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这种时候,鸡尾酒廊里没有什么生意。饭前来点鸡尾酒的时候未到,下午购物、憩脚或是吊马子的时间,则是已经过去了。
我走进去,停下来休息一下,以便使眼睛习惯于光线突然变成昏暗。
在收款机的上方吊着一只吊灯,所以吧台倒是相当明亮的。紫色的光线照在柜台样的桌子上,使人有月光的感觉。四周的卡座,对一个刚从日光明亮街上走进来的客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她滑动地自我身边出现前,我根本没有见到她。
“赖唐诺?”她说。她的声音本身就低而悦耳,有如轻轻地在抚摸。
“夏浓?”我问。
“是的,你是来讨论游戏规则的?”
“买杯酒喝不行吗?”
“不买酒也不会和你聊天呀!”
“能替你买一杯吗?”
“不行,违反规定,我是领班。”
“我们在什么地方谈?”
“跟我来。”
她带领我来到远程一角的卡座。卡座设计得非常妙,好像和酒廊能完全脱离关系似的。
“你想喝什么,唐诺?”
“来杯大号阿尔捧斯。”我说。
“好,我去拿,自己给你送来。给我一元钱,唐诺。”
我给她一元。
“酒保是个不错的家伙。”她说:“他会把酒调好,我该回来的时候,他会给我信号的。你尽管舒服地在这里休息好了。”
我在软软的皮沙发垫上舒服地坐定。
等到夏浓带着阿尔捧斯回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酒廊里的光线,我可以看清她的样子了。
她是个高︵左身右兆︶,长脚,身材非常美妙的女郎。眼神冷冷的,看起人来专心固定,像是在鉴评一件货品。
她把阿尔捧斯放在一只银盘上,弯下腰来,快速地自肩头向后看一下,把酒杯放在桌子的一角上,移动着在我身旁坐下来。
“唐诺,”她说:“我有点怕。”
“怕到什么程度?”我问。
“倒也没什么一千元现钞克服不了的程度。不过我怕……也是实情。”
“这件事里,你的好处是一千元?”我问。
画过的眉毛变成弓形,“唐诺,你不知情?”
我摇摇头。
“唐诺,你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我说:“除了一千元这件事之外。”
“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
“我在问你,希望得到一点消息的时候,不要这样。”
“也许我们两个彼此把知道的说一说。”我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我出来为这件事工作?”
“因为我喜欢你。像我这种上班女人,训练好一双看得透男人心思的眼力。你几天之前和一个女孩子到这里来过一次……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唐诺?”
“朋友而已。”
“她……她眼光一直在看着你。你又是如此的绅士,对她好,一切为她设想……反正每件事都关心她……告诉我,唐诺,女的是不是别人的太太?那是不是一种婚外情?”
我说:“我们现在来谈,主角应该是你。”
“当然,不过我对你也应该有点了解。”她有技巧地回答:“到底是我……要和你共度一个漫长的夜晚。”
“是你提议先讨论游戏规则的。”我提醒她。
“那可以等。”她说:“我先要知道我要冒多少险。”
“冒多少险要看情况而定。”
“什么情况?”
“看你知道多少。”
“唐诺,”她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走进旅馆,旅馆里职员看我看得很清楚。我相信那职员会告诉警察,在再见到我的时候他一定认得出我。
“这件事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不能把现在的工作抛掉。随便那一天,早晚警察会找到我,到时我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
“又怎么样?”我问。
“于是,”她说:“因为有一千元现钞撑我的腰,说什么我都愿意现在冒一点险。”
“你是指那一方面?”
“你不知道?”
“只是一个轮廓性的。我还是希望你再说一遍。”
“据我所知,警方会查登记的名册,然后一个个依地址去查。对我们这一对,他们会查不到地址,查不到人。也许查到地址,人不对,住在地址的人整个周末都没离开旧金山。
“于是他们会查我写在登记上的汽车牌号码,号码又不对。也许车号的车子是奥斯摩别儿,车主周末都在西雅图。于是警方知道这一对住旅馆的男女,留的是假名假地址。我登记在册子上的车子是凯迪拉克。”
“为什么是凯迪拉克?”我问。
“因为那是我从柜台抬头看向窗外第一部看到的车子。那是部凯迪拉克,它号码是VGH五三五。所以我把G换成C,写成VCH五三五。”
“既然警方会知道那登记是假的,”我说:“你想,他们会不会开始调查所有凯迪拉克车牌和你登记相近的?”
