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市

尹信转身大步流星回了九衡阁,跟尹元鸿要来了秋账的明细。

尹元鸿那确实只有一份,奈何欢喜长孙,便给了他。自己再和户部要。

如今是总数偏差,细目里必然藏了些什么。只是隐在繁冗之中,叫人看不出来。

要查账又必得将东南的数据翻个底朝天。做账的人想来必定仔细,不然怎会让户部层层筛查都没瞧出来。皇爷爷毕竟上了岁数,纵使当年在东南行商时算盘打得再响,如今查账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户部没办好差事,自然是要再查的。但毕竟近了年关,另外还有京城采买、新年礼庆之事,难免抽不出人手。

尹信不期待他们能查出什么。

他发现总目有问题的瞬间便对户部起了疑。他不信,整个户部没人去留心总目。但细细想来,账是只能从下往上查的,先查细目再查总数。户部底下的人手分批耗在不同地区的细节处,正好缺人跳出来纵观全局。若说户部里有人不干净,那这人必定身处高位,才可能将多方数据改动,将漏掉的税收藏起来。

但大晋改制,对国家上下的财政把控比以往任何朝代都要严厉,最急需的便是财货人员。从七月里接手政事开始,尹信便觉得户部人手不够。户部增扩一事,早便有人提,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实行。

尹元鸿那句“爱卿这几日辛苦”实非刻意给陈恪面子。陈尚书确实劳苦功高,内阁哪日有元辅告老还乡,他便是第一候补。

再辛苦两年便能入阁拜相,陈尚书犯不着涉这种险。两个侍郎亦是同理。

要么便是户部底下已经千疮百孔,但大晋保持一年考评、三年京察的制度,户部官员变迁年年都有。这种情形,实在不能。

确实是东南地方的账有问题。但数目庞杂,他如今拿了账本,也只能碰碰运气。

心想着便回了东宫。只能一手抄着算盘,跟只没头苍蝇似的在白纸墨迹里四处乱咬。他潦草用过午膳,翻找至申时也没瞧出什么错处来,眼里酸痛得很。

他抬头欲喊万木,却见万木和千帆都从殿外进来,身后跟了个矮小太监——他爹跟前的周公公。

他爹遣人来催了。

尹信一时间心系账目,竟忘了与尹济海汇报早朝的事务。不过这会儿他正郁闷难受,什么也懒得管了。

“你告诉我爹,东南的账有问题,我正查呢,今日没别的事。”

周公公正欲说什么,见尹信满腹牢骚,便先退下。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尹信从前不知道,自己肯为除了武林秘籍之外的东西想破脑袋。但他就是觉得此处他不弄明白断断不可,他一定要找出来。这藏账的是个人物,做的如此天衣无缝。

他已经不是单纯在为皇爷爷查账了,他是在和这个人较劲——

这账你能藏,我便能查出源头来。

尹信剑眉皱起,白日那双桃目里含情有礼的谦逊尽数散去,留下漆黑眸子的每一瞬都在迸射出狠劲儿。

这账还有别人查,殿下用得着如此拼命吗?万木千帆面面相觑,只怕尹信要走极端。

这种狠劲儿许久不见了。万木和千帆是太子和太子妃养在尹信身边的近侍,从小一块儿长大。从前见这等场面,都难免要出点事。

大约五六年前,皇孙世子之间策论比武之风盛行。策论他不放在心上,随意讲一讲也就过去了。可比武上拼了命也要赢。燕王尹济林的大儿子是塞外养大的,个头壮硕,一身蛮力。尹信放着护国将军教的拳法不用,要靠蜀山秘籍降他一军。

最后愣是谁也没占到便宜,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让尹元鸿一顿教训。

那时他被一众贵族子弟围着,眼里发出的狠劲儿隔着数十步都让人不寒而栗。

八岁时驯不服信鸽便夜不能寐,十岁熬一只桀骜不驯的鹰三天三夜。

近年来,也许是冠礼一行,人沉稳许多;也许是太子卧病得多了,他肩上担子一沉,没那么固执。

但还是得想个法子,让他把心稍稍移一移。

“殿下?”千帆小心唤着,“您从回来看到现在了,好歹歇一歇。”他本想说既然太子殿下遣人来传,还是先去一去得好。但他深知尹信的脾气,此时这番话只会适得其反。

“是啊。”万木在旁附和,“殿下,起来走走吧。醒醒神方能更好得查。”

走去哪儿?走去正殿?尹信正欲摆手,却又想起什么。

“上次让你们去找的那本南虞剑谱可有下落了?”

