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老年团就把盖泽尔图书馆六楼作为活动地点。温斯顿通过在文学院多年的关系搞到了这个场地。有段时间,他甚至在那里的教工活动室弄到了一个房间。那是在玫瑰峡谷地震之后,有段时间那帮年轻的未来狂人对他们自己的技术修复心存疑虑,于是高层的空间就充裕了起来,只要你敢于登上高楼就有地方用。
最初几年,有近三十名固定成员。成员每年都在变,但大部分都是21世纪的教职员工,几乎每个人不是退休了就是被裁了。
慢慢地,老年团成员越来越少。连温斯顿也离开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继续待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了,他把重返职场的希望押在了费尔蒙特高中的成人教育课程上。那个叫胡安·奥罗斯科的男孩无意间给他指了条捷径:抗议图书馆升级项目。这个任务简直是为老年团的核心成员量身定做的,这几个核心成员基本上也是老年团剩下的全部力量了。
汤姆·帕克挨着玻璃墙坐着。他和温斯顿俯瞰着那些抗议者。汤姆笑道:“院长,你是打算对这些唱诗班布道吗?”
温斯顿哼了一声:“没这个打算。但是他们能看到咱们,朝他们挥挥手,汤姆。”温斯顿说完便举起手臂,像在祈福一样,朝着在正门的合唱团和蛇路旁边的台阶上规模稍小的人群挥手。他其实曾经主动提出在游行中发表演讲,要是在过去,他肯定能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发言。尽管他现在还是个重要人物,但已经没有任何宣传价值了。他翻阅着在人群上空闪闪发光的图层,“哎哟,活动搞得很隆重嘛。还分了图层。”但有些图层是反对者建的,一些下流的幻象窜来窜去,模仿着抗议的人群。该死的。他关掉所有人工图层,发现汤姆正在朝他笑。
“还在努力适应那些隐形眼镜呢,院长?”他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事实证明,鼠标和视窗环境才是最好用的。”汤姆的手划过键盘,他还在打开温斯顿用隐形眼镜直接就能看到的那些图层。汤姆也许是老年团剩下的人中最聪明的,但他就是不肯与时俱进,“我设置了我的笔记本,它会挑出真正重要的东西来显示。”他小小的屏幕上有图像闪现。有些是戴着隐形眼镜的温斯顿没注意到的:有人在抗议者上方设置了一个像光轮一样的东西。有意思。
汤姆还在笑:“我不知道那个紫色光环是谁干的。它是支持图书馆升级项目呢,还是抗议呢?”
汤姆的另一边,卡洛斯·里维拉离开窗边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据记者报道,它反对图书馆升级项目。他们说光环是保佑过去的卫士的。”三个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合唱声不仅来自窗外的空地,也来自世界各地的抗议者之口。这样汇集而成的大合唱象征意义远大于欣赏价值,因为不同地方传来的歌声完全不同步。
过了一会儿,卡洛斯又开口了:“近三分之一的实体抗议者来自外地!”
温斯顿对他笑了笑。卡洛斯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一个残疾退伍军人。他离老年团不成文的年龄要求差得有点远,但在某些方面,他简直和汤姆一样守旧。他戴着小小的厚眼镜,是21世纪初流行的那种款式。每个手指上都戴着戒指,两个拇指也不例外。他穿着最老式的有显示功能的衬衫,现在上面显示的是黑底白字:“图书管理员:过去的卫士,未来的侍女。”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卡洛斯是图书馆的员工。
汤姆在研究笔记本上的数字。“很好,全世界都注意到我们了。刚才访问量冲过了两百万,以后看录像的人会更多。”
“圣地亚哥分校的公关部门怎么说?”
