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宫,福宁殿。
皇帝这几日火气是一日比一日重,连带着殿内的气氛都压抑了不少。
苏秋领着苏冬捧着金木托盘往殿中去,皇帝不喜在寝宫看见多余的人,她们要在他回殿之前将衣物整理存放妥当。
李顺是御前总管,不过他基本都是跟着皇帝前朝后宫的跑,很是繁忙,这福宁殿的日常起居就都是苏秋在管着。
“陛下素来爱洁,你动作可仔细着些,别将才熨好的锦衣给弄出褶子了。”她小心提点着。
苏冬忙不迭的点头,“知道了,秋姐姐,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说罢,放好之后,她食指轻轻自锦袍的金线上划过,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跟着苏秋出去了。
大越宫女年满二十就会放出去嫁人,李赢登基时不过十五,苏秋本是内事府拨来的负责教导皇帝人事的侍寝女官,因得皇帝对那些事情并不上心,于是她这个女官就真的只是做些薰衣叠被日常起居之事,因得得力,她在延福宫也算有几分脸面,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当值了。
苏冬是她的亲妹子,因得家里人相求,她就向宫里举荐了她进来,苏冬人也长得漂亮会来事,又看在她姐姐的份上,内事府就还是将她指到了福宁殿来继续做侍寝女官。
“陛下冷情,你若想好好在这福宁殿待着,不该有的心思就别有,否则到时候被撵了出去,谁也救不了你,没得还害了家里。”
她方才的动作自然被苏秋看在眼里,出了福宁殿,苏秋敲打了她两句。
对于这个老实木讷的姐姐,苏冬其实有些看不上,亏得生了副文静的样子,在宫里待了这么几年,贴身伺候皇帝,竟然一个位份都没有捞到,所以对于她的话,她十分不以为然。
但她毕竟是她举荐进来的,所以她多少压下了心中的不服,面上倒是亲亲热热的,“我知道了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接着这份差事,定不会让家里失望的。”
家里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把她送进宫做侍寝女官,还不是指望着能飞上枝头,毕竟前朝不是没有先例,苏秋心里门儿清,眼看着自己没成功,家里就巴巴的又让她将妹妹举荐进来。
忍不住叹息一声,她言尽于此,就看妹妹自个儿造化吧。
李赢回到福宁殿已是戌时,他有每日沐浴的习惯,回到寝殿便径直进了内室。
皇帝洗浴不喜他人服侍,宫人们进进出出,将一应用具准备齐全之后,便自觉退了出去候在室外。
李赢进了内室后便自个儿解了大氅,几下除去外裳,泡在了浴池中。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甜蜜的食物,我以为我喜欢它,就对它很是偏爱,直到我吃藕粉丸子多了腻了,我才发现我喜欢的并不是藕粉丸子,而是只是那种甜甜滑滑的感觉。”
“但是其实很多食物都有,人也一样。”
好不容易闲下来,她的话就又适时的在耳边响起,李赢摩挲着手上的鹿骨扳指,他知道自己那日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了。
但是他分不清楚到底是在恼她急于撇清的态度,还是怒她说他是因为第一次才念念不忘,又或者是二者皆有。
因得不是天生的太子,他进京之后勤勉刻苦,熟读《圣训》、《圣言》,励精图治,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但这两日却总是会想起她,想起她的话。
他深知这种感觉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情绪,他说服自己或许她说得是对的,他只是从前未曾放纵体会,所以此时才会被迷了心,但这只是短暂的,他很快就会恢复原样。
但没想到他失策了。
他做事向来是有计划的,精确到每一天每一点时间,比如沐浴只需要一刻钟。
眼见着刻漏时间已到,室内水声响起,苏冬心砰砰直跳,将盛衣物的托盘高高举在头顶上,莲步款款掀帘迈了进去,因为紧张,她甚至一时没有找到高几。
是婢女送衣物进来?久久未曾听见出去的脚步声,李赢疑惑,“还有何事?”
苏冬的心再次“砰砰”的跳了起来,她从未听过如此声音,如玉石相击,一下一下叩在心上,她鼓起勇气,语带微颤,“陛下,可要奴婢为您擦/身?”
李赢眉头微挑,这福宁殿的女官何时如此没有分寸了?他顺手扯了件浴袍裹在了身上,回过身来。
“你是谁?”他虽然平时没太注意周边女官的长相,但跟了几年的声音还是很熟的。
听得这一声,苏冬心中既喜又涩,喜的是陛下终于注意到了她,涩的是她已经来了半月了陛下甚至不知道她这个人她的名字。
她压下激动,声音比平日还要轻柔婉转,“回陛下,奴婢是新来的侍寝女官,名唤苏冬。”侍寝两个字被她咬的有些重。
李赢突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对这些不甚关心,也没个所谓,反正不外乎是为他叠衣铺床,于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东西放地上,你先下去吧。”他向来不喜欢沐浴之时还有外人在,这新来的女官没甚规矩,李顺还需调校一番。
苏冬抿唇,苏秋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她不甘心。
这两日晚间她在外室值寝,偶尔能听见几声呓语,并且她这两日收拾皇帝的贴身衣物时总能闻到不一般的味道......
