愿选择清心寡欲的生活,只有一个晚上例外。工作几乎占据了他醒着的全部时间,而且他成功地拒绝了像妖艳黑美人客户那样的女人或暧昧或公开的示爱,这些即将离婚的女人有大把的时间,急于排解内心的寂寞。
但是他总会产生危险的冲动,想要束手就范,去面对一两个晚上的销魂带来的后续麻烦。此刻,妮娜·拉塞尔斯跟他一起在黑暗的河岸边匆匆行走,她要迈两步才赶得上他的一步。妮娜告诉斯特莱克她在圣约翰林的具体地址,“这样别人会觉得你曾经来过。”妮娜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他从没觉得身材十分娇小的女人有魅力。她滔滔不绝地讲着罗珀·查德的事,不管该笑不该笑都咯咯笑个不停,有一两次为了强调某个观点,还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们到了。”她终于说道,这时他们来到一个现代化的大楼前,玻璃转门,石墙上有一块亮晶晶的橘色有机玻璃,上面醒目地印着“罗珀·查德”的字样。
一间宽敞的大厅,三三两两的人们穿着晚礼服面对着一排金属滑门。妮娜从包里抽出一张请柬,递给那个像是雇来帮忙、身上燕尾服很不合体的人,然后,她和斯特莱克便随着另外二十来个人一起走进很大的镜面电梯。
“这一层是开会用的。”妮娜大声对他说。他们出了电梯,随人流进入一个拥挤的开放式区域,一支乐队正在演奏,但舞池里没有几个人跳舞。“平常是隔开的。那么——你想见谁呢?”
“熟悉欧文、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
“那就只有杰瑞了……”
身后的电梯里又送上来一批人,他们被推撞着挤进人群。斯特莱克似乎感觉到妮娜像孩子一样拉着他衣服的后摆,但他没有投桃报李地牵起她的手,或以任何方式加强他们假的男女朋友关系。有一两次他听见妮娜跟经过的人打招呼。终于,他们挤到对面墙边,一张张桌子上堆满晚会的食物,穿白衣服的侍者给大家提供服务。这里较为安静,不用大声喊叫就能交谈。斯特莱克拿了两块精致的蟹肉饼吃掉了,心里哀叹还不够塞牙缝的,妮娜只顾东张西望。
“怎么看不见杰瑞呀,他可能在屋顶上抽烟呢。我们上去好吗?哟,快看那儿——丹尼尔·查德,正混在人群里呢!”
“是哪一个?”
“秃顶的那个。”
公司老板周围的人们恭敬地跟他保持着一点距离,如同直升机起飞时周围倒伏一圈的玉米,他在跟一个穿紧身黑裙、身段婀娜多姿的年轻女人说话。
白鬼笔,斯特莱克忍不住被逗笑了,不过查德的秃顶倒跟他整个人挺般配。他比斯特莱克预想的要年轻和健壮,有一股独特的帅气,深陷的眼睛上面是两道漆黑的浓眉,鹰钩鼻,薄嘴唇。他的炭灰色西服倒是普普通通,可是豆沙色的领带比一般领带宽得多,上面印着人鼻子的图案。斯特莱克的着装品位一向都很传统,又经过军旅生活的磨炼,此刻忍不住感到好奇,一位总裁竟然这样含蓄而有力地发表他的反传统宣言,并不时引来人们惊讶或饶有兴趣的眼光。
“酒水在哪里?”妮娜说,一边徒劳地踮着脚尖。
“在那儿。”斯特莱克说,他看见窗前有个吧台,窗外是黑黢黢的泰晤士河。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白葡萄酒?”
