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星期,罗伯特都没有去圣地亚哥分校,他想看看神秘陌生人是否会对此有所反应。
他对主显系统的操作开始得心应手起来,尽管他操作起来可能永远也无法像那些孩子那般娴熟,毕竟他们可是穿着网衣长大的。向秀比他落后一些,主要是因为不够自信。她曾因操作失误进入了一个错误视角,之后整整三天都不肯再穿网衣。她拒绝透露具体的细节,但罗伯特怀疑她进入的是一个色情视角。
罗伯特和胡安搭档演示的作品的语言虽不似诗歌那么动人,但至少不再是令人难受的噪声了。在处理视觉效果和网络信号抖动的问题时,罗伯特很是开心,令人感到意外。如果他们的作品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会被当作天才之作。这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工具库中有很多现成的视觉特效包,胡安很担心他们的作品达不到查姆莉格的要求。“我们得加点新东西,否则她是不会让我们过的。”他用谷歌搜到一些设有手工音乐课的高中,“那些小孩觉得这是个悲剧性的游戏。”最后罗伯特与波士顿和南智利的一些学音乐的学生聊了聊——这两拨人的距离远得足以使他实操其网络同步计划。
谢里夫回到科瓦利斯后,反而对罗伯特做了更多次访谈。让罗伯特感到意外的是,他提的有些问题还颇有深度,这让罗伯特对他的第一印象大为改观。
罗伯特经常上网学习安全知识,偶尔也看一下当今文学界的动态。在表面日臻完美的今天,什么才称得上是艺术呢?啊,严肃文学竟然还在。即使有版权支付系统,多数还是不怎么挣钱的。不过,仍然有人能写出漂亮的文字,写得几乎跟从前的罗伯特一样好。该死的!
依然没有陌生人的消息。他要么已经失去了兴趣,要么就是非常了解对付罗伯特时本身的优势。击败一个濒临绝望的对手太容易了。已经很久没人能在气势上压倒罗伯特了……又一个星期六,这次他没去见胡安,而是坐车去了圣地亚哥分校。
半路上,谢里夫出现了:“谢谢您接我的电话,顾教授。”谢里夫的影像在车里坐下,半个屁股消失在坐垫中,跟近来那个利落的祖尔菲卡完全判若两人,“最近想要联系您可真不容易。”
“我以为我们星期四聊得挺多的。”
谢里夫露出痛苦的表情。
罗伯特扬了扬眉毛:“你是在抱怨?”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是这样的,我的网衣可能……呃……中毒了。我可能……被劫持了。”
罗伯特想起最近读到的一些文章:“就像是怀孕了,身体里面还有别人?”
谢里夫的影像又往坐垫中缩了缩:“是的,先生,您说得有道理。但是,坦白说,我的网衣偶尔会中些小病毒,我打赌大部分用户也都这样。我自以为能搞定,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嗯……您看,上周四我根本没有采访您。”
“啊。”看来是神秘陌生人双管齐下了:一面保持沉默吊着罗伯特,一面用另一个身份继续套他的话。
谢里夫顿了一下,等待罗伯特回答,然后又急忙恳求起来:“拜托您了,教授,我非常希望能够继续采访您!现在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问题,那么一定可以想办法绕过它。请您别屏蔽我。”
“你可以给你的系统杀杀毒。”
“噢,从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我本科的时候就干过一次,但不知怎的,最后我被卷入一场骗局,成了替罪羊。我什么也没做错,但加尔各答大学勒令我对所有的网衣杀毒。”他摊开双手,举到空中,似乎在祈祷,“我对备份不太在行,那次崩溃让我的学习成果化为乌有,白白浪费了一个多学期的时间。请别让我再杀毒了,现在的结果可能会更糟。”
罗伯特看着窗外的车流。他的车已经上了56号高速公路,正向海边驶去。生物实验室的第一栋楼出现在前方,可能神秘陌生人也在那里。相比之下,他更了解谢里夫。他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温和地说:“好吧,谢里夫先生,继续穿你这中了小病毒的网衣吧。”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斯坦福的网管再三督促他更新杀毒软件的情景,“我们不会被这些搞小破坏的打倒的。”
“正是,先生!太感谢您了。”谢里夫长舒一口气,“我已经等不及要继续采访您了。我连问题都准备好了。”在他转换到提问模式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呆滞,“啊,对了,《年龄的秘密》修订版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罗伯特简短地回答道。这才是真正的祖尔菲卡·谢里夫会问的问题。罗伯特又用一些真假参半的信息润色了一下他的答案,“你知道,我还在做整体规划……”他滔滔不绝地论述了一通,阐述了在诗作数量不多的情况下依然坚持精心规划的原因。他以前也就这个问题发表过看法,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得这么具体。谢里夫把罗伯特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接下来几周,我会去图书馆拜访我那些老朋友,以便了解垂暮之年的人面临的困境。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也许能了解一些我的工作方法。在那之后,我也乐意给你的报告提点意见。”
年轻人激动地点点头:“太好了。谢谢您!”
被人崇拜的感觉是如此令人兴奋,简直不可思议,即使崇拜者是一个他早年间会竭力避开的毫无天分的人。可怜的维尼大概就是这么干的,用空话去愚弄那些天分还不如自己的人。罗伯特偏过头去,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对谢里夫的影像露出猎食者的狰狞微笑。他知道,只要谢里夫变得聪明起来,那就一定是被神秘陌生人附体了。
今天图书馆没有示威者,但出人意料的是,来了很多实体学生。这暖心的一幕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图书馆仍是大学学术生活中心的日子。上周发生了什么好事?他和虚拟的谢里夫穿过玻璃门,乘电梯来到六楼。即使用上了新掌握的访问技术,罗伯特也无法看到建筑内部的情况。好吧,那就看看近期新闻……不过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五楼。
莉娜→胡安,米莉,秀:嘿!我的视角连不上了!
