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从看台上跑了下去,唯一让他们略微放慢脚步的原因是查姆莉格和其他老师会回放今晚的视频,看看谁自大得过分了。胡安和罗伯特走得比较慢,与其他参加演示的学生走在一起,互相祝贺着。成绩要再过二十个小时才能出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为演示中的过失伤脑筋。然而,露易丝·查姆莉格看起来心情不错,向她的每个学生都表示了祝贺——不过对于这个或那个小纰漏是否影响得分这样的问题都避而不答。
仍然没看到米莉和鲍勃。罗伯特的注意力都放在孩子们、查姆莉格和胡安身上了。胡安在两种情绪中摇摆:一会儿为终于解脱了而狂喜,一会儿又认定自己会不及格而沮丧万分。
罗伯特没想到自己竟然面对面——几乎鼻碰鼻——地撞上了温斯顿。汤姆·帕克和向秀手拉手站在前院长身后,这一定是这场冒险促成的最奇怪的组合!这小个子笑得合不拢嘴,对罗伯特竖起了大拇指。
现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温斯顿身上了,自从圣地亚哥分校那天晚上之后,罗伯特很少见到汤姆和温斯顿,他们和卡洛斯都在克里克诊所待了几天。罗伯特可以猜到他们应该也像自己一样,同政府达成了某种协定,所以现在他们自由了。官方说法就是鲍勃说过的:老年团只是组织了一场失控的抗议活动,但他们从未打算破坏实验室设备,对此他们深感抱歉。非官方的说法则是一个英勇牺牲的故事,解释了大学和实验室方面并未追责的原因。只要老年团集体保持沉默,就不会再有什么后果了。
刚才,温斯顿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向胡安点点头,伸手去握罗伯特的手:“虽然我从费尔蒙特退学了,我在这里仍然有家人,多丽斯·施莱是我的曾孙侄女。”
“哦!她表现得很好,温斯顿!”
“谢谢,谢谢。而你——”温斯顿犹豫了。从前,对罗伯特的赞誉来自四面八方,让温斯顿备受打击,“——你写了一些精彩的东西,罗伯特。那些歌词,我永远也想不到贝多芬的音乐能配上这样的词,而且还用了英语和西班牙语两种语言。这是……艺术。”他耸了耸肩,仿佛在等待对方的嘲讽打击。
“这不是我写的,温斯顿。”也许这是个打击,但我不是故意的。“是胡安写的歌词。我们整个学期都在合作,但这一部分是他独立完成的,我只是最后提了一点意见。老实说,查姆莉格那些完全是胡说八道,都是胡安写的。”
“哦?”温斯顿向后退去,然后才真正注意到胡安。他伸手去和男孩握手,“写得很美,孩子。”然后侧过身看着罗伯特,眼神里依然带着怀疑,“你知道吗,罗伯特,从某方面来说,这和你之前写得一样好。”
罗伯特想了一下,在脑海中聆听着胡安的歌词,就像他习惯聆听自己的诗歌一样。不,我的要更好。好多了,但并非云泥之别。如果以前的罗伯特看到这些歌词……算了,以前的罗伯特无法忍受二流作品。如果有半点机会,他根本就不会让胡安的作品面世。“你说得对,胡安写出了一首优美的歌曲。”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是怎么了,温斯顿?”
胡安在他们之间来回看着,脸上开始露出骄傲的神情。他似乎猜到了温斯顿和罗伯特之间未说出口的一些话。
温斯顿点点头:“是的,很多事情都变了。”人群正在散开,孩子们因此跑得更快,打闹得更欢了,不停地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如果歌词不是你写的,那你做了什么呢,罗伯特?”
“啊哈!我负责时滞同步。”尽我所能做了些。
“真的?”温斯顿试图保持礼貌,虽然他自己也有过远程合唱团的经验,但他似乎并没有那么佩服。好吧,它确实有点粗糙。
秀→莉娜: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对他说句话,莉娜!
莉娜→秀:你闭嘴!
秀→莉娜:那我替你说。
又寒暄了几句之后,温斯顿离开他们,朝施莱一家走去。汤姆和向秀也走了,但罗伯特注意到向秀身后飘浮着一行金色的文字。
秀→罗伯特:你们的演示太棒了,罗伯特。
胡安没有注意到向秀的默信:“布朗特院长没看懂你在我们项目中的工作,是吗?”