“香槟吧,如果丹尼尔讲究排场的话。”
斯特莱克故意在人群中穿梭,这样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接近查德。
查德主要在听身边那个女人说话。女人属于那种话痨,明知对方不感兴趣,还要不顾一切地往下说。查德手里抓着一杯水,斯特莱克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布满鲜红色的湿疹。斯特莱克在查德身后停住脚步,假装让对面一群年轻女人先过。
“……真是太有意思了。”穿黑裙的女人紧张地说。
“是啊,”查德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厌倦,“肯定是的。”
“纽约是不是很棒?我的意思是——不应该说棒不棒——应该很有收获吧?很有趣?”年轻女人问。
“很忙,”查德说,斯特莱克虽然看不见总裁,但觉得他似乎打起了哈欠,“全是关于数位化的讨论。”
一个穿三件套西服的矮胖男人,刚八点半就好像已经喝醉了,他停在斯特莱克面前,过于礼貌地让他先走。斯特莱克别无选择,只好接受他默剧般的夸张邀请,离开丹尼尔·查德身边,听不见他说话了。
“谢谢。”几分钟后妮娜说,从斯特莱克手里接过香槟,“那我们就去空中花园吧?”
“太好了。”斯特莱克说。他也拿了香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没有别的他想喝的东西。“跟丹尼尔·查德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
妮娜一边领斯特莱克朝一道螺旋形金属楼梯走去,一边伸着脖子张望。
“琼安娜·瓦德格拉夫,杰瑞的女儿。刚写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怎么啦?是你喜欢的类型?”她用气声笑着问。
“不是。”斯特莱克说。
他们爬上网格楼梯,斯特莱克又一次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栏杆。来到楼顶,夜晚清冽的空气冲洗着他的肺部。一片片天鹅绒般的草坪,一缸缸鲜花和小树,到处都放着长凳,甚至还有一个泛光灯照明的池塘,火红的鱼儿在黑色的睡莲下游来游去。室外取暖器像一个个巨大的铁蘑菇,三五成群地安放在平整的草坪之间,人们聚集在取暖器下,背对人工合成的田园景色,面朝着和他们一起抽烟的人,手里的烟头闪着红光。
从这里俯瞰全城非常漂亮,城市如同镶嵌着珠宝的黑色天鹅绒,伦敦眼闪亮的蓝色霓虹灯,氧化塔红宝石般的窗户,南岸中心、大本钟和西敏寺宫都在远处闪烁着金光。
“快来。”妮娜说,她大胆地抓起斯特莱克的手,领他走向三位女性,她们未吐烟雾时,呼出的气也是一团团白雾。
“嗨,你们好,”妮娜说,“有谁见过杰瑞吗?”
“他喝醉了。”一个红头发姑娘率直地说。
“哦,真糟糕,”妮娜说,“他一向都这么乖的!”
一个过分瘦高的金发女郎扭头看看,低声说道:“他上星期在杨梅酒吧可出洋相了。”
“都是《家蚕》闹的,”一个黑短发、一脸烦躁的姑娘说,“周末在巴黎的周年纪念也泡汤了。我猜菲奈拉准又大发脾气了。杰瑞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她呀?”
“那女人来了吗?”金发女郎热切地问。
“应该来了吧,”
黑短发姑娘说,“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妮娜。”
一阵乱糟糟的介绍,斯特莱克还是没弄清那些姑娘谁是米兰达,谁是萨拉,谁是艾玛,四个女人便开始深入剖析杰瑞·瓦德格拉夫的不幸和酗酒。
“他早就该甩了菲奈拉的,”黑头发姑娘说,“恶毒的女人。”
“嘘!”妮娜发出警告,四个姑娘不自然地沉默下来,一个几乎跟斯特莱克一样高的男人慢慢朝他们走来。一张圆圆的包子脸,被角质框大眼镜和乱糟糟的褐色头发挡住了一半。手里那杯满满的红葡萄酒眼看就要洒出来了。
“心虚的沉默。”男人亲切地微笑着说。他的声音响亮而迟缓,在斯特莱克听来显示出一种老酒鬼的特色。“你们在谈什么?我猜三次:家——蚕——奎因。你好,”他看着斯特莱克打了个招呼,伸出一只手,他们俩的眼睛在同一个水准上,“我们没见过面,是吗?”