汤姆快速地敲了几下键盘:“他们在撒谎,公关部那帮人说事件会很快平息下去。哈。但是主流媒体可没有放过他们……”汤姆往后一靠,陷入回忆,“要是在从前,我会把我的相机藏在下面的楼层。如果他们屏蔽我,我就黑进公关部门的网站,把他们烧书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
“dui,”卡洛斯点着头,“但现在不容易做到了。”
“是的。变难了,这么做需要勇气。”汤姆摸摸他的笔记本,“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他们拿自由换来了安全。我年轻的时候,警察可不像现在这样无孔不入,也没有时不时来收版税的跳梁小丑。那时候还没有‘安全硬件环境’,触发信号也需要用上一万个晶体管。我记得我在1991年摧毁……”他又开始讲他的光辉事迹了。可怜的汤姆,现代医学也没能治好他反复啰唆旧日荣耀的毛病。
但卡洛斯似乎挺喜欢听这些故事。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还不时点头。温斯顿有时不确定卡洛斯的热情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到最后,他们想起来检查光纤连接点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文件都删除了,还……”
令人意外的是,卡洛斯竟然没在听了。他转身面对书架,一脸惊讶。他蹦出了两句中文,还好又迅速转回英语:“我是说,请等一下。”
“怎么了?”汤姆瞄了一眼笔记本,“他们把碎纸机打开了?”
该死,温斯顿想。他本来希望抗议者能目睹那可怕的一幕。
“是的,”卡洛斯说,“但那是几分钟前,当时你正在说话。现在是另一个问题:有人闯进了卸货区。”
温斯顿跳了起来——以他那把恢复了一半活力的老骨头能允许的程度:“你不是说下面有警戒措施吗?”
“我以为有!”卡洛斯也站了起来,“你看。”一大堆图像在温斯顿眼前冒了出来,都是大楼北侧和东侧的监控视点,多得他看不过来。
温斯顿挥手关掉了图像:“我自己去看。”他钻进书架之中,卡洛斯紧随其后。
“早知道的话,我们可以在那里安插几个自己人。”这是现代才有的问题。大家习惯了安全防护滴水不漏,以至于当它出现漏洞的时候,都没人去占便宜!温斯顿在心底暗暗盘算着这个新局面。温斯顿本来胸有成竹,正在尽力不让那些不知情的人搞砸计划。可现在……唉,现在,可能得捅出更大的娄子才能让计划执行下去。
“合唱团看到这个了吗?”
“不知道,最佳视点被封了。”卡洛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绕过楼中间的电梯和办公室,朝着垂直于书架的方向走去。在书架的尽头,温斯顿瞥见了窗外的蓝天。“你说过今天麦克斯·胡尔塔斯可能会来?”
“dui。是的,他可能会来。这周有好几个图书馆要开始升级,但最重要的还是圣地亚哥分校。”胡尔塔斯不仅是“图书馆升级项目”背后的金主,也是校园附近生物实验室的主要投资人。他那荒唐的图书馆升级项目把学校搅得天翻地覆的,可是本该抗争到底的管理层竟然通过了这个项目。
快到窗口的时候,温斯顿的脚步慢了下来。过去几十年间,圣地亚哥分校的校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任院长时大兴土木造出来的建筑已经被清空了——先是玫瑰峡谷地震,然后又遇上现代大学管理层的趋简理念。校园重新变成绿树成荫、建筑稀少的样子,仅有的建筑可能也是预制的半圆形大棚,这景象令他不无伤感地回想起早年他读研时的校园。我们建了一个如此美丽的校园,却被机会主义倾向、远程教育和该死的实验室败光了。如果连自己的灵魂都没有了,就算它能招五十万个学生,又有什么用呢?
他凑近东北侧的窗户向下望去。六楼是悬空楼层的最高点。从这里几乎可以看到正下方——图书馆的卸货平台,一片满是裂纹的水泥地。那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卡洛斯追上了温斯顿的脚步,两人一起往下看。过了一会儿,温斯顿才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调出了低楼层的监控,可以看穿地板。“那不是麦克斯·胡尔塔斯,”卡洛斯说,“他身边总有一大群跟班。”
“对。”但那是个有能力说服图书馆保安让他进来的人。温斯顿敲了敲玻璃,“往上看,你这个浑蛋!”从正上方这个角度能看到的实在有限。那个人的动作笨拙,带着点抽搐感,像是重建过神经系统的老年人……温斯顿有种不祥的感觉。然后陌生人抬头了,温斯顿有一种踩到狗屎般的感觉。
“上帝啊。”他感到既厌恶又好奇,只好说,“把他带上来吧。”
从阳光直射的卸货平台进入走廊,这里显得一片漆黑。罗伯特停下了脚步,适应这里的光线。墙上布满磨痕和剐痕,地面是裸露的水泥。这里不是公共区域,他想起多年前和一群本科生一起潜入学校大楼装备间的往事。
主显系统在门和天花板上都显示了小标签,甚至连墙缝里都有。这些标签信息量并不大,都是一些标识符号和维护说明,跟从前人们贴在墙上的那些说明书差不多。如果不怕麻烦的话,他可以搜索这些标签获取更多背景信息,有些看起来很神秘。墙上有个银灰色的大缝隙,上面显示着:“悬臂-限制周期<1.2mm:25s”。就在罗伯特打算开始搜索这个标签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扇贴着更大标签的门,这标签还在倒计时:
00:07:03 图书馆升级项目设备运行中:禁止入内!
