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都过去了,罗伯特和胡安仍然用面对面的方式完成他们大部分的作业。往往一放学,他俩就走到体育场看台上,一个傻瓜尽其所能地向另一个傻瓜传授经验。
作为非正式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傻瓜,弗雷德和杰瑞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去。这对双胞胎在查姆莉格的写作课上互为搭档,但他们似乎对罗伯特的进步很感兴趣,并且会主动出谋划策。不过,他们的点子跟胡安的不一样,总是趣味有余,实用性不足。
还有第五个傻瓜。向秀退出了创意写作课,但还在费尔蒙特中学上其他课程。她也像罗伯特一样,开始学习穿网衣了,她最近穿的是一件钉珠百褶衬衫,也是一款主显系统入门网衣。有一天下午,罗伯特和胡安在那里遇到了一些智利人,那时她正好也在。他们坐在操场的环形跑道外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校队要过一会儿才会过来。
米莉→胡安:嘿!醒醒,奥罗斯科。快传送<电子号码/>。
胡安→米莉:对不起,我没看到他们。
米莉→胡安:你昨天也没看到。在他们去找拉德纳兄弟之前把电子号码给他们。我告诉过你,这些家伙是很好的练习对象。
胡安→米莉:好的,好的!
“嘿,”胡安突然开口道,“顾博士,向博士,快看!”他给罗伯特的主显系统发送了一个可打开的电子号码,这几天他们一直在练习这项操作。这孩子说,只要你勤加练习,这种互动就会变得非常自然,就像看别人用手指方向一样。这对于罗伯特来说就没这么容易了。他停下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图标。照理说,这样就能强制打开图标,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在虚拟键盘上敲了几下,他注意到几英尺外的向秀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突然间,出现了六七个说着西班牙语的学生。
米莉→胡安,莉娜,秀:行了,我觉得罗伯特看到他们了。
莉娜→胡安,米莉,秀:我看到他们了!你看到了吗,向博士?
秀→胡安,莉娜,米莉:还没有,我得……
米莉→胡安,莉娜,秀:别急着回默信,向博士。你还不够快,罗伯特会起疑心的。假装对着他或者胡安大声说话就好。
向秀沉默着敲了一会儿虚拟键盘。她的网衣穿戴技术比他的还差。但她开口了:“对,我看到他们了!”她扫了胡安一眼,“他们是谁?”
“弗雷德和杰瑞的朋友,来自遥远的南方,智利。”
米莉→胡安:让他们玩同步怪兽。
胡安→米莉:好的。
胡安用西班牙语对来访者说了一通,说得很快,罗伯特没怎么听懂。好像是帮助初学者打怪物之类的话。
对方的西班牙语就更难懂了,但是也许这不重要。他们退后了几步,中间的空地上突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紫色的东西。
向秀大笑起来:“我也看到那个了。但这个怪兽……做得太假了。”
罗伯特凑近那个歪歪斜斜的视像:“作为毛绒玩具还不算太假。”它的缝合针脚很粗糙,关节处还露着一截里面的填充物。但这个视像差不多有七英尺高,当罗伯特靠近时还会蹒跚着后退。
罗伯特笑了:“我读到过这种东西。”
莉娜→胡安,米莉,秀:我查了,秀。你动,它会跟着你动。但是你们每个人只能控制它身体的某一部分。
“哦。”向秀往前走了几步,堵住怪兽的退路。它的后腿停住了,但前腿还在后退,差点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米莉→胡安:告诉大家,任务是让它跳一段优雅的舞蹈。
胡安说:“我们的任务是互相配合,让它动起来。绕着它跳舞,向博士。”
她照做了,音乐随着她的动作响起来。怪兽的后腿重新活动起来,它的屁股似乎也在随着她的舞步扭动着。那些智利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罗伯特抬起手腕挥了挥,音乐随之响起。胡安开始拍手,怪兽的肩膀也随着音乐耸动。南美的孩子们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他们看起来和胡安与向秀本人一样真实,不过他们的网衣水平和圣地亚哥大部分用户一样,都不是专家级别的。他们的影子投错了方向,影子和草地结合得也不够自然。但是过了一会儿,那些智利孩子好像也能听到音乐了,开始一起拍手。现在这只动物的尾巴开始上下摆动——他们在游戏里控制的是这部分没错吧?