她自以为窥探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好不容易逮着这样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可是现在皇帝让她退下去......
她缓缓将金木托盘放在了干净的地砖上,屈膝半站了起来,可是就在她转身想往后退的时候,狠狠心两只脚往自个儿裙摆踩去,地砖湿滑,踩到裙角的她整个身子往后一仰,径直就往李赢的身上摔了过去。
李赢有练武的习惯,反应比常人快很多,见势略略侧身,苏冬就与他擦肩而过往浴池里摔去。
只听“扑通”一声,浴池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她呛了口水腾的浮出水面。
看李赢缓步走来,她白了脸色第一反应竟然是踉跄着往后倒退,整个大殿笼罩着一层说不出来的低压,她也是现在才知道苏秋临走时的警告是何意思。
李赢站在浴池边上,看着水中兀自扑腾的少女,郗薇的话又适时的在耳畔响起,突然他伸了伸手,对着苏冬道了句“过来”。
那水不过刚刚没到李赢的腰间,对苏冬来说却已到了胸口,这一声如梦似幻,氤氲水汽蒸腾,愈发衬得皇帝身姿高峻挺拔,苏冬像得了什么鼓励顿时有了力气,踮起脚尖缓步往前。
她告诉自己别紧张别紧张,现在可是难得的机会,即使不是因为富贵,能与陛下这样的男子共赴一场云雨,那也算是值了。
她尽量保持着自己最美的体态与身姿,因为踮脚,水现在只到了她的腰间,上半身衣衫尽湿,美好的曲线展露无疑,行得近了,她伸手扯了扯皇帝的裤脚,娇娇怯怯唤了声“陛下”。
不愧是千挑万选才挑出来的侍寝女官,平心而论,这张脸很美,眉眼都是细细妆点过的,即使在美人成群的皇宫也毫不逊色,看得出来她是用了心思想留下来伺候他。
看皇帝没有动,苏冬攀着浴池边的石阶,带着湿意,一倾身整个人都贴了过来,语气是说不出的娇媚,“陛下,衡阳翁主不能给您的,奴婢都能给。”
李赢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跟郗薇赌气所以放纵女官的勾因,简直是匪夷所思,是昏了头了吧,为什么要被她的一句话左右来折磨自己?
他一把掐住了苏冬的脖子,“你也配?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窥探朕的心事?”
“唔......呜呜......”苏冬脸色霎时紫涨,差点被掐死。
李赢一把将她扔了下来,像扔一个破布娃娃。
李顺着急忙慌赶了进来,见此心下大骇,连忙下令,“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奴婢拖出去。”
亲卫适时出现,领命将苏冬堵嘴给拖了下去。
随即有宫人鱼贯而入,放水的放水,清刷浴池的清刷,大殿几息又恢复了宁静,像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李赢坐在东配殿的书房,通常来说像现在这个时刻,沐浴完若是没有紧急政务,他会在东配殿看会儿《圣训》或者《实录》。
但是今日例外了,他没有看书,而是坐在案前正自个儿下棋。
李顺被训了一番,只敢远远陪在外间,陆允推门进来,正想直接就往里面走,被他一瞬就给拉住了手臂。
“你这是作何?”他不解的问。
李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陆允走到屏风后,低声提醒着,“陆统领可是有很急的事儿?陛下这会儿心情不好,若是不好的事儿,你最好明日再说。”
傍晚的时候看着不还好好的么?陆允不解,他正想说也不是什么特别急的事儿,就是之前探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不料帘后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是陆允?进来。”
“是。”
他朝李顺耸了耸肩,掀帘径直进了去。
李赢坐在矮几前,正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在左右互搏,看陆允进来,他将一笥白子推了出去,指骨轻敲,“与朕来一局。”
陆允面有难色,想说不了吧,这不虐菜么?但是一想到李顺说的陛下心情不好,没敢说出来,硬着头皮将棋笥接了过去。
“陛下,去安陆州的人已经回来......”
“落子。”李赢指骨轻敲,打断了他。
陆允无法,只得仔细观察棋盘上的局势,思索片刻,才将将落下一子,没想到黑子随即跟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皇帝,见他目光一直锁在棋盘上,他也将目光移了回去,专心致志思考下一步。
如此几个来回,眼看着已经被包抄得差不多了,他将手中的白子放了回去,拱手道:“陛下棋艺高超,属下望尘莫及。”
“再来。”
两人又走了几把,毫不意外的,陆允没有在他手下走过十五步,每一次都被杀得片甲不留。
看皇帝没有停的意思,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起身恭敬地跪了下来,“陛下,属下不过一介武夫,着实不太擅长此道,不若属下去将太学的学士们叫来,陪您下个痛快?”
李赢也觉得还因为郗薇的那一番话发脾气没什么意思,于是将手中的黑子随手抛在了棋盘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黄花梨木的矮几,“说罢,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总算说到了正事儿,陆允心头一松,靠近了李赢耳畔,“那谢昉确实出自陈郡谢家,因得少有贤名颇得谢家看重,不过他这次上京却没有递出一张名帖,只终日流连茶肆书坊。”
“是么?谢氏给了他诸多机会,他却弃之不用,难不成是在等朕?”
李赢一下一下叩着棋盘,“行吧,朕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