胡安→莉娜,米莉,秀:六楼视角今天不对外开放。
米莉→胡安,莉娜,秀:要不我让罗伯特帮忙转发信号?
谢里夫缩成一个微弱的红色光斑。“我看不见你了,”他说,“而且我猜我也许只能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
罗伯特犹豫了一下,朝谢里夫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我们看看老年团怎么说。
温斯顿和卡洛斯坐在玻璃幕墙旁。汤姆俯身看着他的笔记本。
“ni hao,顾教授!”里维拉说,“谢谢您能过来。”
汤姆从电脑上抬起头来:“但你的小朋友可不一定受欢迎哦。”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站在了谢里夫这边。温斯顿说:“汤姆,我觉得谢里夫也许能帮上点忙。”
汤姆摇头:“太晚了。圣地亚哥分校已经粉碎了。”
“什么?”书架上依然摆满了书。罗伯特后退一步,抚摩着书脊,“这些摸起来像真的。”
“你没看到下面几层的标语吗?”
“没有,我坐电梯上来的。我现在还不怎么擅长穿墙看物。”
汤姆耸耸肩:“我们就剩下这一层的书没被粉碎。如我们所想,管理部门只是在等风头过去。之后他们会趁晚上带着更多碎纸机闯进来,等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书已经被他们全部碎完了。那时候就太迟了。”
“该死!”罗伯特跌坐在椅子上,“那现在抗议还有什么用?”
“我们确实救不了圣地亚哥分校了。那帮浑蛋扭曲了事实,搞得学生们越来越支持‘图书馆升级项目’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圣地亚哥分校图书馆是唯一一个被粉碎的。”温斯顿回道。
卡洛斯蹦出一串中文:“dui,dan shi ta men xu yao hui diao qi ta de tu shu guan,yin wei……”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注意到大家茫然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是说,但是他们还是需要毁掉其他图书馆,因为还要交叉核对。数据压缩和虚拟重组是一个长期项目,这样才能逐渐接近完美的数据重现。”
罗伯特注意到汤姆的脸上挂着一丝浅笑。“那么,你有什么计划?”罗伯特问他。
“只要谢里夫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说。”
温斯顿叹了口气:“好吧,汤姆,屏蔽他吧。”
谢里夫的红色光点往书架外移动了一下:“没关系。我不想给你们添麻……”说着,光点便消失了。
汤姆从笔记本上抬起头:“他走了,我还关掉了整个六楼的访问权限。”他指着他那台老古董电脑边上的屏幕说。
罗伯特想起了鲍勃的话:“连国土安全部的硬件都能屏蔽吗?”
“别跟别人说,罗伯特。”他拍拍他的电脑,“原装巴拉圭芯片,在他们查封那家硬件工厂前搞到手的。”他微微一笑,“现在都是自己人了,除非你们谁穿了脏内裤。”
温斯顿不满地看了罗伯特一眼:“或者除非有人是内奸。”
罗伯特叹了口气:“这里不是斯坦福,温斯顿。”但是万一神秘陌生人是警察怎么办?他早该想到这个可能。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问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们一直在读《经济学人》,”卡洛斯说,“胡尔塔斯国际集团的财务状况不佳。圣地亚哥分校的行动受阻的话,可能会迫使胡尔塔斯取消整个项目。”他的目光穿过厚厚的镜片,落在罗伯特身上。他的镜片上有图像在闪动。
“即便他们已经快把这里粉碎光了?”
“dui。”年轻人向前探了探身子,他的T恤上显示出一连串焦虑的人脸,“是这样的,‘图书馆升级项目’不仅仅是给千禧年以前的书拍照,也不仅仅是数字化。这个项目比谷歌这样的公司所做的项目都宏大。胡尔塔斯打算把所有的传统知识整合成一个单一的、收费方式透明的‘对象-情境’数据库。”
“对象-情境”数据库?罗伯特新学到的技术词汇中没有这个词。他盯着卡洛斯的头,想查查这个词条的意思,什么都没有显示出来。噢,对,汤姆屏蔽了这里。
卡洛斯觉得罗伯特那么盯着他,是因为不信。“数据量其实并不大,顾博士。几个拍字节而已。主要问题是,和大部分应用程序中同规模的数据库相比,它的结构要复杂得多。”
“当然,所以呢?”他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温斯顿脸上的一丝笑容。那家伙知道罗伯特在误导他们。
“所以,”卡洛斯继续说道,“胡尔塔斯的数据库将包含二十年前以及在此之前人类的所有知识,这些知识都将互相关联。这才是胡尔塔斯付钱给加州政府,取得许可实施这场暴行的真正原因。第一版汇编即便粗糙也是个金矿,六周前项目开始实施,胡尔塔斯国际集团对此享有六个月的垄断权,也就是说,他们对人类历史的真相有六个月的垄断权。这种资源能解决很多问题,比如,谁终结了巴勒斯坦在以色列占领区的武装起义?伦敦赝品事件的背后主谋是谁?20世纪末的石油资金最后流向了何处?有些答案只有名不见经传的历史研究机构会感兴趣,但有些却能带来大笔的财富。而胡尔塔斯将对这些无价预言拥有六个月的专享权。”
“但是他得把数据整合在一起,”温斯顿说道,“有成百上千个组织在等着他们的垄断效力过期,那时他们无须付费就能得到更加完整的答案。事实其实更糟糕。中国魔讯已经拿下了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的使用权,他们的设备也比胡尔塔斯的先进得多。英国人比圣地亚哥分校更有魄力一些,他们的数字化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如果胡尔塔斯再耽误下去的话,他们就得跟中国人打价格战了。”
“常见的死亡旋涡!”汤姆开心起来,不过他并没有恶意,他一直都对事物的毁灭很着迷。罗伯特想起1970年的丛林大火时,十几岁的汤姆在东县帮忙安排通信——但那场火灾的每一分钟都让他无比愉悦。
“那么,嗯……”陌生人为什么要我掺和这件事?