罗伯特扩大了动作范围,带动了怪兽软塌塌的爪子。有那么一瞬间,怪兽跳得挺合拍,动作也挺连贯。但是网络有大约一秒的延迟,更糟的是,延迟时间不固定,在几毫秒到一秒多钟之间随机变动。随着错误不断地被修正及过分修正,舞蹈变得越来越狂热,直到最后那只怪兽的尾巴打到了脚爪,让它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四条腿还在空中乱舞。
莉娜→胡安,米莉,秀:太好玩了!
“该死!”罗伯特说。
但每个人都在笑,不过并没有针对谁。远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几个实体人:罗伯特、胡安和向秀。
“我们本来可以玩得更好的,胡安!”
莉娜→秀:看到了吗,他总是在抱怨。再过一分钟他就要狡猾地把一切失误都怪罪到你头上。
胡安还在笑着:“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网络链接太不稳定了。游戏公司免费提供的廉价网络就是这样,好让大家忍无可忍,最后付费升级。”
“那我们干吗还要玩?”
“嘿,练习啊。找乐子嘛。”
罗伯特想起了在圣地亚哥分校那场惨不忍睹的国际大合唱。“我们应该用个节拍器。你能把那些孩子叫回来吗?”
“呃,不行,我们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你懂的,路上偶遇。”
路上偶遇。“你给我发号码之前我根本没看见他们。这里的网络上有多少人?”罗伯特用手划过空气,这空间中到底挤着多少层虚拟现实?
“这里的公开视角太拥挤了,你不可能一次都看完。你的主显系统上有三四百个节点,每个节点可以运行几十个图层。在热闹的地方可能有几百个活跃的虚拟现实层,从理论上来说,可能有更多……”
米莉→胡安:别再说下去了。我爷爷很聪明的,再给他一点点线索,他就能猜到我们也在了。
胡安→米莉:是吗?是你自己露的马脚。把顾夫人的形象显示给向博士只能把她搞糊涂了。看,她一直躲着你让莉娜站的位置。
男孩的思路似乎被打断了。“当然,如果周围只有两三个人,就根本用不着激光通信。”他们沿着跑道往前走着,男孩一路演示着如何浏览公共视点。罗伯特和向秀按照他的指导练习着,有些时候两人能看到相同的视角。向秀看起来比开始时放松了一点,至少她不再与胡安和罗伯特保持着距离了。
但是当罗伯特开玩笑说“我觉得我们会变得很厉害”的时候,向秀没理他。
莉娜→秀:又来了!
罗伯特觉得向秀这个女人真是太令人费解了。
向秀在其他方面也很怪。虽然她由于太害羞,不敢在大家面前演示而退出了写作课,但她非常喜欢精工课。她好像每天都能在精工课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些新元件来摆弄,只有在这时,她才露出快乐的模样,面带微笑,还哼着歌。她有些作品新生的罗伯特很容易理解,有些只能靠猜了。她倒是很乐于向别人阐述自己的作品。“也许这里面没有‘用户可操作零件’,”她说,“但只要是我自己造的东西,我就能理解!”