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万木一时难以相应。还是千帆反应快:“有些眉目,似乎是在宏利当行里。”

“但出当人没有当死,不好买。”

“出宫。”尹信将算盘账本往前一推,就要往里间去更衣。

“这不一定能买到啊殿下,我看您要不还是往御花园什么的……”千帆在身后喊道,却被万木拉住。

总比坐在这儿发狠强。

尹信也说不上来他为何决意出宫。他心思不在南虞剑谱上,只是想找个由头出宫。深宫里养大的孩子太苦,锦衣玉食只能见得被这四方拘住的天空。

他本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如果他的身子不曾被东南的丰山瘦水拥抱,他的眼睛不曾见过侠客挑剑退敌,他的口中从未享受过青荷雨翠留下的珍馐。

他还有少数童年在东南庆明郡度过。皇爷爷打下江山时他还小,没有随军北上。开明六年,九岁的他才进京。

东南庆明,尹氏故里。封王称帝以后还有人念着她吗?不是念着她身上碌碌的商旅和无数流入的白银,而是在京城危可攀星的玉宇之中,还能挂念着她的风流雅逸,纵横其间的江湖侠客,阿嬷阿伯乡音里的欸乃。

犹如天边月,盈虚不定,遥不可及。记忆的背刺最是可怕,让人想着出宫,得空习武,只为了留住镜花水月的一点痕迹。遇着难事了,想着回身其中可以解惑。

冬日天黑的早,京城玄武大道,灯火通明。

可不巧,典当行的老板昨日返乡奔丧,当铺只剩个不能拿主意的伙计,那本南虞剑谱自是无从下手。

大晋以商立国,不设宵禁,夜市繁荣。哪怕塞北冬风有如大刀砍来,也要尽数碎在京城夜色软玉般的温柔里。

但这些热闹和尹信没有关系。

高楼红袖招,笙歌晓彻闻。宁辞天上宴,不敢负千灯。穿行其间默默无言的贵公子,是稀缺物件儿。

他闷着头走,脑子里装的全是白日里的账本。后边儿万木千帆跟的辛苦,还要一一挡过那些酒楼、楚馆的招徕。

“殿……公子您慢点儿。”万木在后追的气喘吁吁,“我和千帆要跟不上了!”

尹信听得不真切,堪堪回头一望,身子便撞在路旁一家首饰铺子上。

“啊呀!”那守店的老板娘叫起来,“那可是从落霞关带出来的宝贝!”

尹信略略低头,只见一玲珑簪花被自己碰掉在地,其上翠玉白珠尸首异处,华美雕饰香消玉殒。 它原本放置在货柜上边高高的木架,吸引来往目光。尹信偏身一撞,木架晃动,害它遭了殃。

“你站住,”那体态丰腴脸上带笑的老板娘一下变脸,猛地抓住他的右手,“这落霞关的饰物如今有多难收!一件要被炒上天去,你得赔!”

万木千帆前脚刚刚赶到,正欲掏银赔罪,只见尹信目光一转,眼中几道凛光闪过,立刻成了玉潭深渊。

他甩开老板娘的手,稳稳道:“慢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人呢?”

“你这人衣冠楚楚的,怎么说话这样!”老板娘嚷起来,“我这就是落霞关的物件儿。你往左右问问去,我们可在同一家商行里拿的货!”

“我这明码标价的,你瞪大眼瞧!”老板娘指指上方木牌,“今年这货有多难收,我就拿到这么一件,原本过两天能炒到天上去,倒是折在你手里了!”

“天价是多少?”尹信偏头,斜靠在一旁柱上,桃目里那点儿戏谑又回来了。

“一件最少也比往年多赚二十两。”老板娘气急,“你该赔我这个数!”

她伸出四根肥胖的手指,意指四十两。

“我可以按这个数赔给你,”尹信嘴角上扬,眼里更是有神,“但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落霞关饰物往年价格几何?今年还有哪些与它一样暴涨的货物?”

“这个嘛……”老板娘被这一双眼瞧得有些迷了心神,沉吟片刻,声音柔和起来,“往年卖得再贵,一件簪花二十两算上算了。今年不知道为何,到京城来交易的商队带货格外少。不过别的货我倒不清楚,但你可以去商行探一探。”

尹信心中了然,示意身后二人拿钱。

“公子,这……”万木咋舌,递上怀中银票。

“账目上的问题不一定在账目上瞧的出。”尹信目光微敛,还是皇爷爷看得深远。

“现在去商行。”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的男主有中二宣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