“杰瑞——科莫兰,科莫兰——杰瑞,”妮娜立刻说道,“我男朋友。”她补充了一句,与其说是告诉高个子编辑,不如说是讲给三个姑娘听的。
“卡梅隆,是吗?”瓦德格拉夫用一只手拢住耳朵,问道。
“差不多。”斯特莱克说。
“对不起,”瓦德格拉夫说,“一侧耳背。你们这些女士就在一个黑大个儿陌生人面前嚼舌头?”他带着一种呆板的幽默说道,“查德先生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公司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得了解我们那个罪恶的蚕秘密。”
“哎呀,你不会告发我们吧,杰瑞?”黑头发姑娘问。
“如果丹尼尔真的不想张扬那本书的事,”红头发不耐烦地说,不过还是迅速扭头看看老板在不在附近,“就不会派律师满大街捂盖子了。好多人给我打电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瑞,”黑头发姑娘鼓足勇气说,“你为什么要去跟律师谈话呀?”
“因为我陷进去了呀,萨拉,”瓦德格拉夫挥了一下酒杯,一些酒洒在修剪过的草坪上,“一直深陷到我失聪的耳朵。我被扯进了那本书里。”
几个女人纷纷发出震惊的声音,表明自己的态度。
“奎因会说你什么呢?你一直对他那么够意思。”黑头发姑娘问道。
“欧文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对他的那些杰作下手太狠。”瓦德格拉夫说着,用不拿酒杯的那只手比划出剪刀。
“哦,仅此而已吗?”金发女郎说,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失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他那个调调儿,有人给他出书就该烧高香了。”
“他好像又转入地下了,”瓦德格拉夫说,“谁的电话都不接。”
“怂包。”红头发说。
“说真的,我挺替他担心的。”
“担心?”红头发不敢相信地问,“你是在开玩笑吧,杰瑞?”
“你要是读过那本书,也会感到担心,”瓦德格拉夫说着,打了个小小的嗝,“我认为欧文崩溃了。那本书读起来像一篇绝命书。”
金发女郎发出一声轻笑,瓦德格拉夫朝她一看,她赶紧忍住。
“我不是开玩笑。我认为他的精神垮了。在所有那些稀松平常的怪诞描写下面,潜藏着这样的意思:每个人都跟我作对,每个人都想来抓我,每个人都恨我……”
“确实,每个人都恨他。”金发女郎插嘴道。
“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幻想那本书能出版。现在他失踪了。”
“不过他一贯都是这么做的,”红头发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的保留节目,是不是?苗头不对就溜之大吉?大卫斯-格林公司的黛西·卡特告诉我,他们给他出版《巴尔扎克兄弟》时,他两次负气一走了之。”
“我还是为他担心。”瓦德格拉夫固执地说。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说,“没准已经割腕了……”
“欧文不会寻短见的!”金发女郎嘲笑道。瓦德格拉夫低头看着她,斯特莱克认为那目光中既有怜悯,又有反感。
“人真的会寻短见,米兰达,当他们认为活着的全部理由已经不成立之后。即使别人认为他们的痛苦只是个笑话,也不足以使他们摆脱那样的想法。”
金发女郎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扫了一圈其他人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出来为她说话。
“作家与众不同,”瓦德格拉夫说,“我见过的有点才气的作家都有点疯癫。该死的里兹·塔塞尔对此肯定记忆深刻。”
“里兹声称不知道书里写了什么,”妮娜说,“她跟谁都说自己病了,没有认真地读……”
“我太了解里兹了。”瓦德格拉夫低声咆哮着说。斯特莱克看到这位喝醉了酒的好脾气编辑脸上闪过一丝真正的怒气,不禁十分好奇。
“她把这本书寄出去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认为这是从欧文身上赚钱的最后机会,而且正好可以把范克特的丑闻张扬出去,她恨范克特不是一年两年了……现在见事情闹大了,她又急着撇清。真是极端恶劣的行为。”
“丹尼尔取消了今晚对她的邀请,”黑头发姑娘说,“我只好打电话告诉她。真是可怕。”
“杰瑞,你知道欧文可能去了哪儿吗?”妮娜问。
瓦德格拉夫耸了耸肩。
“哪儿都有可能,是不是?我希望他不管在哪儿都好好的。虽然如此这般,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喜欢这个傻傻的混蛋呢。”
“他书里写到的范克特的那个大丑闻是什么呀?”红头发问,“我听人说好像跟一篇书评有关……”
除了斯特莱克,他们几个人同时开始说话,但是瓦德格拉夫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姑娘们便安静下来,女人面对有身体残疾的男人本能地会表现出礼貌。
“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那个故事呢,”瓦德格拉夫说着,又打了一个小嗝,“简单地说吧,迈克尔的第一任妻子埃尔斯佩思写了一部很蹩脚的小说。一本文学杂志上登出一篇匿名仿作。她就把仿作剪下来别在自己的衣服上,像西尔维娅·普拉斯那样,开煤气自杀了。”
红头发大吃一惊。
“她自杀了?”