向秀也不完全是个怪人,罗伯特教胡安的时候她一般都不出现。罗伯特从来没教过小孩子,他也不喜欢笨蛋。虽然胡安心地善良,但他是个笨小孩。所以现在,罗伯特只好假装教他写作。
“这很容易,胡安。”罗伯特听见自己说。不仅假装还撒谎!好吧,也许应该说:写些垃圾文字很容易。在研究生院教了二十年的诗歌课之后,他对此深有感触。写出好的文字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学校都无法教人写出美妙绝伦的文字,天才们只能自己摸索。胡安比罗伯特以前的学生的水平差一大截,按照20世纪的标准,他就是个半文盲……只认识搜索数据和理解结果所必需的那些字。好吧,也许说他是个半文盲并不准确。也许有其他来形容这些脑袋不好使的孩子的词。准文盲?好吧,我相信我也能教他写出些垃圾文字。
于是他俩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在空中打出文字。胡安完全忘了下面的运动员和远处的比赛。他练得越来越投入,后来连字体都顾不上选了。
终于有一天,他写出了一些带点真情实感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垃圾,几乎达到了没有逻辑的陈词滥调的水准。男孩张着嘴,盯着天空发了半分钟呆:“真是太……棒了。这些文字,似乎让我亲眼看到了它们所描述的事物。”他满脸笑容,扭头看着身边的罗伯特,“你学会了穿网衣,我学会了写作。咱俩进展神速!”
“也许吧。”但罗伯特还是没忍住,也向他露出了笑容。
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多数晚上,罗伯特都要接受祖尔菲卡·谢里夫的采访。每天放学之后以及偶尔在周末,他会和胡安一起学习,现在大部分是远程进行了,他们还在推敲着他们的期末演示项目。罗伯特对远程协调越来越感兴趣,无论是游戏、音乐还是体育,在距离超过几千英里、通过二十几个路由器中转之后,总会变得有点磕巴。男孩对于他们的项目有个新奇的点子:“我们可以配上音乐,亲自动手演奏,这比游戏同步要容易得多。”罗伯特一次能学习好几个小时,完全把精神不够健全的状况抛到脑后。
对于新生的罗伯特来说,这些学校的作业比谢里夫带着崇拜色彩的采访更有趣,比偶尔的圣地亚哥分校之行就有趣得多了。由于抗议活动和他本人的意外卷入,图书馆碎书计划已经暂停了。但是抗议者走了之后,图书馆就变得一片死寂。现代学生不怎么用它,只剩下温斯顿的“老年团”驻守在六楼,而他们突然失去了抗议的目标。
罗伯特和向秀掌握了主显系统的大部分默认设置。现在,他只要用“正常的方式”看某个物体,相关说明就会自动弹出来。再用正确的方式眯眼或盯着看,他就能获取更多细节。如果换作其他方式,他还常常能看穿物体,看到物体背后图层!向秀对视觉指令掌握得不如罗伯特娴熟,但只要她不紧张,她在声音搜索方面更拿手一些。声音搜索是指当你听到一个生词的时候,只要给它加上标签,搜索结果就会自动出现。难怪现在的孩子词汇量大得惊人——不过词汇误用的情况也不少。
米莉→胡安:你应该告诉他,非默认设置比这些难多了。
胡安→米莉:好的。
“那个,顾博士,你和向博士,呃,对默认设置已经用得很好了。不过我们也得练习一下非默认设置。”
向秀点点头。她今天也是以远程的方式参与学习的,不过不如胡安那么真实。她的投影很稳定,但是双脚融入了她面前的长凳。他偶尔还能瞥见她的——背景?是在她家里吗?他为此开了个玩笑。但像往常一样,他一开玩笑,她就变得更沉默了。
莉娜→胡安,米莉,秀:什么!他看到什么了?
米莉→胡安,莉娜,秀:别担心。向博士有很好的背景过滤器。再说她坐在客厅里,而你在厨房。
罗伯特扭头看着胡安:“那最有用的非默认设置是什么?”
“哦,比如默信。它比特率很低,即使别的通信手段都失效了,它依然能用。”
“对!关于默信的知识,我读到过。和老式的即时短信差不多,只是别人看不到你在和其他人交流。”
胡安点点头:“大部分人是这么设置的。”
莉娜→胡安,米莉,秀:别说了!让这个浑蛋自己去学习发默信吧!
米莉→胡安,莉娜,秀:别这样,莉娜!
胡安→莉娜,米莉,秀:每个人都会用这个,夫人。
莉娜→胡安,米莉,秀:我说了不要!他已经够鬼鬼祟祟的了。
男孩犹豫了:“……但要练习很久才能熟练掌握。万一被人发现,它带来的麻烦远比好处多。”也许他记起了某次被老师抓现行的经历?