搞什么鬼,反正这扇门敞开着。
进门之后,电锯声更响了。他往里走了五十英尺,经过一些塑料箱,标签上显示着:“已拯救的数据”。在走廊尽头,一架有腿的叉车后面,是另一扇没上锁的门。穿过这扇门,他总算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图书馆中央楼梯的底部。他抬头看着螺旋状的楼梯蜿蜒向上,直到变成一个点。细小的白色碎片在光线中飞舞,是雪花吗?有一片落到了他的手上:是碎纸片。
电锯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一个巨大的吸尘器的声音。这不规则的轰鸣声在楼梯间回荡着,震耳欲聋。这声音有点熟悉,但应该不是来自室内。他沿着楼梯往上爬,每走一层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第四层的灰尘最多,噪声最大,标签上显示着:“目录单元P——Z”。门一碰就开了,里面应该是藏书架。绵延数里的书架,上面摆着不计其数的书,任何你想看的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无数的奇思妙想都潜藏在那里,等着人前去发掘。
但这里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地上铺满白色防水帆布,空气中飘浮着小碎片。他一吸气,就闻到令人窒息的松焦油沥青和焦木头的味道,他忍不住咳嗽了一阵儿。
此时的轰鸣声让罗伯特备受折磨。声音是从他右边第四排过道传来的,那边有空空的书架、一地废纸和厚厚的灰尘。
嗡嗡嗡。对于不合常理的事物,人们有时候要花一点时间才能辨认出来。但罗伯特终于想起来那个突兀的轰鸣声是什么了。他过去听到过几次,但都是在户外。
嗡嗡嗡嗡嗡嗡!是粉碎机的声音!
他前方的书架空荡荡的,犹如一排排骨架。罗伯特来到过道尽头,循着声音走去,碎纸片如雾一般弥漫在空气中。在第四排过道,书架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条震动着的软管。这条“巨型蠕虫”身体里面发射着强光,噪声来自过道另一头大概二十英尺的地方,也就是这条虫子的大嘴。在这遮天蔽日的碎纸雾霾中,罗伯特看到两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身影,他们的衣服上显示着“胡尔塔斯数据拯救”。两人都戴着防毒面具和安全帽,看起来和建筑工人差不多,而实际上他们是终极毁灭者。他们轮流把书从书架上扒下来,扔进粉碎机的大嘴里。维护标签上的显示轻描淡写地描述着这恐怖的一幕:疯狂的大嘴是“云读拆分机”。在它身后铺开的软管是“照相隧道”。罗伯特不禁别过脸去,主显系统便根据他的举动,随机向他展示怪物内部的影像:化成碎片的书籍和杂志像龙卷风中的树叶一样,在隧道中盘旋飞舞着。软管内部粘着成千上万个微型相机,碎纸片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被反复拍摄下来,直到落进罗伯特面前的一个垃圾桶里。这些就是数据拯救。
嗡嗡嗡嗡嗡嗡嗡!怪物往前挪了一英尺,身后又多了一英尺的空书架,几乎全空了。罗伯特走进过道,他的手碰到了书架上的一个东西。不是灰尘,是被吸入“数据拯救”机器的成千上万本书中幸存下来的半页纸。他朝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两个工人挥舞着这半页纸,朝他们大喊着,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碎纸机和软管风扇发出的轰鸣声中。
但那两个人抬头看到了他,也朝他喊了几句。
要不是那只发光的巨型蠕虫挡在他们中间,罗伯特肯定会朝他们冲过去。但现在他们只能徒劳地隔空互喊。
这时,第三个人出现在罗伯特身后。这人三十多岁,身材肥胖,穿着沙滩短裤和非常宽松的黑色T恤。这个年轻人在对他喊着什么——好像说的是普通话?他急切地挥手示意,让罗伯特跟他离开这噩梦般的现场,回到楼梯间去。
图书馆六楼还没有被噩梦蚕食,其实这里跟罗伯特记忆中的1970年代初的样子差不多。穿着肥大T恤的人带着他穿过书架,来到南侧的一片自习区。有个矮个子坐在窗边,抱着一台古老的笔记本电脑。小个子站起来看着他们,突然间一阵大笑,伸出手来:“我的妈呀。你真的是罗伯特·顾!”