“是啊,”瓦德格拉夫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作家都是疯子。”
“那篇仿作是谁写的?”
“大家都以为是欧文。他不承认,如果他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我猜他会承认的,”瓦德格拉夫说,“自从埃尔斯佩思死后,欧文和迈克尔就没说过话。可是在《家蚕》里,欧文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暗示那篇仿作的真正作者是迈克尔本人。”
“天哪。”红头发惊愕地说。
“说到范克特,”瓦德格拉夫说着,看了一眼手表,“我本来是要告诉你们,九点钟楼下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你们这些姑娘肯定不愿意错过。”
他踱着步走开。两个姑娘蹍灭烟头,跟着他走了。金发女郎溜达过去加入另一伙人。
“杰瑞很可爱,是不是?”妮娜问斯特莱克,一边缩在羊毛大衣里瑟瑟发抖。
“非常宽宏大量,”斯特莱克说,“除了他,别人似乎都不相信奎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回去暖和暖和吗?”
斯特莱克的意识深处袭来一丝疲惫。他多么想回到家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安顿自己的伤腿上床入睡(他在心里是这么描述的),闭上眼睛,扎扎实实地睡上八个小时,然后起床,再次近距离跟踪某个出轨的丈夫。
楼下的房间里比刚才更拥挤了。妮娜几次停下来对着熟人的耳朵大声嚷嚷。斯特莱克被介绍给一个矮胖的浪漫小说作家——他似乎被廉价香槟酒和吵闹的乐队弄得有点五迷三道,还被介绍给杰瑞·瓦德格拉夫的妻子——那女人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醉醺醺地、热情洋溢地跟妮娜打招呼。
“她总是讨好巴结别人,”妮娜冷淡地说,一边脱出身来,领着斯特莱克靠近那个临时舞台,“她娘家很有钱,总说自己是下嫁给了杰瑞。讨厌的势利眼。”
“令尊王室法律顾问的名头把她给镇住了?”斯特莱克问。
“你记性好得吓人啊。”妮娜说,显出敬佩的神情,“不是,我认为……怎么说呢,实际上我也是尊敬的妮娜·拉塞尔斯呢。嗨,谁在乎这个呀?也就菲奈拉这样的人吃这一套。”
一位元下属正在把麦克风按在吧台附近舞台的一个木头讲台上。一道横幅上印着罗珀·查德的标识——两个名字之间有一个绳结——和“百年华诞”的字样。
接着是十分钟沉闷的等待,斯特莱克礼貌地对妮娜的叽叽喳喳做出恰当的回应,他这么做十分费劲,因为妮娜比他矮得太多,而且房间里越来越吵。
“拉里·平克曼来了吗?”他问,想起伊莉莎白·塔塞尔墙上那位年迈的童书作家。
“尊敬的”在英国一般是冠于伯爵以下贵族子女名字前的尊称。
“哦,没有,他不喜欢派对。”妮娜欢快地说。
“你们不是准备给他办一个吗?”