向秀走上前坐在长凳上,身体靠着一件隐形的家具:“还有其他的吗?”
“啊!还有很多。你可以取消默认设置,这样一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看向任何方向了。你还是可以像在默认设置下那样发送请求,比如在叠加图层中查询信息。你还可以叠加不同视点的影像,让自己‘处于’没有实体视点的地方,这就叫重影。如果你练熟了,还可以用实时模拟的结果来指导实体动作,拉德纳兄弟就是靠这一招在棒球场上所向披靡的。如果找到了网络漏洞,你还能伪造结果。另外,如果你想让发信人变得更真实的话……”男孩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是罗伯特有点跟不上了,好在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录音,可以随后听回放。
莉娜→胡安,米莉,秀:老怪物眼神呆滞起来了。我觉得你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胡安。
向秀说:“好吧,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胡安。”
“最简单的就是让视线不再只对准正前方。”男孩给他们演示了一些简单的练习。罗伯特不知道向秀是什么感觉,毕竟她是远程参与的。对他来说,直接往后看挺容易,特别是通过他衬衫的视角去看。但胡安让他先不要用镜像定位,他说一旦开始用其他角度,人很容易犯迷糊。
关掉默认设置之后,操作变得非常复杂。“时间都浪费在敲命令上了,胡安。”
“也许用视觉菜单会好点。”向秀说道。
罗伯特瞪了她一眼:“我正在用,正在用!”
莉娜→秀:千万不要批评他,他会在最伤人的时刻报复你。
向秀将视线从罗伯特身上移开。罗伯特看着胡安:“我从来没见你用手指敲命令。”
“我是个小孩,我是用着体感输入技术长大的。嘿,连我妈在多数情况下都用虚拟键盘的。”
“那么,向秀和我就是白痴,胡安。我们不是有学习可塑性吗?教我们一些动作指令或者眼部指令什么的。”
“没问题!但这些不像你学过的那些标准动作。最强大的那些命令都是为你和你的网衣特别定制的,独此一份。你的皮肤传感器会收集到别人根本看不见的肌肉动作,你和你的主显系统互相学习之后,才能定制这些命令。”
胡安说的话,罗伯特读到过。练习起来跟听起来的一样奇怪,你不仅自己要练习玩杂耍,还要教一个愚蠢的动物帮助自己玩杂耍。他和向秀练习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出尽洋相,然后足球队过来开始训练了。但这练习颇有成效,罗伯特现在只需一个轻微的耸肩动作就能眼观八方了。
胡安笑了:“你俩非常棒,对于……”
“对于老人家来说?”向秀说。
胡安笑得更灿烂了:“是啊。”他看向罗伯特,“如果你能学会这个,也许我也能学会写文章……好了,我要回家帮我妈干活去了,她今天下午在带一个团游玩。那我们明天见?”
“好的,”向秀说道,“我也该走了。这些动作怎么才能做得优雅一点呢?”
“哈!多练习才能优雅——不过我想让看到咱们离开的人都觉得这很酷。”他指着球场上闹哄哄的球队说,“就是他们。我把你变成一个图标,带着你走,如何,向博士?”
“好极了。”
向秀的影像缩成一个红色的光点。
男孩站起来,朝罗伯特微微一笑:“我觉得我的几何形体够好的了,不需要接受者的协助就能把对方变成图标。”他的影像朝看台下方走去,影子效果比谢里夫通常展示的好得多。向秀的光标就附在他肩膀上,跟着他移动。他走到草坪上,沿着看台边缘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突然间,罗伯特眼前出现了一行金色字体。
向→顾:明天见!
