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总眷顾孤鸿山。
初冬日暮,山林退去正午太阳恩赐的温度,只能眼巴巴瞧着晚风不再掩饰凛冬的寒意。冷风闯过境,树下青石、林中针叶,显然已有什么染上白霜。只是夜色尚未无垠,严霜也不会匝地。
天边挽留似的,一点点染上红晕。落霞是昼最后的告诫,安抚沙响的雪松林,用温暖的颜色试着和冰冷的夜抗衡。
昼与夜在某一瞬讲和,留下孤鸿山万籁岑寂。
那样的静穆之中唯有瞻云台一处喧闹之地。
台上白衣少女飞步如雪,气势磅礴。一步三番旋身,毫无破绽。敌手难耐,堪堪出拳又叫少女侧身躲过。只见她原地凌空,握拳虚挡,单腿一扫又是将少年逼退数步。
“瞧瞧,她那轻功。”
“是啊。早便说今年这瞻云台没看头,魁首一定是她了。”一个瘦成竹竿的少年冲旁边的块头大的同伴点了点头。
“哎哎,你说说,她盼这魁首盼得多苦,两年前战败顾大师兄,连决赛都没进去。去年过关斩将,还是败于顾大师兄之手。今年熬到他下山游历去了,才能冲击魁首之位。”旁边的大块头小声议论。
底下窃窃私语,台上少女速度惊人。众人东拉西扯之际,她已打完三十六式,灵活自如,戏耍对手于招式之间。那少年几次被逼向台缘,使劲浑身解数才暂时退敌。
穿云门门中主修轻功轻剑,论轻功与出招速度当属江湖第一。门下弟子均着一身白衣,一招一式快如急雨。故而他们打斗时白袂飞起,状若浮云。
这远远看去好似云中有两墨点相争,江湖上素有“穿云白”之美名流传。
成名弟子的江湖名号,也大多与云有关。
瞻云台上的白衣少女显然深谙此道。她一步一跃之间干净利落,仿佛冰刃飞雪调换方向打入云间,反将云层裁开,美而锋利。
少女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只配了一根素簪,色泽仿佛是银。那芙蓉面上一双眉状若玉羽,一对目形似杏仁。第一眼看她只觉懵懂天真,但只须眉头一拧,便可瞧出英气来。
与她交手的白衣男子,明显不敌,堪堪周旋几步,背后又挨一脚。
“啊哈,这马十一对上林礼还是得败,今年林礼夺魁也未免夺得忒容易。”大块头嗤笑一声,朝瘦子使了个眼色。
瘦子频频点头:“是啊,和顾大师兄同龄的师兄弟都下山游历去了,今年剩她一个,根本没有对手,多没意思,就是看她反复把人家打……啊哟!哪个不长眼睛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挨了一脚,吃痛不已。正欲发作,侧身便看见一朵大桃花——一位戴着桃花簪的少女正怒目死盯着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没成想祸及大块头。
“啊哟!”大块头也惨叫一声——被踩着脚了。
“你们议论别人议论的倒是挺起劲的。”女子眉梢挑起,上前一步,“怎么不自己去台上打啊?”
那瘦子讪讪笑了笑,暗道自己今天算是走了霉运,怎么偏偏撞上她。连忙赔不是:“吟吟师姐,我俩实在不该多嘴,您别记在心上。千万别说给咱师父听,他最烦这个。”
说罢看了看瞻云台的另一端。
“是啊是啊,我们哪配在台上打啊,不是有师姐您把我们拦在决赛外面了吗。”大块头憨憨赔笑。
“让你们来看瞻云台不是让你来议论别人的,是让你们学学别人的出招,看看你们自己——瞻云台年考都烂成什么样了,我们这一脉怎会有你们俩这样一无是处的东西。师父还坐在那儿呢!”
汪吟吟亦指指瞻云台的另一侧,那位面容清癯的长老正聚精会神看着台上斗武的二人,尚未注意到台下的徒弟已是犯了本脉大忌。
“知道师父最恨流言议论,便天天跑去议论别人;知道自己道行太浅,便天天练功时浑水摸鱼。真有你们的。”汪吟吟连珠炮似的将壮瘦二人里外骂了一通。
好在她嫌二人碍着自己看比赛,懒得继续再追责,便让二人安生点继续看,少说话。
二人如获大赦,不敢再说一句话。
此时,瞻云台上的林礼已移步腾空,一脚踢在了对面马十一的肩头。用劲恰到好处,马十一身体失衡,踉跄几步,便倒在台上。林礼纵身向前,片刻之间,腰中玉白的佩剑已然出鞘,架在了他脖子上,霎时银光四溅。
“磅!”