温斯顿笑了:“搞不懂了吧,罗伯特?”
在斯坦福时,温斯顿绝不敢这么公开讥笑他,至少在第一年之后就不敢了。但现在,罗伯特除了一些小儿科的反讽之外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回复,只好温和地回答道:“是的,我还不太明白。”
温斯顿却犹豫了,似乎觉得这是老罗伯特惯用的圈套。“我们现在打算给胡尔塔斯和‘图书馆升级项目’制造点真正的麻烦。合法手段已经不能阻挡他们了,所以现在任何能拖延敌人行动的手段都不免要触犯法律了。明白吗?”
“明白,我们现在做事确实见不得光。”
卡洛斯点点头:“而且这本身就是重罪。”
汤姆笑道:“那又怎么样?我刚破解了DHS的监视层!那可是破坏国家安全的罪行呢。”
“即使是叛国重罪我也无所谓!”罗伯特说。只要能换回失去的才华……“我是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个爱书之人。”
其他人点点头。
“那么,行动计划是什么?”
温斯顿向汤姆做了个手势。小个子开口了:“你还记得我们的地下探险吗?”
“20世纪70年代那些吗?当然,我们都开心傻了。”
汤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你不会是说那些暖气管道还在用吧?”
“正是。那种建筑结构在20世纪90年代就过时了,出现了很多不再相连的新建筑。但到了21世纪20年代,人们需要高速通信。而生物实验室那些人需要自动传送样本,这些人有的是钱。”
“现在更有钱了。”卡洛斯说。
汤姆点点头:“他们看不上近红外激光,用的是X射线和γ射线。有几万亿条线路,每条线路上有几万亿种颜色。如今的‘暖气管道’不是用来供暖或供电的。现在从托瑞松路到斯克里普斯和索尔克学院的地下都有管道分支,据说沿着那些管道走不多远就能到海底,天知道他们在那里面干些什么。往东走的话,就能通到任何一个生物实验室。”
罗伯特突然间明白神秘陌生人为什么对老年团感兴趣了。他大声说道:“这跟‘图书馆升级项目’有什么关系呢,汤姆?”
“啊!你知道麦克斯·胡尔塔斯是靠生物科技发家的。北美最大的实验室中好几家是属于他的——包括东北方向上离我们仅几千英尺的那家。修改一下基因软件用来支持‘图书馆升级项目’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所以,他应该是把书的碎片存放在了校园北侧的地窖里。”
“所以呢?”
“所以,他还没干完呢!粉碎的时候他获得了大批影像,但覆盖面还不全。第一批扫描覆盖不到的地方,他得通过不断再次扫描来修补。要不是赶时间,他大可以等到粉碎下一个图书馆的时候再进行交叉核对,但他等不及了。”
“碎片储存的方式也被他们用来做宣传了,”温斯顿说,“等他们所有的扫描都结束了,碎片会被‘存放于胡尔塔斯的地窖中,留给未来的考古学家’。有些教职员工竟然相信这些鬼话!”
“其实,”卡洛斯说,“他们说的也不全是假话。纸在液氮中保存的时间比在书架上长得多。”
温斯顿不耐烦地摆摆手:“问题是,书已经被毁坏了,如果不阻止他们的话,胡尔塔斯还打算毁掉更多图书馆。我们的计划是……”他环顾四周,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犯罪边缘试探了,“我们的计划是闯进暖气管道,找到胡尔塔斯存放碎纸的地方。汤姆发明了一种办法,能让那些碎纸无法被读取。”
“什么?难道我们抗议毁灭图书馆的办法就是把仅剩的东西也毁掉吗?”
“只是暂时的!”汤姆说道,“我找到了一种神奇的气溶胶。喷一点上去,碎纸就会凝固成一大团硬纸板,不过几个月之后它就挥发掉了。”
卡洛斯在点头:“所以我们并不是火上浇油。如果真的要把书的残骸毁掉,此刻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像胡尔塔斯这样为了赶时间而蛮干完全没有必要,完全可以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取得同样的效果。我们可以拖他一段时间,等到老式的无损数字化技术进度赶上来——那就不会再有图书馆被摧毁了。”这时他的T恤高调显示着美国图书馆协会的标志。
罗伯特往后靠了靠,假装在考虑他们说的话:“你说中国人要粉碎大英图书馆了?”
卡洛斯叹了口气:“是的,还有大英博物馆。不过欧盟正在找借口阻止他们。如果我们能搞臭胡尔塔斯……”
“明白了。”罗伯特果断说道。他避而不看温斯顿的眼睛,温斯顿已经在怀疑他了,“好吧,这计划听起来不是很靠谱……但是聊胜于无。算我一个。”
汤姆咧嘴一笑:“嘿,罗伯特!”
罗伯特终于看向了温斯顿:“现在的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要我加入?”
温斯顿露出一副苦相:“多一双手总是好的。人多好办事。”
汤姆翻了个白眼:“其实,在你出现之前,我们根本想不到还可以这么干。”
“我?为什么?”
“哈。想想我们都说了些什么:闯入暖气管道,走上一英里,穿过地球上戒备最森严的生物实验室。我应该能把咱们弄进去,但是我能让大家穿过实验室后不被察觉吗?没门。这种桥段只在《星际迷航》里才行得通,那里面的‘通风系统’的主要功能是推动弱智情节发展。这里可是真实世界——真实世界里的安保不会漏掉管道的。”
“你还是没回答为什么非我不可。”
“什么?噢,我会说到的!在我们的示威行动失败之后,我做了点调查。”汤姆摸了摸他的笔记本,“讨论组、聊天室、搜索引擎——我都用上了,还有一种看起来像网上赌博的怪玩意儿。调查时要避免惊动联邦调查局,这一点最难,影响了我的进度。不过最后我还是比较全面地了解了实验室的安保系统。果然不出所料,它的安全措施和那些国家重点安全部门差不多,是好东西,但是很笨重。这个系统是以密码和固定用户为导向的,大部分是自动的。固定用户使用标准的生物识别功能——只有美国安全部门的少数官员有权限。猜猜我们周围有谁碰巧在名单上?”