“是的,但看懂的部分他很喜欢。没关系,我俩都超常发挥了。”
“是的,我们真的成功了。”
胡安带着他走下看台。虽然鲍勃和米莉没有来,但胡安的父母来了。又是一番热情的问候和祝贺,虽然奥罗斯科一家仍然不了解罗伯特·顾这个人。
有些孩子的家人和朋友又在足球场上逗留了一会儿,孩子们的表现似乎给父母们带来了小小的惊喜。他们爱自己的孩子,自以为很了解自己孩子的水平。但查姆莉格似乎改变了他们——没把他们变成超人,而是变成了聪明人,可以做到他们父母做不到的事情。真是一个值得骄傲又略让人不安的时刻。
米莉仍然没有出现,可怜的胡安。我希望爱丽丝顺利到家。现在少了一只胳膊,他不太方便边走边查询信息了。
罗伯特挤到人群中最密集的地方,人们紧紧地围着露易丝·查姆莉格。她看起来既开心又疲倦,不停地否认自己的功劳:“我只是告诉我的学生如何使用他们拥有的东西和世界上已有的东西。”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谢谢。”
查姆莉格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她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会儿:“你!我最特别的孩子,你的问题恰好和其他人的相反。”
“怎么说?”
“其他人的问题是,我必须让他们放手去尝试,发现自己的才华。但是你……首先你得放弃你曾经拥有过的才华。”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伤感,“失去的东西确实遗憾,罗伯特,但要为你现在拥有的东西感到高兴啊。”
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其他人,她愉快地向他们保证,下个学年会比之前更有意思。
当胡安和其他人开始讨论常规的演示会是什么样的时候,罗伯特离开了。孩子们不愿相信自己的作品会输给其他人,至少在今晚之后不会再相信了。
在去往交通环岛的路上,罗伯特遇到了两个熟人。“我以为你们和温斯顿在一起。”他说。
“本来是的,”汤姆说,“但我们回来了,想祝贺你和你那个音乐同步的小玩意儿。”
向秀点头同意,两人中只有她穿着网衣,一个表示祝贺的图标从她那里飘了出来。可怜的汤姆仍然拎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到处走,可是里面剩下的东西肯定已经被秘密警察接管了。
“谢谢,我很骄傲,但这确实只是个小玩意儿,没有人真的需要通过免费网络同步相隔几千英里的音乐演出。我基本上只是利用了路由的可预测性,外加对曲子熟悉罢了。”
“再加上对每个表演者的时间分析,对吧?”汤姆说。
“对。”
“再加上你的防抖算法。”向秀说。
罗伯特犹豫了一下:“你知道,这挺好玩儿的。”
汤姆笑了:“你应该上网搜索一下,人们注意到你的发明了。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个是可以申请专利的。现在嘛……”
向秀拍了拍汤姆的肩膀:“现在嘛,凭这个可以在高中课堂上拿个高分。你和我,我们还有很多要学的,托马斯。”
汤姆嘟囔了一声:“她的意思是我应该学会网衣。”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女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向秀会救我一命。但是当然,我是被救了,但是大家也都被捕了!”
莉娜→秀:汤姆害怕尝试新事物,即便他声称他很向往未来。
他们静静地走了几步。向秀发来更多金色的句子,她发默信越来越娴熟了。
秀→罗伯特:汤姆老了,吃药帮不了他,他害怕尝试新事物。
罗伯特好不容易忍住吃惊的表情。这个技术狂人什么时候变成精神病学家了?不过她对汤姆的看法可能是正确的。
汤姆肯定看不见他们之间的默信,但他的脸上开始露出熟悉而狡猾的笑容。
“怎么了?”罗伯特终于问道。
“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圣地亚哥分校行动是我参与过的最疯狂的冒险。是的,我们被人利用了。但是,就像很多现在的关联人一样,我们做出了贡献,然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也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罗伯特想到了陌生人的承诺:“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针对胡尔塔斯‘图书馆升级项目’的行动成功了。”
“但图书馆的书籍都被毁掉了。”
汤姆耸了耸肩:“我有点喜欢图书馆斗士的幻象。重点是,我们让胡尔塔斯颜面扫地了。”
“这也算胜利?”
他们正沿着交通环岛走着,身后跟着一辆空车。
“是的。你阻止不了历史进程,但我们拖住了胡尔塔斯,为那些前来拯救我们的活动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他看了罗伯特一眼,“你还没听说?你整天穿着那些花哨的东西,却连实时新闻都不看?”