“停!点到为止!”长老连忙击鼓叫停,又和蔼地对女子笑了笑,“小礼,你胜。”
“裁云飞雪,可是一年比一年精进喔。”另一位年纪稍轻、身材浑圆的中年男子连连点头称赞,“轻功可于云中穿月,出手快如急雨,落剑稳若泰山,已是融会贯通我穿云门的武功了。”
汪吟吟带头叫好。
围观的白衣弟子对这等赞誉也是无不钦羡,鼓起了掌。
“老爹!赶紧把云花给她啊!”汪吟吟冲那面容清癯的长老喊道。
长老面容一凛,眼神中略带怒色扫了一眼汪吟吟,先是登台安抚马十一,又示意在侧的中年男子:“老七,云花拿上。”
汪吟吟吃吃笑了,臭老爹如此正经。
“林礼师妹内力属实过人,武功娴熟程度确实非我能比。在下输的服气。”马十一向林礼抱拳行礼,又对被汪老唤作“老七”的中年男子低声道歉,“徒儿学艺不精,给师父丢脸了。”
“哪里哪里。咱穿云门出了小礼这样武艺高强的女弟子,天大的好事。你没胜过她,跟我老孟接着学,来年再试,习武之人不要怕输招。”
马十一和一众弟子皆笑,林礼有些不好意思,嘴抿得紧紧的。
“老七”姓孟,身材浑圆,性格也温和圆润,经常在小辈们面前打哈哈,大家都不怕他。
相较之下,汪吟吟的爹,那位面容清癯的汪老就严肃得多,他伸手示意众人肃静,正色道:
“经过三日的瞻云台年考,大家展现了这一年来习武练功的进步,即使落败,也能用好本门招式。掌门、我、孟老对各位的表现还算满意——”
听到这话,台下众人便按捺不住喜悦了。
穿云门的瞻云台年考历来年前举办,考核弟子们一年以来习武的长进。考核时弟子们用本门招式捉对在瞻云台上厮杀,只是不用暗器,不动刀剑,点到为止,不许见血光。
掌门和长老都会担任评审。魁首斩获用珍贵绸缎制成的云花并受到褒奖,一般通过者也可以过个好年,连续落败者则要在过年时独自用功了——众人的热闹也轮不着他了。
听汪老的意思,那么众人的新年大抵是可以保住了。
“更可喜可贺的是,有一众弟子,不断突破自己,精进武艺,在今年瞻云台上取得了比去岁更好的成绩。今年的魁首,林礼,便是如此,大家要多加学习,来年继续精进!”
汪老从孟老手中接过云花,掖在林礼的胸前。
众人欢呼起来,为了林礼,也为了自己即将拥抱的好年。
汪吟吟冲台上的林礼挤眉弄眼,用口型做着“你脸好红”。
此时夕阳欲颓,天仙散霞,将云野烧成一片。红云并着黄晕在雪松林里几多翻腾,孤鸿盘绕之际,竟也不生凄凉,只生壮美。
像孤鸿山给林礼夺魁的献礼。
但看看四周,她还是不免难过了一瞬。
夕阳提醒着一众弟子是该晚膳的时间了。与林礼、马十一相熟的,上前祝贺或是安慰了几句,也便离开了。
人影稀疏。林礼没见着老头。
“你瞧见我爷爷了吗?”
“掌门爷爷……说来是很奇怪。今天早上的比试还瞧见他的,下午就没见人。”汪吟吟见林礼兴致不高,声音便也小了下来。
林礼踌躇之际,那壮瘦二人凑了上来:“林礼师姐,好生厉害,我们望尘莫及啊。”
“好赖话全让你们说去了,怎么这么能耐啊。”汪吟吟瞪着二人,“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
“那还不赶紧回去,再晚点儿晚膳都不剩什么好东西了,你俩不是吃饭最勤快吗?”汪吟吟嫌弃完壮瘦二人,一只手又拉着林礼,“别理他们,你上我们那儿吃去,我娘杀了只鸡,汤该煲好了。”
“吟吟师姐别误会,我俩就是来跟林礼师姐寻个脸熟,来日好向她讨教。”瘦子朝林礼笑的褶子堆了一脸,脸上仅有的几块肉挤到一起,格外有喜感。
“是啊,师姐今年瞻云台拿个魁首,来年您爷爷想办夺云大会的时候还不得是您拿下掌门啊?”大块头在旁附和,“师姐若肯带带我们,那是我们三生有幸。”
林礼的思绪停了一瞬。
他所说的夺云大会,是穿云门为选定继任掌门人选而举办的比武大会,举办时间由掌门和长老们商议决定。按照往年瞻云台年考的成绩和各位长老对于弟子们品行的界定选出三十六位候选人,通过比武的形式找出魁首,这魁首不出意外,便是下任掌门了。
这是武林盛会,其余四大门派也会遣人观礼。
林礼的爷爷林折云,据说四十年前在夺云大会上战遍群雄,而白衣纤尘不染,在武门众家心中留下“云中君子”的清高形象,坐上继任掌门的位置。
他老人家如今六十有余,仍然如此。
林礼晃神之际,瘦子已经说到他爹娘了。
“是啊是啊,我爹娘把我送上山,就指望我学个护身功夫,能保护家人安全。”
“对对,今日晋覆周,他日楚灭吴的,哪知道世道会不会再乱。”
两人越侃越不着三四。上山学武应是耽搁他们了,他们若一伙儿去说书,怕是东南四郡生意最好的茶馆都该抢着要他们。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您爹娘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不然您一个女孩……”那瘦子自顾自说下去,却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那壮的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差点儿撕了旁边瘦子的嘴:“哎哎……他的意思是说掌门,掌门。”
汪吟吟的眼里仿佛要冒出火星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您的少女宗师女主林礼已经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