“我儿子。”
“沾点边。你儿媳。”
爱丽丝。“这太荒唐了。她只是个亚洲事务专家。”在她精神还算正常的时候。接着,他想起了神秘陌生人,“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
温斯顿问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安全问题专家了,罗伯特?”
我应该闭上嘴。事情发展的方向正合我意!但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能言善辩了,于是随口说道:“像这种信息在谷歌上可是搜不到的啊。”
汤姆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怜悯的神色:“世界已经不一样了,罗伯特。现在我能用二十年前无法想象的方法寻找答案。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万个人参与了我的搜索计划,每人负责其中某个被拆解得面目全非的细小环节。最大的风险是得到伪造的答案,现在是伪信息当道的时代。有时候,人们并不是故意造假,有很多奇幻小组整天就忙着把现实扭曲成最新潮的冒险游戏。如果有人故意欺骗我们,那可不是一般的骗子,因为我手下散布各地的独立的消息源传来了海量的细节和确凿的事实。”
“噢。”罗伯特做出叹服的样子,他是真心为之叹服。也许神秘陌生人的确能够兑现他的承诺。
他们又谈了半个小时,但没有谈到需要罗伯特实施的叛国罪行细节。汤姆给他们布置了另外一个任务:他们需要搞到一些大学的密码以及伪造的声音。暖气管道的入口嵌在水泥之中,已不像五十年前施工时那样设有地面入口了。而汤姆的“气溶胶”也有点问题。
“那个胶水……”汤姆看起来有些窘迫,“还不存在。不过差不多快发明出来了。”汤姆在一个装饰园艺论坛上提过这个创意,并且就此与风投公司交涉过。日本装饰灌木协会正在与一些来自阿根廷的生物学家合作,打磨产品的最终形式。用不了两周,成品就会出来,在东京园艺展上首次亮相。在那之前不久,他们会用空中特快把一升样本快递给汤姆。他看着一脸怀疑的罗伯特说,“嘿,如今的黑客就是这么干的。”
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图书馆的影子已经延伸到东边,遮住了周围的建筑物。四个阴谋家散会准备回家了。
汤姆站了起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也许都不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又怎样?就像过去一样,都会没事的。”
卡洛斯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我们又没有破坏什么。”
汤姆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我要解除屏蔽了,先生们。”他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下,机箱上端的指示灯便熄灭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不知道什么话可以放心说。
“啊,对了。”卡洛斯瞥了罗伯特一眼,“你想看看我们——图书馆是怎么处置空书架的吗?”
“你是说,汤姆刚才说的都是糊弄人的?”
卡洛斯勉强笑道:“是的,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设计还是挺棒的。要不是他们用这么暴力的方式去实现数字化,我肯定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升级计划。”
他带着他们绕过电梯往前走:“楼梯间的氛围是最棒的。”
温斯顿表情苦涩,但罗伯特发现他也跟了过来。
楼梯间灯光昏暗。裸眼视角显示的是水泥墙,里面嵌着他在外面看到的那种银线。跨过门廊之后,罗伯特的视角就转换成某种标准增强效果:光源成了墙上的煤气灯。昏暗的水泥墙变成了石头墙,一块块凿成方形的大石头之间严丝合缝,几乎连灰泥都抹不进去。罗伯特伸手去触摸墙壁,碰到的那一瞬间,他马上缩回了手。他摸到的是光滑的石头,并不是水泥墙!
卡洛斯笑道:“你本来以为会失望,对吗,顾博士?”当触感对应不上影像的时候,确实会如此。
“是的。”罗伯特伸出手来,顺着青苔的柔软痕迹抚摩着石块。
“学校管理层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做得很高明。他们招募了网络公会,鼓励他们在墙上添加有真实触感的图层。有的地方即使没有叠加图层,光触感就非常令人难忘了。”
他们走下两段楼梯,应该到了五楼入口了,但大门变成了木雕的,在煤气灯下乌黑发亮。卡洛斯一拽黄铜手柄,八英尺高的门就打开了,闪烁的紫色荧光从里面照射出来,驱走了门外的黑暗。此外,还伴着火花噼里啪啦的声音。卡洛斯探头进去,说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接着,光线柔和下来,只剩下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好了,”图书管理员说,“进来吧。”
罗伯特从虚掩的门走了进去,环顾四周,这绝对不是地球上那个盖泽尔图书馆的五楼。这里的确有书,但都是些超大尺寸的书,摆在向上无限延伸的木质书架上。罗伯特弯下腰,紫光灯沿着书架向上排开,照亮了书架弯曲的支柱。这里看起来就像老式图形学中的那些分形森林一样。目之所及还有更多书,只是随着距离的增加,书籍变得越来越小。
哎哟。他脚底一滑,而汤姆用一只手从背后稳住了他。
“不错吧?”汤姆说,“我真希望自己穿了网衣。”
“不……不错。”罗伯特扶着身边的书架稳住身子。木头是真的,厚重结实。他把目光转向地面,沿着过道一直往外看,书架之间的过道是弯曲的。墙离他们三四十英尺远,但过道并没有在这里终止,而是在应该有窗户的地方出现了向下的木头梯子。木梯的工艺是他喜欢的类型,在旧书店里可以经常见到。台阶背后的书架看起来是倾斜的,就好像重力场改变了方向一样。
“这都是什么啊?”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罗伯特注意到他们似乎穿着深色的盔甲,卡洛斯的盔甲上有些漂亮的徽章。奇怪的是,他这身盔甲看起来又很像他本身穿的T恤和沙滩裤,只不过布料变成了深色金属。
“你还没明白吗?”终于,卡洛斯开口了,“你们三个是守护骑士,而我是图书馆斗士。这都出自杰西·哈塞克的《危险的知识》。”
温斯顿点了点头:“你从来没读过这些书,是吗,罗伯特?”