罗伯特握住伸向他的手,茫然地站着。楼下有碎纸机,这里有神秘人,还有疯狂的大合唱。他终于能看到在广场上唱歌的那些人了。
“哈,你不认识我了,罗伯特?”确实不认识。这个家伙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但是脸上已经老态龙钟,只有他的笑声听起来很熟悉。过了一秒钟,他耸耸肩,挥手让罗伯特坐下,“不怪你。”他继续说道,“但是认出你很容易。你运气不错啊,罗伯特。我猜维恩-仓泽疗法对你百分之百有效,你的皮肤看起来比你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好些。”矮个子老头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苦笑了一下,“但你其他方面怎么样?你动作有点抽搐。”
“我……我失智了。阿尔兹海默病。但是……”
“嘿,对。看得出来。”
这种直肠子的说话方式让罗伯特突然记起来了,这张陌生面孔属于那个给罗伯特的校园生活平添了很多乐趣的一年级新生。“汤姆·帕克!”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入学前就已经是个电脑高手,那时他连高中都还没毕业,大学里连计算机系都还没出现。那个迫不及待要奔向未来的小家伙。
汤姆笑着点点头:“对。对。但很久以前就变成‘托马斯·帕克教授’了。你知道吗,我在麻省理工读了博士,然后回来教了快四十年的书,我现在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了。”
看看岁月留下的痕迹吧……罗伯特一时间沉默了。我应该已经习惯这种事了。他将视线从汤姆身上移开,看向窗外的人群:“汤姆,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像个总指挥一样守在这儿?”
汤姆哈哈大笑,敲起了键盘。罗伯特看着显示器,这是个非常古老的系统,比他的浏览纸还老,比起主显系统更是差远了。但汤姆激情昂扬地说了起来:“这是我们组织的一个抗议游行,反对图书馆升级项目的。我们没能阻止他们粉碎书籍,但……天哪,看这个,我找到了你闯入时的监控录像。”汤姆的屏幕显示出一张看起来像是校园北侧的电子监控画面。一个可能是罗伯特·顾小小的身影走进了图书馆的卸货区域,“你是怎么通过警戒线的,罗伯特?”
“管理部门也觉得奇怪。”救回罗伯特的小个子说道。他已经在主桌后面坐了下来,掸掉了头发和T恤上的碎纸屑。这一幕正好和他衣服上显示的“抵制碎屑”口号对应上了。他注意到了罗伯特的目光,对他挥挥手:“嗨,顾教授。我是卡洛斯·里维拉,图书管理员。”他把T恤的颜色变成了白色,这样一来,哪怕上面沾的有碎纸屑,也不会那么明显了。
“你和那些破坏者是一伙的?”他突然想到自己从碎纸机下抢救出来的那半页纸,他轻轻地把它放在桌上。纸上面有文字,也许他能找出这张纸来自哪本书。
“不是,不是,”汤姆说,“卡洛斯是我们这边的。其实除了管理层之外,所有的图书管理员都反对碎书。既然你通过了安全警戒线,说不定管理层也有支持我们的人。你是个名人,罗伯特。我们可以利用你拍下的视频。”
“可我……”罗伯特刚想说他没带相机,转而又想起自己穿着网衣,“好的,但你们得教我怎么把影像导出来。”
“没问题……”卡洛斯说。
“你在用那个垃圾主显系统吗,罗伯特?那你得找个穿网衣的人来教你。网衣听起来方便,可它实际上为别人堂而皇之地干涉你的生活提供了借口。至于我嘛,我还是喜欢老办法。”他拍了拍他的笔记本。罗伯特对这个型号的笔记本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二十多年前,这可是当时的顶尖技术,外形小巧而功能卓越,尺寸不到八乘以十英寸,屏幕仅几毫米厚,相机功能强大。而现在……连罗伯特都嫌它笨重碍事。这个玩意儿竟然能和现代技术接轨?