“你怎么知道的?”妮娜惊讶地问。
“你不久前告诉我的,在酒吧里。”
“哇,你真的注意听了,是吗?没错,我们要办个宴会庆祝他的耶诞节故事书再版,但规模很小。拉里不喜欢人多,他其实很害羞的。”
丹尼尔·查德终于走上舞台。人们的谈话变成窃窃私语,最后彻底安静下来。查德拿着几页讲话稿,清了清嗓子,斯特莱克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
斯特莱克想,查德一定经过大量的练习,但当众说话的能力还是很差。他每过一会儿就抬起头,机械地看着众人头顶上一个固定的位置;目光不与任何人对视;有时候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带领听众简单回顾了一下罗珀出版公司的辉煌历史,又谦虚地提及查德图书社的那些前辈——查德图书社是他祖父的公司,然后他叙述了两家公司的强强联合,以及他自己卑微的喜悦和骄傲,并用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嗓音,介绍说自己近十年来担任这家全球公司的总负责人。他的小玩笑赢得人们的阵阵大笑,斯特莱克认为这笑声是受到不安情绪和酒精的双重刺激。斯特莱克发现自己在盯着查德那双红肿的、像是被烫伤的手。他以前认识一个年轻士兵,那个士兵在压力过大时湿疹严重发作,不得不住院治疗。
“毫无疑问,”查德说着,转向斯特莱克,斯特莱克是房间里的几个高个子之一,而且靠近舞台,能看见查德已经念到讲话稿的最后一页,“出版界目前正经历一个迅速变化和全新挑战时期,但是有一点今天跟一个世纪前完全一样:内容为王。罗珀·查德公司宣称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将会一如既往地乘风破浪,为读者提供更多精彩的内容。说到这里……”高潮即将来临,但他突然不再激动,而是显得如释重负,因为痛苦的煎熬快要结束了,“——我非常荣幸和喜悦地告诉大家,本星期我们获得了全球最优秀作者之一的佳作。女士们先生们,请欢迎迈克尔·范克特!”
像微风吹过一样,人群中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一个女人兴奋地尖叫起来。房间后面什么地方爆发出一阵喝彩,随即像燎原之火一样传到前面。斯特莱克看见远处一道门开了,露出一颗硕大的脑袋和一张刻板的面孔,随后范克特便被热情洋溢的雇员们包围。几分钟后,他才登上舞台,跟查德握手。
“哦,我的上帝,”妮娜一边拼命鼓掌,一边不停地说,“哦,我的上帝。”
杰瑞·瓦德格拉夫像斯特莱克一样,比基本上由女性组成的人群高出整整一头,他站在舞台的另一边,几乎就在他们对面,手里又端着满满一杯酒,因此没有鼓掌。他把酒杯举到唇边,面无笑容,注视着范克特在麦克风前示意大家安静。
“谢谢丹尼尔,”范克特说,“话说,我真没想到自己会站在这里,”这些话赢得了一阵哄堂大笑,“但是感觉就像回家了一样。我先给查德写书,后来又给罗珀写书,那些日子都很美好。当年我是个小愤青……”众人窃窃私语,“——如今我是个老愤青……”又是一片笑声,就连丹尼尔·查德也面露微笑,“——我期待着为你们怒发冲冠……”查德和听众都开怀大笑;整个房间里似乎只有斯特莱克和瓦德格拉夫不为所动,“——我很高兴回来,我会尽自己的力量——怎么说来着,丹尼尔?——让罗珀·查德一如既往地乘风破浪,为读者提供更多精彩的内容。”
暴风雨般的鼓掌和喝彩声响起,两个男人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中握手。
“估计今晚能搞到五十多万。”斯特莱克身后一个喝醉了的男人说。
范克特走下舞台,径直站在斯特莱克身前。他习惯性的阴沉表情并没有因拍照而有所改变,但人们纷纷跟他握手时,他显得高兴了一些。迈克尔·范克特并不拒绝阿谀奉承。
“哇,”妮娜对斯特莱克说,“你能相信吗?”