罗伯特隐约记得在他退休前后听说过哈塞克这个名字。他哼了一声:“重要的东西我都读过。”
他们缓慢地走过狭窄的过道。过道有时会分岔,岔路不光通往左右,还会通往上下。有些岔路上传来类似蛇吐芯子时的咝咝声。在有些岔路上,罗伯特能看到“守护骑士”俯身坐在堆满书和羊皮纸的桌子旁,从翻开的书页上发出的光打在他们脸上。手稿真的在发光,他停下脚步来端详:上面的文字是英文,印刷成有裂纹的哥特字体,这是一本经济学教材。其中一位读者,一位长着浓密眉毛的年轻女人,飞快地瞥了这几个来访者一眼,然后用手指了指上方。书架高处发出一声巨响,一本四英尺宽、真皮外壳的羊皮纸书滚落下来。罗伯特吓得往后一跳,差点踩到汤姆。但是这本书在离学生们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它飘浮在半空中,自动翻开了书页。
噢。罗伯特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我明白了。这些是被摧毁的书籍的电子版。”
“第一拨电子化内容。”温斯顿说,“这比该死的现代管理者其他所有的宣传手段都有效。每个人都认为这个点子既聪明又可爱。下个星期他们就要把六楼的书也粉碎了。”
卡洛斯带领他们向外走去,走向下楼的木梯子:“并不是每个人都乐见其成。苏斯博士的盖泽尔地产就赞同大学这么做。”
“应该这样!”温斯顿踢了一脚木头书架,“早知是这样,学生们还不如去金字塔山玩呢。”
罗伯特做了个手势,想关掉现实视像增强的效果。但他仍然能看到紫光和古旧的羊皮书稿。他点击了信号返回按钮,但依然没有看到真实世界。“我卡在这个视角里了。”
“是的。除非你摘掉隐形眼镜或者打‘911’,否则你在这儿看不到真实世界。这是又一个不使用主显系统的原因。”汤姆挥了挥他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好像它是个护身符,“我也可以看到幻象,但只在我想看到它们的时候。”这个小个子走到另一条岔路上,一会儿戳戳躺在地上呻吟的书,一会儿拐进一个角落,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这个地方太酷了!”
当他们走到木梯边时,卡洛斯说:“小心,这个梯子有点问题。”往下走了一半的时候,梯子开始转向,梯级和视角都斜了。温斯顿走在前面,在拐点处他犹豫了。“我以前走过,”他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能行。”他迈步前进,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好在随后立马站直了身子——但和罗伯特等人比起来,他的身体依然歪着。
罗伯特来到拐点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主显系统默认“闭眼”会关掉所有的附加图层,所以他暂时清除了视觉干扰。他迈出了脚步——其实木梯并没有真正倾斜,只是转了个方向!
汤姆紧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欢迎来到埃舍尔座!”他说,“孩子们可喜欢这个了。”在楼梯的底部还有另一个九十度的转弯。汤姆说,“好吧,现在我们正走向大楼的装备间,只是我们仍然感觉自己徜徉在漫无边际的书海中。”
在他们的前面、后面以及岔路上隐秘的过道中,到处都是书。他们上方的书像烟囱一样高耸着,消失在紫光中。他甚至可以看到他们下面的书,摇摇晃晃的梯子似乎伸向了无底的深渊。如果罗伯特稍微增强一点视像效果,就能看到书脊和封面上的字母散发着幽暗的光,是一种深得几乎看不清的深紫色,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而且还有国会图书馆的代码。这些是被摧毁的书的幽灵——或者说是化身。
它们呻吟着,咝咝吐气,窃窃私语,好像在密谋着什么。在过道深处,有些书被拴了起来。
“《资本论》可得看好了。”卡洛斯说。
罗伯特看到一本巨著——货真价实的巨著!——拉扯着锁链,发出丁零咣当的声音。
“嗯,危险的知识渴望得到自由。”
这里有些书应该是真实的,并且带有触感器。在一条过道里,学生们把书堆在一起,然后退后几步,看着上面的文字彼此融合一页页地汇聚在一起。“这是在自动生成参考书目吗?”
卡洛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呃,是的,正如布朗特院长说的那样,这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旨在把毁书变成一件容易让人接受的事。他们把书拟人化,把它们变得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为读者服务,蛊惑人心。特里·普拉切特,再到后来的杰西·哈塞克都围绕这个主题做了很多年研究。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意识到这种东西的力量,现在,有些一流的哈塞克公会正在帮助我们,给每个数据库的操作赋予实体演示,就像哈塞克的图书馆斗士的故事所呈现的那样。大多数用户都觉得这比标准的目录软件更好。”
温斯顿回头看着他们。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整个人看起来变小了,仿佛他们在远距离用望远镜看他一样。他厌恶地挥挥手:“这就是背叛,卡洛斯,你们图书管理员不赞成粉碎,但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孩子们对人类文化永恒的载体的恭敬心将会一点点消失殆尽。”
汤姆站在罗伯特身后,他咕哝道:“维尼,孩子们的恭敬心早就没了。”
卡洛斯低下了头:“我很遗憾,布朗特院长。邪恶的是碎书,而不是数字化。这是学生们生平第一次用现代手段接触到千禧年前的知识。”他向过道里的学生挥手致意,“不仅仅是在这里,你可以从网上访问图书馆,只不过没有那些酷炫的实体触感。即使在垄断期间,胡尔塔斯也允许公众免费访问有限内容。这还只是第一拨,而且只数字化了H——B到H——X的内容,但我们上周对千禧年前内容的访问量比过去四年的访问总量还要更多,而且大部分新读者都是教职员工!”