汤姆看着图书管理员:“他是怎么进入大楼的,卡洛斯?”
卡洛斯答道:“wo bu zhi dao。”
汤姆叹了口气:“你在说中文,卡洛斯。”
“哎呀,对不起。”他看了罗伯特一眼,“战争期间我是部队的翻译,”他说道,好像这能解释他的行为一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帕克教授。我看到他从瓦尔沙夫斯基大楼下来,我看了保安监控视点。但是你看,就连他靠近碎纸机之后,都没有人来拦住他。”他扭头,期待地望向书架的方向,“也许院长还找了别的帮手。”
过了一会儿,一位老人从书架后方走了出来。“我没有,卡洛斯。”他没看罗伯特,径直走到窗边。啊哈,罗伯特心想,前两周维尼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原来是在干这个。温斯顿盯着下面的广场看了几秒,终于开口说道,“歌声停了。他们知道罗伯特来了,对不对?”
“是的,先生。虽然我们还没发布我们的视频,但周围有很多记者。至少有三家大众媒体认出了他。”此时,外面的人群正在欢呼。
罗伯特用胡安教他的方法耸耸肩,试图打开本地新闻,但只看到了广告。
谢里夫仍然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会儿,温斯顿回到桌子尽头坐下,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有直视罗伯特,在查姆莉格课堂上的那个自信的温斯顿仿佛消失了一样。我们上次钩心斗角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罗伯特冷静地注视着温斯顿,这么做应该能让主显系统调出他的资料。而且在过去,这样的眼神总能让这家伙如坐针毡。
“好吧,”温斯顿对汤姆点点头,“告诉抗议者们,准备准备收尾。采访、评论之类的。”
“那这个新情况怎么处理?”汤姆用大拇指指了指罗伯特。
温斯顿终于看向了罗伯特。而主显系统也开始在罗伯特眼前显示对方的背景资料:谷歌人物:温斯顿·C.布朗特,1971年,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英语系硕士;1973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文学博士;1973—1980年,斯坦福大学英语系副教授;1980—2012年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文学系教授,后任文学院院长。[简历,讲座,爱好]……
“看来,维尼,”他说,“你还在搞阴谋诡计?”
对方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却不紧不慢地回复道:“请叫我温斯顿,或者布朗特院长。”有段时间他让别人叫他“温”,是罗伯特帮他改掉了这个习惯。
两人默默地盯着彼此。最后,温斯顿开口道:“你能解释一下,你是怎么进入设备入口的吗?”
罗伯特笑了:“就那么走进去的呗。我什么也不知道,温斯顿。”祖尔菲卡·谢里夫跑哪儿去了?
汤姆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找到罗伯特·顾最近的公开信息了。罗伯特患上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病快四年了,他是最近痊愈的患者之一。”他瞄了罗伯特一眼,“天哪,老兄,你在康复之前差点就老死了。不过,看起来你在医疗方面撞大运了。不过你跑来圣地亚哥分校干什么?”
罗伯特耸肩。他非常不愿意谈他与鲍勃和米莉之间的问题,这让他备感意外。“纯属巧合。我只是来……来看看书。”
温斯顿露出一丝不太友好的笑容:“真是你的作风,偏挑了我们开始焚书的这天来。”
卡洛斯纠正道:“是碎书,院长。我是说,严格来说,粉碎之后都保存了下来,除了那些碎屑之外。”
罗伯特看了看他从楼下带回来的那半张纸,那张“死里逃生”的碎纸片。他举起这张被遗忘的纸片:“说真的,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什么?它来自哪本书?你们有什么疯狂理由这么毁书?”