哈。原来默信是这样的。罗伯特目送着胡安和向秀,直到他们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莉娜→米莉,秀:哇!胡安看起来跟真人一模一样,我都分不出来了。这孩子很聪明。
米莉→莉娜,秀:他还行吧。
罗伯特接下来没有课了,他现在也可以回家。可以搭的车多得是,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交通环岛周围总是车辆云集,但他现在还不想回西福尔布鲁克。米莉几分钟后就会到家,鲍勃今晚值班——虽然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再和米莉起一次冲突,爱丽丝就要不客气了。罗伯特曾经还认为儿媳妇是个八面玲珑、易于相处的人,对此,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她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威慑力,也许只是因为罗伯特意识到,如果爱丽丝下定了决心,他马上就会被流放到“彩虹尽头”去。
好吧,那就在学校再待一会儿,四处看看。这个地方有种活力,和他小时候一样,也许自有史以来就一直这样,他要重拾自己的优越感。他爬上南边的看台,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正在组队踢球的足球队员,而且还远离了那些躲在角落里面毫不掩饰地嘲笑别人的孩子。
米莉→莉娜,秀:他现在该回家了。
莉娜→米莉,秀:这个老怪物才不想回家。看到他的眼神了吗?他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情,琢磨着怎么报复秀呢。
秀→莉娜,米莉:在精工课上那次发狂之后,他一直显得挺正常的。
秀→莉娜,米莉:不,莉娜,还是用默信吧。我知道我刚挨着你在厨房桌旁坐下了。我想多练习练习。
莉娜→米莉:唉。秀很好,但她有些强迫症。
秀→莉娜:哟嚯,莉娜!你在给米莉发什么呢?
太阳在他身后渐渐西沉,看台的影子延伸到了球场上。在这个位置,他裸眼就能看到校园的大部分地方。实际上校园里的建筑蛮糟糕的,就像过去人们为了在院子里加一个仓库而邮购来的简易搭棚一样,但并不是所有的新建筑都是垃圾。学校主礼堂是木质结构,带着零星的塑料补丁。他调出图层资料,发现它原来是一个用来展示马的马棚!
秀→莉娜,米莉:我觉得他只是在训练他的主显系统。
罗伯特的视线又回到了球场上。这里看起来跟鲍勃上学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场上少了标线和球门。罗伯特打开运动视角,才看到了正常的球场。运动员们冲进球场,他们穿着防撞服、实体头盔,但是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孩子们尖锐的叫声,没有借助任何现代电子魔法,直接传到了他耳朵里。他们在中场围成圈,好像在听谁发号施令。
一阵叫喊声过后,队员们朝彼此冲了过去,好像在追着——什么东西?一个隐形球?罗伯特手忙脚乱地翻着菜单,一大沓可能的叠加图层在他眼前跳动。啊哈!现在队员们穿上了华丽的队服,场上还有裁判。看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些成年人——老师?家长?——这场比赛看起来更像一次班级活动,而不是校际比赛,由此看来,看台上的观众应该不会是旁人了吧。
秀→莉娜,米莉:这是什么运动?
米莉→莉娜,秀:伊根足球。
秀→莉娜,米莉:他只是在看球赛,莉娜。
莉娜→米莉,秀:也许吧。
秀→莉娜,米莉:我觉得胡安对他的看法是对的,莉娜。让我去跟他谈谈,他不会发现你的。
秀→莉娜:别这样。
罗伯特还是看不到球。而场上此时被一团金雾笼罩着,有几个地方雾气的高度几乎达到了运动员腰部。雾气中飘浮着小小的数字,随着雾气的浓度和亮度不停变化。当双方队员靠近的时候,雾气就会变亮,孩子们就会做出提腿开踢的动作。然后亮光就会突然爆发,像野火一样掠过球场。
秀→莉娜,米莉:谢里夫呢,米莉?你不是通过他跟罗伯特沟通的吗?
米莉→莉娜,秀:对,我觉得谢里夫是个完美的工具,他的学术背景正好能和罗伯特搭上线。而他的网络安全习惯又很差!控制他太容易了。但问题是,还有别人也在控制他。大多数时候我们会互相干扰。嘿!