汤姆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你看,胡尔塔斯这么着急是有原因的。原来中国人动作比我们想象的都快,他们已经开始升级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中国人在非全面破坏性数字化方面有多年的经验。和胡尔塔斯的碎纸机相比,他们的办法温柔多了。跟他们一比,圣地亚哥的做法看起来就很蠢了,他们甚至还数字化了非书籍类展览的触觉信息。真是天差地别啊,连谷歌文档都没法跟他们比。总之,我们耽误了胡尔塔斯几天时间,让他们失去了优先权。”
汤姆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三英寸见方的塑料片:“给你的礼物,花了我19.99美元。”
罗伯特接过黑色塑料片,看起来很像世纪之交时他在老式个人电脑上使用的磁盘。他发送了一个查询命令,空中浮现出标签:数据存储卡,容量128拍字节,已使用97%。还有更多信息,罗伯特没有继续读下去,而是回头看着汤姆:“还有人在用这种移动存储卡吗?”
“只有我这样偏执狂的老家伙才会用,携带是挺麻烦的,但我的笔记本电脑里有一个读卡器。”当然有了,“这些数据网上都有,还有很多对比分析信息,不过那些中国人要额外收费。但就算你没有读卡器,我还是觉得你应该会想要一张。”
“啊。”罗伯特看了一眼顶级目录,就像站在高山之巅,“这是……”
“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由中国信息联盟数字化。触觉和艺术类数据是低分辨率的,所以能装进一张存储卡里。但图书馆部分是麦克斯·胡尔塔斯从圣地亚哥分校吸收的数据量的二十倍。即使刨除图书馆之外的东西,这基本上包含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记录,一直到2000年。”
罗伯特掂了掂塑料卡片:“看起来没多重。”
汤姆笑了:“确实不重!”
罗伯特想把它还给他,但是汤姆挥了挥手:“我说了,这是个礼物。把它挂在墙上,这样你就能时刻提醒自己,这就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但如果你想看里面的内容,上网看就可以了。中国人设计的系统很不错。他们的专用服务器非常智能。”
汤姆退后一步,朝跟着他们的那辆车打了个手势。车后门打开了,他示意向秀先上车。这一刻非常怪异,汤姆看起来像个泡了年轻妞的风流老头子,又一个与事实完全不符的陈旧印象。
“所以,胡尔塔斯的碎书业务已经结束了。中国人承诺他们的后续行动将比在大英图书馆的更加温和。想象一下柔软粉嫩的机器人的小手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精挑细选的画面。它们会进行交叉检查,扫描注释——帮助像祖尔菲卡·谢里夫这样的新一代学者拿到学位。”他向罗伯特挥挥手,“再见!”
向秀回到“彩虹尽头”时几乎已经到午夜时分了,莉娜还没睡,她在厨房里准备着零食。莉娜因为骨质疏松症,不得不把腰弯得很低,脸离桌子只有几英寸。这姿势看起来很奇怪,但轮椅和厨房的设计可以让她尽可能地自由活动。
向秀小心地走进房间,感到非常尴尬:“对不起,把你切断了,莉娜……”
莉娜转过来面对着她,歪着嘴笑了笑:“嘿,没事儿。你们年轻人需要隐私嘛。”她让向秀坐下来吃点东西。
“是的。好吧,汤姆其实已经不年轻了。”她脸红了,“我,嗯,不是说身体。他想要跟上时代,但就是适应不了新事物。”
莉娜耸了耸肩:“汤姆的头脑至少比某些人好。”她从盘子里抓起一个三明治,嚼了起来。
“你觉得他能跟上来吗?”
“有可能,科学会继续发展。即使这对帕克的问题没什么帮助,我们也可以在正确的方向推他一把。他主要的问题是,他年轻时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他被宠坏了,不愿去尝试任何对他来说很难的东西。”她指了指向秀,“快吃吧。”
向秀点点头,伸手拿了一块三明治。她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事实上,正是这样的讨论改变了向秀博士,不过也许她比汤姆聪明一些。在不久的将来,她要面对的主要问题可能是如何拒绝政府的“工作邀约”。
向秀咬了一口三明治,里面是花生酱和果冻,但味道还不错。“我们今天见了那么多人,你有机会给他们分析分析吗?”