“不会。”她说:“他们会认为我只是随便写一种车子,编一个车号……其实假如我不是抬头正好看到窗外停着四、五部车子,其中有一台正好看得清号码,我不也只好随便编一个号码吗?”
“好,”我说:“从这里说下去,我们下一站干什么?”
“下一站,”她说:“我们一起去那汽车旅馆,由我进去要钥匙。职员会通知警方,说是那一对那晚住在这一个房子,付了钱要从圣地亚哥回来再住那个房子的夫妇,已经回来了。我们进房子去,喝它一两杯酒,警伯就会来到。他们会问我问题,我表现的是堕落天使,你表现的是凯子。”
“你愿意这样做?”
“我愿意冒险到此为止。”她说:“要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在酒廊里工作的女人,是个圣洁的天使。我是混出来的。我结过婚,离过婚……反正我是真正在混的。”
“这样做,会不会使你在这里不能再工作下去?”我问。
“老天,不会。”她说:“相反的,这种地方的老板都希望在这里工作的女人有点邪恶的气氛。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
“哪一点又有问题呢?”
“警察会怎么做?”
“你想他们会怎么做?”
她说:“我会告诉他们我的故事,我会直接了当告诉他们,我们没结婚,但是在渡蜜月。”
“告诉我,真正发生的是什么情况,”
“这个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我只知道他名字叫加同。”
“不知道他姓什么?”
“不知道。”
“你认识他多久了?”
“我在这里遇到他……噢,也许十多次吧。”
“你一直对他不错?”
“我有的时候陪他聊聊,有两三次生意清淡时,我就坐在他桌子旁聊。”
“后来如何发展?”
“这一个星期六他自由了,我看得出。也不必问我怎么知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当天可以自由。”
“以前没有过?”
“这是第一次。唐诺,我真的一看就知道。这个家伙有太太。这一天他太太出门了。看朋友,回娘家,反正他自由了。”
“你呢?”我问。
“好吧,”她说:“我也正好自由。我一直有一个相好,一个月之前我把他抛了……我正好空着……下班只好回公寓,我相当寂寞。”
“又发生什么?”
“事情是一件件发生的。加同邀我吃晚饭。我自愿跟他去,想来喝一两杯酒,吃顿饭,如此而已。我也只是如此想。”
“他的心思是怎样的呢?”
“他要尽量利用机会,照单全收的。男人都是如此的。男人不到完全走投无路是不会退却的,你总不会说我不对吧。”
“我没意见。”我说:“我只是在问你的意见。”
“好吧,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了。事情也是依此发展的。”
“于是你们出去吃饭?”
“是的。”
“又如何?”
“他本来要用车把我载回我车子泊着的地方。他说他要开车走上穆黑兰道,问我有没有意见。”
“你应该懂这意味着什么?”
“老天,唐诺。我当然懂这意味着什么。这家伙会停下车来下望着万家灯光,然后把手伸到我肩后,把我拉近他一点,想要吻我,看我能接受他到什么程度,他的手会不断移动,看我什么时候阻止他。”
“你认为可以?”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是个女人。不过我随时可以高举禁止通行的牌子,以我的标准为准,他的不算数。”
“之后又如何?”
“我们去那边,坐着看灯光……信不信由你,唐诺,这家伙人挺不错的。他一点也不粗暴。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灯光,聊聊天。突然我觉得我喜欢他了。”
“又如何?”
“他转向我在说一些事。我故意把我的头转向他,把自己的头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他正好低下来就吻起我来。”
“是他低下来吻你的?”
“当然是他主动。有什么分别?我四门大开,这家伙是木头呀?”
“此后发生什么了?”
“此后发生的……也可以说是此后没有发生的,还真是使我对他产生好感。他并没有趁我对他好感时占我便宜……急急忙忙像别的男人一样光怕我反悔,又怕赶不上火车。他抱抱我,吻吻我。我倒愿意他有所动作。我已经让他上了一垒,他应该可以盗二垒了,但是他没有。”
我说:“如何?”