温斯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招手让卡洛斯把碎纸片递给他。他把它放在桌上注视了一秒。他嘴边的苦笑越发明显了:“真是讽刺啊!他们是从P——Z开始的,对吗,卡洛斯?”
“dui……”年轻人迟疑地答道。
“这……”温斯顿挥舞着那张纸片,“出自一本科幻小说!”他冷笑道,“那些写科幻的浑蛋自作自受。整整三十年来,他们把持着文学教育——而这就是他们秉持的还原主义给他们带来的报应,总算等到了。”他把纸揉成一团,扔给罗伯特。
汤姆接住了那个纸团,试图抚平它:“科幻小说排在前面只是个巧合,院长。”
“其实,”卡洛斯说,“有传闻说从科幻小说开始是因为那些科幻迷抗议的可能性最小。”
“这不重要,”汤姆说,“按原定计划,到今晚他们就能粉碎很多其他类别的书了。”
温斯顿往前靠了靠:“为什么说‘原定计划’?”
“你不知道吗?”汤姆又拍了拍他的笔记本,他就这么深爱他的这台老古董吗?“因为一个小小的技术故障,他们今天收工了。”他咧嘴笑道,“大众媒体口中的这个‘小小的技术故障’就是罗伯特的突然出现。”
卡洛斯迟疑了一下,厚厚的眼镜片下有东西在闪烁。“没错。”他说。外面的人群终于得到了一个值得庆贺的消息。温斯顿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坐了回来:“很好,这是我们打的第一场胜仗!向抗议队伍转达我们的祝贺,汤姆。”
罗伯特举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场闹剧?这里并没有烧东西,但整个看起来就像《华氏451》中所描述的情节。这也是一本科幻小说,温斯顿。”
卡洛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请搜索关键词‘图书馆升级项目’,顾教授。”
罗伯特做着手势,还不断地点来点去。胡安这么做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傻,他是怎么做到的?
“来,用我的笔记本看吧。你永远也搞不懂怎么用主显系统查新闻。”
温斯顿拍了一下桌子:“他可以回头自己查,汤姆。我们还有正事。”
“好的,院长。不过,罗伯特为我们扳回一城,我们可以利用他的名声。”
卡洛斯点点头:“是的。所有能得的文学奖项他都得过了。”
“别提这个,”温斯顿说,“我们当中已经有五位诺贝尔奖得主了。跟他们相比,罗伯特没什么特别之处。”温斯顿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罗伯特的脸。他贬低罗伯特的时候有那么一丝犹豫,但其他人应该都看不出来。
谷歌人物并没有收录温斯顿的关键信息,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个诗人。但他并不是,他只是个能说会道的自大狂。到了他俩同时在斯坦福担任初级教员的时候,罗伯特再也受不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了。而且,要不是能时常捉弄一下温斯顿,委员会会议该多么无聊啊。这个家伙以为自己比罗伯特高明,结果成了取之不尽的笑料来源。一个又一个学期过去了,他们的口水战越来越针锋相对,温斯顿的劣势也越来越明显。温斯顿缺乏自己最向往的文学才华,非常被动,罗伯特的随意挑衅给他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到了20世纪70年代,可怜的温斯顿成了全系背地里的笑话。他仍然自命不凡,但是没人再把他的远大理想当真了。他最终离开了斯坦福。罗伯特记得当时自己很得意,觉得替社会做了件好事,让温斯顿摆正了位置,转行做管理去了……
但重生后,罗伯特的水平可能和他的水平差不多。维尼真的知道这件事吗?
汤姆显然对两人的明争暗斗毫不知情,他以为温斯顿那番话只是陈述事实。“有人觉得他重要,院长。而且那个人有能力破解运作良好的商业安全系统。”他转向罗伯特,“回忆一下,罗伯特。我知道你对这些信息网络还不熟,主显系统又屏蔽了很多信息,但是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情况?我是说,在你进入图书馆之前。”
“嗯……”他看着头顶上空。他的搜索结果终于出来了,显示着各种“图书馆升级项目:为现代的学生恢复史前文化”的图片和文字,都是些陌生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那些飘浮的光点,可能代表着不同的含义。他努力回忆胡安讲过的东西。啊,想起来了。谢里夫回来了,就是飘浮在书架角落上的那个深红色光标,“有人在帮我,一个叫祖尔菲卡·谢里夫的研究生。”
“你走向图书馆的时候一直在跟他联系吗?”