秀→莉娜,米莉:我连不上你爷爷的任何近距离视角了。
米莉→莉娜,秀:本地音频信号也断了。干得漂亮,我没想到罗伯特这么快就上手了。
莉娜→米莉,秀:我警告过你们。
一个女孩脱离阵形,朝着金色火焰追过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推测出它爆发的地点的。她用奇怪的姿势甩开腿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突然间一道光在距离最近的球门里闪了一下,这道光强而有力,仿佛所有雾气突然凝聚成了一个模糊的足球影像。大家都在欢呼,连看台上那些虚拟的成年观众也都跟着喝彩。
罗伯特不满地哼了一声,他现在连学生们玩的简单游戏都看不懂了。他拉了拉袖口,准备换一个更清晰的视角。
“这不是你的错,朋友。你的视点没问题。”声音似乎就在他身边。罗伯特往旁边看了一眼,却看不到任何人,他瞪着空气。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你看记分牌。整场比赛都是模糊的,连比分都是。”正对看台的记分牌上显示的分数为0.97,“我觉得应该得1分。那姑娘踢的那一脚非常棒,十有八九能进球。”球场上,双方队员们退回到各自的半场,等待即将开始的下一轮虚拟开球。
罗伯特盯着场上的动静,没有理会这声音。“不认识这比赛吧,教授?这是伊根足球,看……”罗伯特的视像中出现了一段注释,把伊根足球介绍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场上有三个孩子摔倒了,两个撞了个满怀。“当然,”声音继续说道,“这只是对理想情况的近似模拟。”
“我猜也是。”罗伯特答道,几乎笑出声。陌生人语气真诚、用词讲究,但几乎每句话都略带贬低的意味。这种人他再熟悉不过了,偶尔碰上一个,还真是有趣。他扭头望着空气说:“少来这套,孩子。跟我玩游戏你还嫩了点。”
“我不玩游戏,朋友。”回答的声音先是有些恼怒,但很快变回了先前高人一等的语气,“你是个有趣的家伙,罗伯特·顾。我习惯控制别人,但通常都是通过代理。我太忙了,没空直接和底层打交道。但你让我产生了兴趣。”
罗伯特装作在看球赛,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内心的煎熬,我知道无法创作诗歌这件事让你多么痛苦。”
罗伯特惊讶得一颤。那个看不见的陌生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式看出这不是罗伯特的寻常反应的。“用不着害羞,你在这里掩饰不了你的身体反应。学校内安装的医学感应器太敏感了,就像给你戴上了测谎仪一样。”
我应该转身走开。但他没有,而是继续坐在那里观看“足球比赛”。确定自己能控制好自己的声音之后,他才开了口:“那么,你承认你自己在犯罪?”
又一阵笑声。“算是吧,不过是高明的网络技术犯罪。你大可把我当作一种更高等的生物,而我凭借的不过是你们凡人用来让环境智能化的工具。”
对方一定是个小孩,也可能不是。也许他隐身是因为他这种人即使在学校以虚拟形象出现都算违法。罗伯特耸了耸肩:“我很乐意把你的‘高明的网络技术’汇报给有关部门。”
“你不会的。首先,警方根本查不到我的身份。其次,我能帮你把失去的能力找回来,你的诗歌天赋。”
这次,罗伯特自我控制做得很好,只发出了一声冷笑。
“啊,”对方说,“疑心不小嘛。不过怀疑是相信的开始!你可以看看新闻,或者把广告过滤器设置得宽松一些。以前运动员吃类固醇,学生们吃安非他命,这些药的效果都被夸大了。不过现在,我们找到了真正有效的东西。”
原来是个卖毒品的,上帝啊!罗伯特差点笑了出来。但他审视了一下自己,如今他有了光滑的皮肤,能自如地奔跑跳跃,很少有喘不过气的情况。这些变化按他上辈子的标准来说已经是奇迹了。对,这个家伙可能是个毒品贩子,但那又如何呢?“这种能让世界一流诗人恢复才华的药物的盈利点在哪里呢?”罗伯特随口一问,接着意识到自己可能露了底。或许,暴露与否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你真是老派,教授。”陌生人顿了一下,“看到你南边那片山了吗?”那片山上盖满了房子,“山后几英里有个地方,是如今为数不多的仍然需要实体访问的地点之一。”
“圣地亚哥分校?”