她说:“他人真好,他适可而止,他没有动手动脚,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发动车子。”
“之后呢?”
“之后我倒奇怪了。我一直以为车子停下之后,我会随时准备禁止前进的信号,但是他这样,使我……使我……”
“有点失望?”
她犹豫一下,“不是,不是失望。”她沉思地说:“我反倒自己在研究自己了,老实说,唐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像这样的情况。”
“说下去。”我说。
“他开车下山,一路尽量像个绅士,突然,车子一转,他开进了一个汽车旅馆。那个旅馆,不久前我们提到过,我曾经在那个旅馆里开过一次广告公司的会议。我告诉他我在那里参加过一个酒会,在游泳池里游过泳。说到那旅社有多好。”
“之后呢?”
“当他把车转进那旅馆,我才明白他才是真正高手,不过我倒真还喜欢他的方式。他很酷,很大胆,很有把握。
“唐诺,你知道,女孩子不喜欢几种特别的问题。假如一个男人突然问一个女孩子:我们去开房间好不好,叫女孩子怎么回答?也许她不愿意说不行。但是总不能自眨身价说可以吧。
“唐诺,我告诉你,我不在乎动手动脚,但是绝对不喜欢别人毛手毛脚。有人粗手粗脚,一点没情调的毛手毛脚,我就从心里会起反感。”
“反正,他这种进行方式,你还合胃口?”
“我当时心里在说,这家伙很懂得情调,他是调情圣手。我打赌和他在一起会很有趣,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有何不可?”
“之后又如何?”
“他很自然客气地请问我,我可以不可以出去登记。”
“于是你进去登记?”
“于是我进去登记,说是从旧金山一路开下来,说我们都很累了,那职员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我一遍,我以前听到过一个人名字叫浦加同,不知怎样印象还很深的,既然现在这个人也叫加同,于是我就登记了浦加同,自己捏造了一个旧金山的地址。
“于是我们进入这汽车旅馆的一间平房,仆役要把我们行李拿出来,加同告诉他,过一下他自己会拿行李出来的……这一招我知道骗不过那仆役的。我相信仆役一定会回去报告,说这两个家伙并没有什么行李带来。”
“之后呢?”
“进屋之后加同拿出来一瓶酒,这是他做出的第一件错事,也是我的错误。我吃饭的时候已经喝过香槟了。我觉得吃饭慢慢吃,光线暗淡,音乐优美,菜色好,来点香槟正是时候。”
“但是你不喜欢烈酒?”
“不喜欢。”
“你没有喝?”
“只喝了一点点。他打电话叫旅馆送冰来,但是那送冰进来的不是一个仆役,他没注意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你说送冰进来的不是小弟。”
“不是,是旅馆侦探。”
“连汽车旅馆也有自己的侦探吗?”
“亲亲旅馆是有的。那旅馆大得很,你知道。”
“懂了,于是如何?”
“他仔细地看了我们两个人,走了出去。老实说,我本来估计他出去后,不久会有电话会进来,告诉我们房子不租给我们了。他们会说我们俩没有行李,他们可以把房租退还给我们,当然是要扣除一些基本的清洁费用的。”
“他们没有这样做?”
“所以我拖延一些时候。我走进浴室整整头发,加同倒了两杯酒出来,我告诉他我一点也不要,所以他把他的喝了,也把我的喝了。他再替自己倒一杯,突然我发现他是在把烈酒加在香槟酒的上面。他精神放松,但是脸上肌肉松松下垂下来。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这个家伙突然一点可爱之处也没有了。”
“又如何?”
“这时候他又犯了第二件错误。他开始毛手毛脚起来,他当初时候那么为女孩的自尊着想,那么冷静,那么轻柔。假如在屋里他能继续如此,一切尚还可以商量,但是他东抓西抓乱来一气,我完全不吃这一套。我拿起我皮包,转身就走出去了。”
“出门之后呢?”
“我步行到电话亭,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你准备怎样对警方说?”
“我要告诉他们实况。”
“那么你对浦加同这件事怎么说?”