“是的。谢里夫说避开主入口的人群,进图书馆会更容易一些。”
卡洛斯和汤姆交换了眼神。“你没看到警戒线吗?它们应该会引导你去往大楼南侧。”
“教授,我认为你被劫持了。”
汤姆点头赞同:“别难过,罗伯特。这种事对网衣来说是家常便饭,我们应该追踪这个叫祖尔菲卡·谢里夫的家伙。”
罗伯特指向那个红点:“他还在这里。”
他的手势被主显系统当成命令了——结果红点被转到了公共视点。卡洛斯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对!你看到了吗,帕克教授?”
汤姆把头埋进笔记本,噼里啪啦一阵操作:“当然看到了。我猜他正通过罗伯特偷听我们谈话呢,把他叫进来聊聊怎么样?”
温斯顿绝望地眯着眼四处张望,显然,他看不到红色光点。但他把汤姆的问题看成向他征询意见的请求,便抢先回答道:“行,叫他进来。”
罗伯特的手点击了一下“确认”。一秒钟后,深红色的光点降落到桌边,然后突然变成一个真人大小的图像,皮肤黝黑、眼神诚恳。谢里夫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挪到桌边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谢谢你激活我,顾教授。你们说得对,”他向其他几人点点头,“我是在偷听你们的谈话。非常抱歉,我的通信系统出了点问题。”
“你这是在利用初学者的无知。”汤姆说。
温斯顿果断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我……”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反复斟酌,“啊,算了。有什么关系,汤姆?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公开的。”
汤姆笑了:“没错!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收到礼物一定要里外检查,没准儿它就是特洛伊木马的变种。”他看着笔记本中的图像,“那么,谢里夫先生,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偷听。只要告诉我们,你对罗伯特·顾都做了些什么。有人带着他闯过了层层警戒,进入了员工通道。”
谢里夫迟疑地笑道:“老实说,我跟你们一样惊讶。刚到校园的时候,顾教授和我一直漫无边际地聊天。从瓦尔沙夫斯基大楼那个斜坡下来之后,他就不说话了。然后不知怎的他开始往左转,我们就来到了图书馆北边,接下来我看到他走进了货物入口走,再后来我就联系不上他了,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当然,我自己网衣的安全等级已经设到最高,嗯。”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话题,“你们对这整件事是不是小题大做了?我是说,‘图书馆升级项目’会把有史以来的全部书籍分享给所有人,而且比其他项目做得都快。这有什么不好呢?”
谢里夫说完最后几句话,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终于,温斯顿干笑了一声:“你没浏览过我们的网站吧?”
“啊,还没有。”他停下来,眼睛仿佛看着远处,“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笑道,“我和你们应该是一个阵营的——你们的诉求可以帮我保住在411的工作!看,我喜欢古诗,但古代文学资料实在太难找了。如果你只研究2000年后的作品,到处都有评论资料,在网上能搜到很多东西。但更早的,你就得去那里翻了。”谢里夫指了指图书馆六楼摆满整齐书籍的书架,“可能花上好几天也只能找到一些细枝末节。”
懒虫,罗伯特想,不禁对谢里夫早前表现出来的对“真正的书”的热情产生了怀疑。但早在他还在教书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种趋势了:不只是学生们懒得翻书,连有些所谓的研究人员也对海量的线下信息视若无睹。
温斯顿盯着这个年轻人:“谢里夫先生,你不明白书架的意义。它们不是被用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的,不是这样用的。我在这些书架中搜索过无数次了,很少能直接找到我问题的答案。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找到了相关主题的书。我找到了我从未想过要问的问题,以及它们的答案。这些答案把我引向新的方向,而这些方向通常比我原本想的更有价值。”他朝卡洛斯看了一眼,“对吗,卡洛斯?”
卡洛斯弱弱地点了点头。
但温斯顿说得完全正确,连罗伯特都不得不支持他了。“这种事情太疯狂了,谢里夫。这个图书馆升级项目就是打算扫描所有的书,然后把图书馆数字化。可是……”他突然想起了在斯坦福最后几年的事“……谷歌不是已经这么做过了吗?”