“你是说扮演精神病学家?是的,我翻看了你的主显系统日志,然后匿名咨询了一些专家,发现我们给卡洛斯·里维拉的建议很好。他的病是终身的,但人生就是如此。至于胡安,至少到目前为止,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向秀含着满口的花生酱和果冻笑了,过了这么久,她终于意识到莉娜是个天才。毕竟,精神病学是一门特殊的软技能。莉娜说过,小米莉喜欢把她的祖母想象成女巫。她知道这点,虽然小姑娘从未说过。而现在,向秀已经确信莉娜完全符合米莉的想象,至少在比喻意义上是。我从来没有理解过其他人的想法,但是当莉娜通过我的眼睛看人,然后在我耳边说话时,我学到了不少。
然而,向秀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我不明白你的孙女为什么不理睬胡安。当然,孩子们不记得皮尔彻大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知道他们那时快要成为朋友了。要是我们能拿到米莉的日志”——政府还没把它还回来。
莉娜没有直接回答:“你知道爱丽丝出院了吗?”
“知道!你告诉我了,但没说细节。”
“不会有什么细节。‘爱丽丝病了,现在她好了’,就是这样。其实,我很早就知道爱丽丝在拿生命冒险,这次她差点就不行了,而且这与我前夫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搞的大破坏有关。我觉得爱丽丝会好起来的,这也许有助于胡安跟米莉和好。”莉娜向后靠在椅背上,更确切地说,她调整了一下椅子的倾斜度。光凭她自己,莉娜永远也无法坐直。“我们以前就聊过,米莉很固执,有时候甚至固执得可怕,这是她从老浑蛋那里隔代遗传的。现在这种固执让她陷入深深的内疚感之中:在潜意识里,她觉得是她和胡安搞砸了,害了爱丽丝。”
“嗯,这听起来不怎么科学,莉娜。”
“科学的部分我给你跳过了。”
向秀点点头:“相信你的结论没错。不过,费尔蒙特高中竟然有人认为我是处理人际关系的天才。我?!”
莉娜向桌子对面伸出手来,伸到她这把老骨头能允许的极限,向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是完美组合,不是吗?”莉娜说。
“是的。”不仅仅是莉娜帮助她学会识人,不仅仅是拯救了汤姆和他的朋友们。在她刚进入费尔蒙特高中的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当她确信自己永远没有希望振作起来时——莉娜过得也不是那么开心,她们互相鼓励着迎来了曙光。向秀看着这个比她年轻十岁的小老太太,莉娜和我一起时,我俩变得非常强大。但如果分开了呢?
“莉娜,你认为我能像你一样擅长识人吗?”
莉娜耸了耸肩,微笑着说:“哦,我不知道。”
向秀抬起头,回顾着过去几个月的点点滴滴。莉娜几乎从不直接撒谎,她似乎明白撒谎会影响她的信誉。但是莉娜会隐瞒,即便面对直接的问题时,也能做到无懈可击。“你知道吗,莉娜,当你耸耸肩说‘哦,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心里想的应该是‘一百万年也没可能’吧。”
莉娜瞪大了眼睛,捏了一下向秀的手:“嗯,被你看穿了。这次你并没用一百万年就看透了我呀!”
“很好。因为我想告诉你,莉娜……我不认为罗伯特还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浑蛋,我认为他真的改变了。”
莉娜把手抽了回来:“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对你来说,一百万年可能还不够。”
向秀伸出手,但莉娜已经把手放回自己膝盖上了。没关系,该说的还是得说:“罗伯特一开始是很粗暴,但看看他是如何帮助胡安的。我有一个理论,”这其实不是她自己的理论。她引用了《自然》杂志上的一段话,并展示给莉娜,“罗伯特相当于受过严重的创伤,而创伤重塑了他的性格。”
“你读了太多垃圾科学,秀。还是让我们这些专业人士来分析这些吧。”
“就好像他的死结被打开了。他找回了原有的记忆,但从身体上来看,他是一个年轻人,他拥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明白吗,莉娜?”
莉娜听到这些话,缩着身体,然后腰弯得更低了。她沉默了很久,盯着自己佝偻的身体,轻轻地摇着头。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向秀的眼睛,眼中依稀带着泪光:“你还差得远呢,孩子。”
然后莉娜从桌旁退开,她的椅子灵活地升高、转弯:“今晚就到这儿吧。”她摇着轮椅驶向她的卧室。
向秀洗了碗,通常莉娜会坚持收拾这些。“我还能亲手做的事不多了。”她总是说。但今晚她没有。如果我在识人方面更聪明一点,向秀想道,也许我就能知道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