“你就是浦加同。当然浦加同不是你真名,不过我会告诉警方,你就是星期六和我一起在那里的人,当你有点醉,我们吵架了,我就离你而去。我会说是你打电话来抱歉。我接受你的抱歉。我今天是来补偿你,当天我不该放你鸽子的。”
“我呢?”
“你从这里接下去演,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演的。他们要问的,只是我们有没有听到龙飞孝的任何动静。我们什么时候上床的,有没任何不寻常的情况或声音,等等……当然,在警方离开之后,我们两个只好留下来在房子里过夜,使他们看来不会奇怪。”
我说:“那个拿酒进来的旅馆侦探会说,我不是那天和你一起在房子里的男人。”
“不会,他不会的。那天加同是在床上,他把脸转向里侧。这是另外一件令我倒胃口的事,一旦进了旅馆,他很矛盾,似乎后悔和我在一起。”
“之后他来找你,给你一千元,叫你去警方说这种故事?”
“不,他没有来找我。自那天后,我根本没有见过他。老实说,我也不在乎再见到他。”
“那一千元怎么来的?”我问。
她说:“是他用电话告诉我,警方在找我。他又说警方多半会先找到我,因为我暴露的面积很大。早晚职员或是仆役,或是那侦探会正好撞上我。”
“于是他在电话中说要给你一千元钱?”
“是的。”
“你真相信他会给你?”
“我已经到手了。”
“带在身上?”
“是的,当然。你以为钱不到手,我会给他办事呀?”
“怎么到手的?”
“专人送来的,十张漂漂亮亮一百元票面新钞。”
“你在电话中和加同说些什么?”
“他对我说,要我回去那汽车旅馆。他说他已经请专差送房租去,叫他们把当夜那幢房子留到。他说我可以自己回去,又说他会出钱找一个私家侦探去那里,充作是我那一天的男伴。那职员会通知警方,警方会来找我问问题,我就有机会把准备好的故事说出来,使他可以脱钩。”
“怎么认为他可以脱钩?”
“因为仆役和侦探都可以支持他的说法,他醉了,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了。”
“你在电话上怎么对他说?”
“我告诉他不行,我不是那种女孩。他说给我五百元,我还是说不行。于是,突然我想起你来了,我告诉他,我说你给我听到,有一个私家侦探叫赖唐诺,如果你能够说服他来扮这件事的男主角,而你假如肯把钞票增加到一千元,我就干一次。否则谈也不必谈。”
“于是怎么样?”
“于是你来了。”她说:“加同已经打电话,送钱,把二十七号房留下,我们等于没有迁出。”
我说:“那旅馆侦探见过加同,那带路仆役见过加同,万一警方叫他们看我一下?”
“星期六晚上,他们没有机会仔细看。那仆役根本不在乎谁和谁来,而那个侦探在看我,没有看加同。”
“你是不是很吸引人?”
“唐诺,我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吸引人的,这是我的本钱。你眼睛瞎了呀?再不然这里太暗,你夜盲?”
“是太暗的关系。”
“不要紧,过一下你会有机会看到我更多更多的。”她说,一面大笑着。
我说:“我对警方说谎,是要有分寸的。理论上我喝了点酒,向你提议,你同意,我们一起去汽车旅馆,戏的背景就是如此。可能会成功,不过与我们设计的还有点距离。主要的一点,绝不能让警方知道,我们背后有人在出钱。”
她的脸亮起亮光,“你认为这样两面都可以过关?”
“试一试不会错的。”我告诉她:“什么时候开始?”
“我下班时间在十一点,下班后我喜欢先吃饭。你要请我吃饭吗,唐诺?”
“当然,乐于请你吃饭。”
“好极了。我们要不要带行李?”
“最好还是不要带行李。”我说:“我们要模拟你周六晚上之旅。”
“好吧,唐诺。”她说:“我要回我客人那里去了。十一点见,你要乖一点。”她把两只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唇,再压到我嘴唇上来。
我瞎摸了十分钟,走出酒廊。
我离开时,她是背对着我的,但是她及时回眸一笑。她正在接受两个客人要点些什么酒。鸡尾酒时间快到了。酒廊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