“差不多。我指的是环绕着校园的生物实验室,那里面的实验和20世纪的医学研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现代医学非常强大,但经常只对个体有效。”
“你不是为这个来募集资金的吧?”
“别误会我的意思。挣大钱还是要靠广谱疗法的,不过即使广谱疗法也需要分析个体差异来预防副作用。没错,你是个特例。阿尔茨海默病有时候会留下一些后遗症,但每一例的情况都不一样。并没有其他伟大诗人遇到过你现在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这病无药可医。”这个小丑很擅长明褒暗贬,“但我们生活在一个依赖于增强药物的时代,教授,其中很多药物都是针对个体的。如果让这些实验室来研究你的疗法,你还是有机会恢复原来的才华的,而且机会非常大。”
魔法。但要是他真能做到呢?现在就是未来世界,而且我也获得重生,也许还能——希望开始在罗伯特体内膨胀,他有些不能自已。这个狗娘养的抓住了我的痛点,我知道他在操纵我,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么您怎么称呼呢,神秘陌生人?”这个问题他一不留神就问了出来。
“神秘陌生人?嗯——”这个准文盲停顿了一下,肯定是在查资料,“很好,你一下就抓住了精髓!神秘陌生人这名字不错。”
罗伯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猜你想要得到我的帮助,恐怕我要做点什么危险的或者违法的勾当。”
“违法是肯定的,教授。至于危险嘛——对你来说也许有一点。找到治好你的病的药需要探索未知的医学领域,但这个险值得冒,你觉得呢?”
当然!“也许吧。”罗伯特强装淡定,朝旁边的空气扫了一眼,“代价是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陌生人笑了起来:“噢,别担心。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你能在你正在做的项目上跟我保持合作。继续跟你在圣地亚哥分校图书馆的朋友们来往,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就行。”
“然后向你汇报他们的进展?”
“啊,用不着,我的朋友。我是一团全能全知的云,我需要的只是你的双手。你过去是个诗人,现在把自己当作一个网络搜集器就好了。这么说来,你觉得怎样啊,教授?”
“我会考虑考虑的。”
“不用考虑,你一定会签约的。”
“用血来签吗?”
“噢,你太老派了,教授。不用流血,现在还不用。”
小罗伯特·顾中校在家加班。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晚上本应该是要陪伴家人的。但米莉今晚有作业要做,而爱丽丝……她最近的任务是她从业以来最艰难的。她板着脸走来走去,换了其他任何人来做这份工作,应该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但她依然顽强地撑着,成功地度过了任务准备期,还没有丢掉自己原有的个性。正因为如此,军队那边才变本加厉,把她逼得越来越紧。
鲍勃尽量不去理睬这些想法这些牺牲都是有原因的,芝加哥事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过去五年多,美国和其他盟国都没有再次遭到核攻击,但威胁一直存在。他仍然会做噩梦,梦到亚松森孤儿院里的核发射器,以及他为了阻止发射险些做出的傻事。而网络上几十年如一日地充斥着各种谣言,说新技术即将颠覆传统武器。尽管安全技术获得了极大的普及,尽管美国、中国以及印欧联盟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但威胁仍然在不停地滋生,仍然会有地方在月黑风高的时候遭到袭击。
鲍勃翻阅了最新的威胁评估表,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而且也许比乌拉圭行动更加紧迫。后面两段是真正的坏消息:中情局的分析师团体认为印欧联盟可能与敌人合作了。天哪!如果连大国都不能团结一致,人类靠什么挺过这个世纪呢?
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动静。是他父亲,站在门廊里。
“爸。”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他的老父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鲍勃把报告主表设为可见状态。
“噢,对不起,儿子。你在工作?”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鲍勃的书桌。
“对,有些公事。看不清别紧张,因为这些没在家里的系统上。”
“啊。我……我在想,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鲍勃掩饰着内心的震惊,老头子可从来没这么示弱过。他招手让他父亲坐下:“当然可以。”
“今天在学校,有个人和我谈话了,只有声音。说话的人可能藏在世界另一头,是吗?”
