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代完自己要交代的事儿，乔溪转身便往外去。
在她即将跨过门槛时，却是停下了步子，她沐浴在从门外洒进来的光里，声音带了两分空灵。
“不知道当年我阿爷有没有告诉过你。”乔溪声音淡淡，“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能你觉得已经付出了代价。”乔溪转过头去，她半边脸被光照得看不清。
沈望月觉得自己耳边传来鸣叫，一声又一声，让他有些听不清，可乔溪的声音仍旧是分分明明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但也许，那代价远远不够。”
沈望月只觉得自己的筋骨随着乔溪的话一道被抽走，他跌坐到沙发上，眼前出现阵阵白光。
一时间，沈望月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分明是隆冬腊月里，沈望月却觉得自己的内衣叫汗浸得湿透了。
“爷爷。”沈鹭脸色微变，他扶住了沈望月，抬高了声音，“陈姐——”
“快去叫医生。”
躲在一旁不敢出声的保姆这才慌乱点头，动作间撞到了茶几，发出了声响。
“不……”沈望月按住了沈鹭的手腕，眼中有光，“我没事，你跟着乔小姐……”
沈鹭有些迟疑，他没有动，而是眼眸微微垂下，“爷爷，你……”
“我让你跟着乔小姐！”沈望月厉声道，只是紧跟而来的便是络绎不绝的咳嗽声。
沈鹭深深看了沈望月一眼，转身跟上了乔溪的步子。
他走得有些急，身后带出一阵风来。
乔溪正在车边等他，见沈鹭脸上是压不住的怒气，丝毫不觉得歉疚。
“他年纪大了。”沈鹭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你这样可能会把他气死知不知道？”
乔溪却是挑眉，脸上满是毫不在乎的神色，“沈……”
她顿了顿，微微歪头，“你叫沈什么来着？”
沈鹭一滞，只觉得心口的气哽住了，让他喘不过来，却又有些想笑。
乔溪满不在乎地转过身去，瞧了瞧车门，示意沈鹭开门，“放心吧，他死不了。”
“你……”沈鹭看着面前的人，一时摸不清乔溪究竟在想些什么。
先前在别墅里，乔溪看着似乎是愤怒，在质问爷爷。
可沈鹭瞧得分明，乔溪的愤怒似乎并未落到实处，她只是表现出了愤怒，因为在她看来，这时候应该愤怒。
再说现在，乔溪嘴唇分明弯着，是在笑。
可那双眼睛，却是冷静得让人心生骇意。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所有的情绪都无须表现出来。
见沈鹭依旧不动，乔溪有些不耐烦，她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西行的太阳，催促道，“我不骗你，我自然是知道他还有好些年活才会那样和他说话。”
“气死了他，我能讨到什么好处不成？”乔溪又敲了敲车门，“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话音落下，乔溪转身便往别墅区外走去，沈鹭回过神来，喊住了她，“我陪你去。”
他拉开了车门，看向乔溪。
乔溪盯着沈鹭片刻，才坐上后座报出了一个地址。
沈鹭调转车头，往乔溪所说的地址驶去。
离开别墅区时，要经过一条减速带，行驶中的车子发出一声闷响，闷响过后，沈鹭开口道。
“沈鹭。”
“什么？”乔溪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却听见开车的男人不咸不淡道。
“我的名字，沈鹭。”
乔溪唔了一声，没说什么，车内重新陷入安静。
太阳一旦西行，天色就变得十分快。
不久前还是亮亮堂堂的光，现在已经染上了赤红。
乔溪透过车窗看向那火烧一样的天际，缓缓闭上眼睛。
乔溪竟是睡着了。
梦里，她又一次回到了那条幽静长街。
街两边，有挑着框框叫卖的人。
叫卖声一声长，一声短。像是梆子敲在乔溪的心上。
街尽头，是穿着毛呢长裙的女人。
乔溪向那人走了过去，只是先是走，而后是跑。跑起来却又有些跌跌撞撞。
乔溪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变得又小又圆，胳膊像是一截断掉的藕。
是梦啊。
乔溪想。
下一刻，乔溪已经跑到了那女人身前，自己小小软软的手也被那个女人握在掌心当中。
“小溪，你去给妈妈买瓶水。”女人蹲下身子，面容却是模糊的。
乔溪偏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零钱，拼了命地喊，别去，别去。
可那个小小的自己却是歪头，奶声奶气道，“妈妈，我可以买一个棒棒糖吗？”
女人伸手替乔溪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当然可以，给我们小溪买草莓味的。”
小小的乔溪穿过人流跑去了街对面。
她从有些古旧的铺面里跑了出来，一手握着棒棒糖，一手握着水。
街上，人来人往。
街对面，却是没了那个穿着红色长裙，腰身纤细的女人。
站在那里等着乔溪的人，变成了穿着黑色衬衣的乔氓。
那时候的乔氓比现在年轻不少，头发尚未花白，腰也挺得笔直。