范克特硕大的脑袋消失在人群里。曲线玲珑的琼安娜·瓦德格拉夫出现,想靠近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她父亲突然走到她身后;杰瑞一个醉步趔趄,伸出一只手,有点粗暴地抓住女儿的上臂。
“他要跟别人说话呢,乔,别去找他。”
“妈妈就走了捷径,你为什么不抓住她?”
斯特莱克注视着琼安娜大步甩开她父亲,明显是生气了。丹尼尔·查德也消失了;斯特莱克怀疑他是趁众人忙着围堵范克特的时候,从一扇门溜了出去。
“你们老总不喜欢抛头露面。”斯特莱克对妮娜说。
“据说他现在好多了呢,”妮娜说,仍然朝范克特那边凝望着,“十年前,他的眼睛几乎不离开讲稿。不过他是个出色的商人,你知道的。非常敏锐。”
好奇心和疲惫感在斯特莱克的内心搏斗。
“妮娜,”他说,拉着同伴离开范克特周围挤挤挨挨的人群;妮娜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你说《家蚕》的书稿在哪儿来着?”
“在杰瑞的保险柜里,”她说,“就在楼下。”她喝了一口香槟,大眼睛闪闪发亮,“难道我猜中了你的想法?”
“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
“数不清的麻烦,”妮娜漫不经心地说,“但我带着门禁卡,而且大家都忙着呢,不是吗?”
斯特莱克残忍地想,她父亲是王室法律顾问,他们也不敢轻易把她解雇。
“你说,我们能复印一份吗?”
“说干就干。”妮娜说,一口喝光杯里的酒。
电梯里没有人,楼下也是空荡荡的,漆黑一片。妮娜用她的门禁卡打开编辑部的门,自信地领着他穿过那些关着的电脑和空无一人的办公桌,朝角落里的一间大办公室走去。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的伦敦不夜城,以及近旁一台电脑偶尔闪烁的橘黄色小灯。
瓦德格拉夫的办公室没有上锁,但是位于一个铰链式书柜后面的保险柜却有键盘锁。妮娜输入一个四位元数密码。柜门开了,斯特莱克看见里面乱糟糟地堆着许多纸。
“就是这个。”妮娜高兴地说。
“你小声点。”斯特莱克警告她。
斯特莱克望风,妮娜在门外的影印机上替他复印书稿。没完没了的嗡嗡声和翻页声有一种奇特的镇静作用。没有人过来,没有人看见;十五分钟后,妮娜把书稿重新放回去,锁上保险柜。
“给你。”
她把用几根结实的橡皮筋捆着的复印稿交给斯特莱克。斯特莱克接过时,她把身子探过来几秒钟,微醺似的轻轻摇晃着,在他身上蹭了几下。斯特莱克应该回赠点什么给她,可是他感到倦意排山倒海般袭来;返回她圣约翰林的那套公寓,或带她去丹麦街上他的阁楼间,这两者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也许,明天晚上约她一起喝酒,聊作补偿?突然他想起明天晚上要在妹妹家参加他的生日宴。露西说他可以带人一起过去。
“明天晚上想去参加一个乏味的晚宴吗?”他问妮娜。
她笑了,明显心情大好。
“为什么会乏味呢?”
“各种原因。你可以把气氛搞活跃。好吗?”
“嗯——好的。”她高兴地说。
这个邀请似乎把账给平了。他感觉到妮娜对身体姿态的要求消退了。他们在友好的、同志般的气氛中走出黑暗的编辑部,《家蚕》的复印稿藏在斯特莱克的大衣底下。斯特莱克记下妮娜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把她安全地送上计程车,感到自己松了口气,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