“是的,”鲍勃说,“如果是远程对话,你也许能察觉到。”
“是的。会抖动,还有延迟。”
他这是鹦鹉学舌吗?在父亲失智之前,他完全是个技术盲。鲍勃记得在非智能手机流行的时候,他有一次坚持认为家里的无绳电话是手机廉价的替代品。是母亲让鲍勃拿着无绳电话走到街上打她的家庭办公电话号码,才证明他错了。她很少犯这样的错误,之后的几个星期里,老头子对她的态度糟糕透顶。
鲍勃的父亲自顾自地点着头:“我觉得通过分析时间能发现很多问题。”
“对。你的高中同学都很擅长这个,侦查和反侦查都擅长。”如果不是你自己搞砸了,米莉就能教会你。
老头子看向了别处,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是在担心吗?
“有人在学校骚扰你吗,爸?”这似乎不太可能。
罗伯特发出他标志性的冷笑:“有人试图骚扰我。”
“呃,也许你应该跟老师谈谈。让他们看看你主显系统里的记录,这就是他们日常要处理的问题。”
老顾没有反击,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应该这么做,我会的。但你知道的,这不容易。对了,你不正好就是做这个的吗?这么多年了,你处理的都是这种问题,只是更为棘手一些,对吗?你应该能给出最权威的解决方案。”
鲍勃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老头子正面评价他的工作。这不是圈套还能是什么!
一时间,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父亲在耐心等待,而儿子在斟酌该如何回答。终于,鲍勃笑着说道:“对的。不过动用军方力量有点小题大做,爸。我们并没有比十几亿青少年聪明到哪里去,我们的优势是安全硬件环境,我们从根本上控制着所有的硬件。”除了地下硬件厂生产的非法硬件和被人滥用的那些。
“今天下午和我说话的家伙自称‘一团全能全知的云’,那是吹牛吧?他能掌握多少我的信息?”
“如果这个浑蛋甘愿违法的话,他能找到很多你的信息。比如你的病历,连你对里德·韦伯说过的话都有可能被他查到。至于实时监控你的行动嘛,他通常能在公共场所观察你,当然这取决于你的设置和本地监控网络的覆盖率。如果他有同伙或者僵尸,他甚至能掌握你在信号盲区的活动,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信息不是实时更新的。”
“僵尸?”
“就是中病毒的系统。还记得我小时候那些东西吗?我们在电脑上中过的那些病毒,几乎都在网衣上重现了。要不是有安全硬件环境,情况绝对会惨不忍睹的。”鲍勃的父亲眼神茫然,也许他在忙着用谷歌搜索,“别担心这个,爸。你的主显系统安全得很,记住别轻信他人就行。”
罗伯特似乎正在消化儿子所说的话:“但是还有别的可能性吗?也许有,呃,小孩子们可以粘在你身上的那种小玩意儿?”
“是的!现在的小笨蛋们跟我小时候没两样,但他们可以玩的鬼把戏更多。”上个学期流行的是爬到衣服上的蜘蛛摄像头,这个鬼东西有段时间简直泛滥成灾。米莉被它们惹得生了好几天气,后来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害得鲍勃怀疑她暗中进行了什么可怕的报复。“这就是你应该只从前门进屋的原因。我们在那里安装了高质量的商业防跟踪系统,咱俩现在的谈话跟你的主显系统一样私密……那个家伙骚扰你到底想干吗?你跟学校的圈子离得很远,我想象不出他们能怎么骚扰你。”
上帝啊,老爸看起来竟然有点心虚!“我不太确定。我觉得他们只是欺负新人。”他挤出一丝笑容,“虽然这个新人是个老家伙。谢谢你的建议,儿子。”
“不客气。”
老头子侧身走出房间。鲍勃看着他走进客厅,上楼回到他自己的房间。老爸绝对隐瞒了什么,鲍勃盯着紧闭的房门,感叹了一会儿他们互为颠倒的角色。如果他和爱丽丝能像有些家长那样,可以肆意窥探被监护人的隐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