“是的,”卡洛斯说,“那是我们首要的论据,也许是最有力的一个。但是胡尔塔斯是个销售天才,他也有有利于他的论据。他的方法很快,而且非常非常便宜。过去的数字化远不如这个计划完整,也不如它统一。而且胡尔塔斯强大的律师团队和软件系统,足以在所有老的版权体系中实现微版权支付,不用额外购买版权。”
温斯顿苦笑道:“管理层认可这个项目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对胡尔塔斯的钱感兴趣,也许还有他的知名度。但是,听我说一句,谢里夫先生,粉碎书是毁书,这是底线。而留给我们的是一堆没用的废纸。”
“噢,不是的,布朗特教授,读一下这篇简介吧。从照相隧道传出来的图片会被分析重组,软件可以直接调整图像,按照撕痕给它们配对,再按照原来的顺序把文字拼回去。实际上,在机械化操作方面来看,这么做最为简单省事,所以才会用这种看似暴力的方法撕书。因为每一块碎片的形状几乎都是独一无二的。真的,这不是什么新技术。鸟枪法可是基因学研究中的典型做法了。”
“噢,是吗?”罗伯特捡起那张他从P——Z书架上救回的皱巴巴的纸片。他像举着一个浑身瘫软的凶杀案受害者一样地举着它,“那么,什么万能软件能复原那些从书上扯下来但没被拍到的文字呢?”
谢里夫正想耸肩,看到罗伯特的表情后便打住了:“先生,这真的不是问题。的确,免不了有一些疏漏。就算每张纸都顺利地被拍了照,软件在配对的时候也会出现差错。潜在的错误率大概是每数字化一百万册书错几个字,比人工编辑再版的错误率还要低得多。而且其他大型图书馆也要参与这个项目,经过交叉核对之后,结果就更精确了。”
其他大型图书馆?罗伯特下巴都惊掉了。他闭上嘴,无言以对。
汤姆盯着他的笔记本:“你似乎突然间变得消息灵通了,谢里夫先生。”
“那……当然,我穿着网衣呢。”年轻人答道。
“嗯哼。而你真正想做只是继续追寻你钟爱的文学?”
“……当然!我的论文导师一辈子都在研究顾教授‘年龄的秘密’系列的诗作。而现在我发现这位伟大的诗人从阿尔兹海默病中康复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吧,如果你不相信谷歌人物,你可以去查411的名录。我有很多顾客可以为我背书,他们当中很多人是圣地亚哥分校文学系的学生——当然,我绝对,绝对没有提供过有违职业道德的帮助!”啊哈,看来即便在这个无所顾忌的新世界,找枪手代写作业仍然是被明令禁止的,“我不知道顾教授今天遇到了什么。不过他不是阻止了图书馆升级项目吗?那不正合你们的意思吗?”
温斯顿和卡洛斯都点头赞同。
“别装了,”汤姆说,“你是个卧底。”
“我只不过是个英文系的学生!”
汤姆摇摇头:“你可能是任何人,你也可能是一帮人。你想装文学青年的时候,就派一个懂诗的人来和我们聊。”汤姆往后一靠,“老话说:信任始于面对面的交流。我从你的简历中看不到任何可信的内容。”
谢里夫站起来,穿过桌子走到中间。他抬起头,朝天空挥舞着双手:“你要面对面?这个我可以做到。看下面,小路旁的凳子上。”
汤姆躺在椅背上继续往后仰,然后扭头向下看去。罗伯特走到窗边向下俯瞰,人群已经散了,只剩下零星几个顽固的示威者。这条小路犹如用砖铺就的长蛇,沿着山坡蜿蜒而上,蛇脑袋刚好伸到图书馆台阶边缘。这是一件栩栩如生的马赛克艺术品,是罗伯特离开圣地亚哥分校之后才出现的。
“我大老远从科瓦利斯赶来,就是为了见顾教授一面。拜托不要赶我走!”
另一个祖尔菲卡·谢里夫——真真切切的——就在小路旁边,他抬着头,正在向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