“一帮浑蛋伪君子!”温斯顿说。
罗伯特看着角落里的那群学生。书籍之间的“性爱派对”已经结束了,现在这些书飘浮在学生们头顶上,书页低声吟唱着尚未被收录的卷目,比喻成真。
他们大步朝装备间走去,距离比罗伯特记得的远了好几倍。应该是这迷宫般的过道让他们绕着真正的四楼中央兜了好几圈。
八英尺高的门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在刚才的那些事之后,这座木雕大门显得十分朴素,连地板也恢复了以往平坦稳固的样子。
这时,罗伯特脚下的地板动了起来。
“怎么……”罗伯特手脚乱摆,摔倒在墙上。书籍在书架上晃动,而他记得当中有些书看起来跟它们的幻象一样真实,一样厚重。
一道道弧形的闪电从他们眼前划过。
卡洛斯用普通话喊着假地震之类的话。不管这地震是不是假的,他感受到的震动和摇晃都是真实的。
下方传来一阵呻吟声,蝙蝠在他们上空飞来飞去。渐渐地,摇晃变弱了,不断循环着,犹如一个舞者在跳着吉格舞。终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地板和墙壁恢复了正常。
汤姆爬了起来,然后伸手把温斯顿也拉了起来。“你还好吧?”他说。
温斯顿默默地点头,他已经没有力气挖苦人了。
“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汤姆说。
卡洛斯点点头:“ai ya,dui bu qi,wo gang xiang qi lai ta men jin tian shi xin dong xi。”
汤姆拍拍图书管理员的肩膀:“老兄,你在说中文。”
卡洛斯呆看了一会儿,然后依然用普通话回答,只是语速更快,声音更大。
“没关系,卡洛斯。别担心。”汤姆领着这个年轻人走下梯子。卡洛斯还在说话,但一阵一阵地重复着:“wo zai shuo ying yu ma?shi ying yu ma?”
“慢慢来,卡洛斯。你会没事的。”
罗伯特和温斯顿两人殿后,温斯顿用他特有的夸张方式眯着眼睛寻找着什么。“哈!”他说,“那群浑蛋用了稳定伺服系统来摇晃这栋大楼。看。”
奇迹发生了,罗伯特确实看到了,辛苦的练习终于得到了回报。“是!”盖泽尔图书馆是玫瑰峡谷地震后少数没有被重建的建筑之一。他们在旧结构中加入了主动稳定装置。“管理人员认为这会带来一点额外的真实感……”
“我们刚才差点被害死。”温斯顿说。
他们到了三楼,从下面上来了一群学生。至少,罗伯特认为他们是学生,因为他们在笑,而且大部分人都选用了怪物的外表。两伙人擦肩而过,老家伙们沉默着,直到学生们消失不见。
汤姆问道:“是什么引发了这次震动,卡洛斯?”
卡洛斯绕开嵌在墙上的一套盔甲。现在他大喊着:“我在说英语吗?是的,噢,感谢上帝,有时我会梦见自己被永远卡住了。”他走了几步,差点喜极而泣,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是的,是的,我了解你的问题:我不确定什么会引发假地震。我参加了决定这样使用稳定系统的会议。理论上,只要有人试图‘打开’包含‘人类不应该了解的知识’的书,就会引发震动。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如果真这么严重,国土安全部早该到场了。所以我认为震动只是被随机引发的。”
他们继续往下走。卡洛斯喋喋不休地说道:“我们的首席图书管理员全心全意地支持升级项目,她还是本地哈塞克公会的大人物。她希望对违反图书馆规则的用户实施哈塞克式的惩罚。”
汤姆担忧的表情不见了,反而满脸对技术细节的好奇。“天哪,”他说,“这是哈塞克式的惩罚?”
到了主楼层,他们踩上了图书馆主门厅的标准地毯。一个小时前,罗伯特和谢里夫经过这里进了电梯。罗伯特几乎没注意到这个干净开阔的空间,以及矗立在其中的西奥多·苏斯·盖泽尔的雕像。现在,这里让他恢复了往常的理智。他们穿过玻璃门,迈进午后的阳光中。
温斯顿回头看着图书馆悬空的楼层:“他们把这个地方变得真可怕,那次地震真是……真是……”突然间,他的视线从空中转向身旁,“你没事吧,卡洛斯?”
图书管理员挥挥手:“没事。卡住的感觉有时候有点像癫痫发作。”大汗淋漓的他擦了把脸,“天啊,这次好像特别严重……”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卡洛斯。”
“我在看。看到了吗?”他脑袋周围突然跳出了一些医疗标志,“在梯子上时,我就发布了信号。现在至少有一位真正的医生在观察我。我……”他停顿了一下,倾听着什么,“好吧,他们叫我去诊所,做脑部扫描。下次见吧。”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后,他又补充道,“嘿,别担心,兄弟们。”
“我陪你去。”汤姆说。
“好的,但你别说话,他们准备给我做扫描了。”他俩向交通环岛西侧走去。
罗伯特和温斯顿看着他们的背影。温斯顿的语气中流露出罕见的困惑:“也许我不应该用有关哈塞克的那些东西来烦他。”
“他不会有事吧?”
“大概吧。每次有退役军人被永久卡住,退役军人管理部门的形象就会大受损害。所以他们会尽全力治好他的。”
罗伯特回忆着卡洛斯的所有奇怪的言谈举止,通常他的普通话只是简短的几个词,几乎像在装腔作势。如果换成西班牙语,他可能根本注意不到。但这次……“他到底怎么了,维尼?”
温斯顿有些心不在焉。他耸耸肩道:“卡洛斯是即时培训生。”
“那是什么?”