乔溪站在马路沿上没有动。
她向后退，双腿却像是粘在了地上，半寸也挪动不得。
“小溪。”乔氓年轻时的声音响起，大手有些粗糙地盖上了乔溪的脸，“跟爷爷回家了。”
乔溪被乔氓抱了起来。
她看到了屋檐下的燕子，看到了屋顶窜起的一束黄花，看到了平日看不见的风景。
乔溪伏在乔氓的肩头，看向远方。
那个穿着红色长裙，步履婉约的女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可那高跟鞋声却仍旧在乔溪耳边响着。
哒，哒，哒。
那是乔溪仅存的，五岁以前的记忆。
乔溪缓缓睁开眼，眼前是点点星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个在自己眼前一闪一闪的，是不远处的路灯。
光晕起，让她眼前的世界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醒了？”沈鹭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乔溪没有应声，而是探头看向车外。
“到了你说的地方。”沈鹭微微抬头，看向窗外。
车子停在一条略有些拥挤的小街上，街道的路灯并没有多亮，反倒泛着昏黄。
可昏黄中，却是不止的人潮，和商贩的叫卖。
各色各样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萦绕在人的鼻翼。
乔溪背上放在一旁的背包，推开了车门，下车前，她抬眸看向沈鹭。
“你可以回去了。”
也不等沈鹭做出反应，乔溪便自顾自地关上了车门，往一家坐满了人的烧烤店走了过去。
烧烤的架子架在店门外，黑红的炭火散发出热来。
烟雾缓缓升起，将烧烤店的名字遮了个大半。店铺外面，架了不少桌子，大多都坐满了人。
乔溪径直走了过去，找了个离烧烤架最近的空位坐了下来。
店里的伙计忙走了上来，将手中纸质菜单递了上去。
“来，您瞧瞧，想吃些什么？”
打印菜单的纸算不上太好，白底中混杂着灰色。
乔溪的指腹压在纸张一角，粗得有些磨手。
乔溪的注意力并不在手中的菜单上，她随意地勾勾画画，视线却是借着烟雾的遮掩落在了一旁的烧烤师傅身上。
烧烤师傅带着白色围裙，围裙上渐了油显得有些脏。
他的脸半掩在烟雾当中，额头汗水和沁出的油混在一起，隐隐有些发亮。
乔溪并不在意这些。
她在意的，是烧烤师傅身上那浓郁的，属于驳的气味儿。
乔溪沉吟片刻。
仍旧感到违和，虽说这烧烤师傅身上的属于驳的气味儿浓郁，可看上去，他并不像是会同驳打交道的人。
正当乔溪迟疑的时候，烧烤师傅突然抬起头来。
乔溪忙垂下眼，却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两道男声。
“师傅，咱们的东西烤好了吗？”
“好了好了。”烧烤师傅抬手擦了擦汗，从烧烤架一角取出了四五根肉串。
乔溪缓缓攥紧了手，看着那几串肉，缓缓站起了身。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于灼热，使得拿着肉串的烧烤师傅有些奇怪，他投来探寻的目光，“美女，你有什么事儿吗？”
乔溪并未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肉串上移开，她轻声道，“这是什么肉？”
说话间，乔溪晃了晃手中的菜单，“我怎么没在这单子上看见呢？”
“这个啊……”烧烤师傅正准备回答乔溪，手上的肉串却是叫方才开口说话的人接了过去。
是个平头男人，算不上太高，穿着的衣服贴着肉，露出了浑圆的肚子。
“美女，这是我们兄弟几个自己带来的。”平头男人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肉堆在下方，轻轻颤动着。
“怎么？闻着觉得好吃？”
乔溪看向平头男人，没有说话。
那平头男人却是朝着乔溪走近了两步，一只手轻轻晃了晃肉串，另一只手对着同伴招了两招。
跟在他后面的人会意，立马拿来两个空杯子，和一瓶刚开的啤酒。
麦黄色的液体冲入玻璃杯，咕噜咕噜地往外翻涌着。
平头男人将其中一个杯子往乔溪面前推了推，“这样，咱喝一杯，就是朋友，是朋友就能一块儿吃肉。”
平头男人脸上带着黏腻的笑，他将杯子推向乔溪的时候，还不忘回头与同伴调笑，“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交个朋友。”
“美女，爽快些，喝了咱就一块儿吃。”
乔溪没动，只是将视线落在了面前的酒杯上。
街对面，沈鹭正低头灭烟。
虽说乔溪让他先走，但沈鹭并未离开。
且不说乔溪是请来的客人，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沈鹭照看好乔溪，不能让她丢半根头发。
总不能让乔溪忙完了事儿自个儿再走回住的地方去。
既然当了这个司机，那就老老实实当到最后。
烟味有些呛人，沈鹭微微眯起眼，隐约听到街对面传来喧杂声。
沈鹭开了车窗，朝着吵闹声处看去——
下一秒，他瞳孔骤然紧缩。
因为在街对面，被四五个男人围住的人赫然是乔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