“哈?老天啊,罗伯特!看上面。”他瞪着眼睛环顾广场,“好吧,好吧。”他勉强对罗伯特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罗伯特。即时培训的资料很容易搜到,你能找到很多有价值的讨论。重要的是,我们得专注于我们的目标。嗯,卡洛斯肯定也希望这样。很多事情取决于你做出正确的行动。”
“可那是什么?什么……”
温斯顿举起一只手:“我们正在努力,你马上就能知道细节了。”
在回家的车上,罗伯特搜索了“即时培训”,搜出的结果有几百万条,涉及医学、军事和缉毒等方面。他从“最受尊敬的反对者”提供的消息中选择了“全球安全”的摘要:
“即时培训”(又指在即时培训中遭受伤害的培训生)。这种培训结合了地址素疗法和密集数据培训,能够在100小时之内向受训人快速输送大量技能。
还有罗伯特闻所未闻的一长串技能。美军在九十天之内就解决了语言问题。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这批培训生在地面行动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然而,甚至在战争结束之前,副作用就已经在他们身上显现了。
罗伯特——也许每一个学生——都曾经梦想着有捷径可走。想想看,不费吹灰之力一夜之间就学会俄语、拉丁语、中文或西班牙语!但可别随便许愿……他读着关于副作用的那部分内容:学习一门语言或专业技能,会改变一个人。如果不管即时培训生愿不愿意,将这些技能一股脑儿强加给他们,有可能会扭曲其潜在的人格。也有极少数即时培训生没有产生任何副作用。在罕见的情况下,这些人在接受第二次培训,甚至第三次后,才开始受到伤害。培训的排异反应有点像体内新旧视点之间的争夺战,症状包括抽搐和精神状态的改变。即时培训生经常被卡在新技能中……战后,出现了一批患有即时培训后遗症的退役军人,以及世界各地滥用即时培训而致病的傻学生们。
可怜的卡洛斯。
神秘陌生人许诺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今天注定是个接受未来冲击的日子。罗伯特摇下车窗,感受拂面而过的微风,他正沿着115号公路向北行驶。四周是密集的郊区,和20世纪加州人口集中的地区很像,只是房子的式样更单调,购物中心更像仓库。奇怪的是,这个未来世界竟然也有真正的购物中心。他逛过一两个,有些里面有大量的实体建筑。他们的口号是购买“老味道”,而这在2000年时是绝对行不通的。
罗伯特逼着自己把疑虑和恐惧都抛到脑后,开始练习主显系统的运用。让我们看看极简风格是什么样的。罗伯特做了个熟悉的耸肩动作。目前为止,成效还不错,他可以看到简单的标签了。视线之内的所有东西,连高速公路两侧的冰厂,都被标上了微小的字符串。再耸一下肩膀,他就看到了他经过的建筑物——准确地说是建筑物的主人——想让他看到的内容,都是广告。购物中心猜到他是一个老家伙,相应地调整了广告内容。但是没有以前总看到的一些纯垃圾信息,或许他总算把过滤器设置对了。
罗伯特往后靠了靠,把视线从车窗转向更宽广的宇宙。他眼前出现了彩色的地图,有些地理位置相当远,根本不在圣地亚哥。那些应该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网络垃圾。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标着“仅限本地公共视点”的视窗。好吧,圣地亚哥县的这一部分只有二十万个视点,他随便选了一个。车窗外,北县山坡上的民居全被清走了。公路上现在只有三条车道,路上的车辆也变成了20世纪60年代的款式。他注意到他的挡风玻璃上的标签(现在是一辆福特猎鹰):圣地亚哥历史协会。他们正在一个字节一个字节地重建过去,为那些怀念质朴时代的人展现20世纪的历史风情画卷。
罗伯特几乎想留在这一视点里。这和他的研究生时代是那么接近,是那么……让人心生宽慰。但他又想到,这些历史迷可能是图书馆粉碎计划的盟友。胡尔塔斯的数据库到位之后,他们可以更快地重建历史场景。
他打开了控制窗口。有个选项叫作“持续平行空间视图”。也许他应该选定一位作家,有杰西·哈塞克。不要这个,他今天已经看够了。
特里·普拉切特怎么样?好吧。民居变成了土坯房,他的车变成了漂亮的飞毯,沿着刚才还是公路、现在长满绿草的山坡,向北俯冲而下。前方的山谷里扎着几个彩色帐篷,上面写着草体的罗马字母,看起来有点像阿拉伯书法。在连绵不绝向西延伸的山谷中,大海隐约可见。还有,那是船吗?
罗伯特只读过一本普拉切特的小说。他记得故事情节主要发生在一个类似于中世纪伦敦的城市,和这里完全不同。他仔细望向那座帐篷之城……
米莉→莉娜,秀:我又有他的信号了!看到了吗?
秀→米莉,莉娜:哇。你在他旁边的车里吗?
米莉→莉娜,秀:没有,这是用山上的摄像头和路上车里的摄像头的视点拼成的。
秀→米莉,莉娜:他看起来只是在兜风。
米莉→莉娜,秀:我可以用谢里夫的身份登录。然后我们就可以和罗伯特私聊了。
莉娜→米莉,秀:简直胡闹。
米莉→莉娜,秀:好了,现在我是谢里夫,坐在罗伯特旁边……噢,见鬼!
罗伯特听到有人礼貌地咳了一声,于是转过头来。
谢里夫坐在乘客座位的另一头。“我并不是要故意吓您一跳,教授。”影像谄媚地笑着,“我之前试图出来,但遇到了一点技术问题。”
“没关系,”罗伯特暗暗称奇,汤姆的干扰居然持续了那么久。
谢里夫指了指周围的景色:“您觉得怎么样?”
这里还是圣地亚哥,只是水源更充沛,换了一些人,换了一种文明。“我以为我选择的是一个特里·普拉切特式的故事。”
谢里夫耸耸肩:“没错,你选的是普拉切特主网络公会。至少在圣地亚哥这儿就是这样。”
“嗯,可是……”罗伯特指着草地说,“安科莫波克市在哪儿呢?那些贫民窟呢?破酒吧呢?城管呢?”
谢里夫笑了:“那些主要在伦敦和北京,教授。虚拟世界和实体地貌相吻合的时候效果才最好。普拉切特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这里只是适合圣地亚哥的部分。”谢里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对了,这里是阿布达吉。就是他在《愤怒的乌鸦》里写过的苏马尔巴德南部那个苏丹王国。”
“噢。”《愤怒的乌鸦》?
“这书出版的时候您已经失,呃……”
在我失智后,没错。“这真是壮观。我可以想象有人能写出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想象不出什么人或者电影公司能实现这么……”这时窗外飞过一只长着翅膀的鬣蜥,背上还骑着一个女人,罗伯特顿时从窗边缩了回来(他切换回现实视角,原来是一辆高速公路巡逻车从他们旁边超过)。
谢里夫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一个人完成的,可能有一百万粉丝为此出了力。就像其他那些顶尖的虚拟现实一样,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是2019年最成功的户外电影。从那之后,粉丝们一直在不停地完善它,把它变得越来越好。”
“嗯。”罗伯特一直对涌入电影业的大量资金和以此致富的作家莫名反感,“我敢打赌,普拉切特靠这个赚了一大笔钱。”
谢里夫敷衍地笑道:“比哈塞克多,但还比不上罗琳,但是算上小额的版税的话就很可观了。现在很大一部分苏格兰都属于普拉切特。”
罗伯特退出了普拉切特的影像。还有其他视点:托尔金视点,以及那些看了标签也认不出来的东西。SCA是什么?哦。在SCA视点中,郊区变成了城墙后的村庄,山上出现了城堡,县里的绿地变成了凶险的丛林。
谢里夫似乎能看到他的视点。他用拇指指着从右侧掠过的美洲狮谷公园说:“你应该看看游戏部落,他们占领了整个公园,有时候会玩起战争游戏,我的朋友,那非常棒,真的很棒。”
啊。罗伯特回头仔细看着谢里夫。他装得挺像的,只是那一脸奸诈的笑容露了马脚:“你不是谢里夫。”
他笑得更灿烂了:“我正纳闷儿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在辨别身份方面,你真得多一点怀疑才行,教授。我知道你亲眼见过祖尔菲卡·谢里夫,那个才是你以为的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研究生,但他控制能力不行。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用谢里夫的身份出现。”
“几分钟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里夫皱了皱眉头:“那是别人。你还有别的粉丝,其中有一个还有点本事。”
啊?罗伯特想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丝笑容:“那你最好给我一个口令,这样我就不会一不小心就把你的秘密泄露给谢里夫了,对吗?”
神秘陌生人看起来有点严肃:“好吧……以后我第一次说‘我的朋友’时,就会触发证书交换,你什么也不用做。”现在谢里夫的脸微微泛绿,斜着眼睛,“你一看到这个精灵,就知道我来了。那么,你觉得汤姆·帕克的计划怎么样?”
“啊……”
谢里夫——陌生人扮演的谢里夫——凑近了罗伯特,但他坐着的人造皮椅完全没有动。“我无所不在。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汤姆虽然聪明,但他还是拦不住我。”他直视着罗伯特的眼睛,“呃,找不到词儿了,是吗,教授?你苦恼的一直就是这个,对不对?我想帮助你,但首先你必须帮助我。”
罗伯特挤出一个强作镇定的笑容。他无力反驳,只好说:“你承诺给我一个奇迹,却没有向我展示任何证据。如果你说的是即时培训,我不感兴趣。创造力可不是那样的。”
谢里夫往椅背上一靠,发出了爽朗又愉悦的笑声:“非常正确,即时培训是一个可怕的奇迹,但是现在也有快乐的奇迹。我可以制造这种奇迹。”
他驶下高速公路,沿着弯弯曲曲的瑞奇路向前行驶。距离西福尔布鲁克和鲍勃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神秘陌生人似乎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说:“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开始,但是如果你要先看证据……”他做了个手势,两人之间闪现出一些东西。通常这代表着有数据传送已经完成,“看看这些资料,这能证明我在这些突破性进展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好的,我看了之后再联系你。”
“请不要拖得太久,教授,如果没有你的及时帮助,你们的小组计划就注定夭折了。如果想让我帮助你,我需要你完成你们的计划。”
他的车转弯进入荣誉庭,在鲍勃家门前减速停了下来。还不到四点半,海上的雾气已经弥漫过来,天色开始变暗。孩子们东一群西一群地在街上玩耍,只有上帝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视点。罗伯特走进阴冷的空气中,米莉正蹬着一辆脚踏车朝他骑过来,他俩尴尬地打了个照面。至少,罗伯特觉得尴尬,通常他们不会在鲍勃和爱丽丝都不在场的时候见到对方。要是在从前,我才不会因为伤了这孩子的心而感到一丝尴尬。但不知怎的,鲍勃和爱丽丝不约而同的愤怒——以及米莉一如既往的忍让——让他非常不舒服。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跟欠了这孩子多大人情似的。
米莉下了自行车,站在他身旁。她在往他的车里看,罗伯特看了一眼正在离开的车子。他看到谢里夫仍然坐在后座上,也许她也能看到。“那就是祖尔菲卡·谢里夫,”罗伯特忙不迭地解释道,好像非常心虚的样子,“他在采访我,问一些关于过去的问题。”
“噢。”她好像不感兴趣。
“嘿,米莉,我不知道你有自行车。”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旁边,认真地回答道:“我有自行车,虽然它不是个很好的交通工具,但爱丽丝说我需要锻炼。我喜欢在西福尔布鲁克周围骑车,探索最新的虚拟现实。”
多亏了万能的主显系统,罗伯特能猜到她在说什么。
“其实,这不是我的自行车,是鲍勃的。他比我还小的时候就有这辆车了。”
自行车轮胎看起来很新,但是他扫了一眼铝质车架,以及剥落的黄色、绿色油漆。天哪。莉娜坚持要给儿子买这辆自行车。小鲍勃努力学习骑车的那些回忆一下子涌上罗伯特心头,他那时真是缠人啊。
罗伯特跟在米莉背后,两人沉默不语地走向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