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最终以沉默和挂断结束,这次文宁没有再迁就她。
自这天起,两人之间好似真的断了,不联系,不往来,未有一次见面。
离婚协议书不是签了字就能生效,可以邮寄给对方,但这只能算是妻妻二人在婚姻分割上达成了共识,不起法律作用。她俩必须去一趟民政局,提交离婚协议书,办完相关的手续,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
青禾熟知这些流程,等着对方给个决断。
她一个人在出租屋待了两天,期间没出一次门,不上网,也不跟朋友交流,糊里糊涂地过,没写新歌,没做别的事,仅是躺在床上,直到新专辑发布,宇哥给她打电话。
新专《慢速火车》的面世十分顺利,从选歌到制作,中间经历种种,再到成功上线,半点阻碍都没遇到,而专辑发出去后,反响还挺不错,开了一个好头。
《慢速火车》首发于红云app,主打歌一共两首,一首是新编版《春江路西行》,一首是未曾面过世的《向生》。
因着有前一版的带动,在发布后的两天时间里,新编版的《春江路西行》热度居高不下,相关的讨论很多,还有专业人士对两个版本进行了具体的分析和讲解,从前奏到副歌,每一部分都有相应的对比。
新编版的《春江路西行》由繁入简,删掉一些过于炫技的独奏部分,加了一小段纯器乐。大部分听众听不出区别,对此感受不深,稍微懂行一点的才比较关注这些变化。不过网上对改编版的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原版的贝斯solo是亮点,改了就没原来的味道了,也有人觉得新版更好,之前的贝斯solo一支独秀没有融合感,现在的纯器乐演奏正好弥补了这一点。
与一出来就引发了激烈讨论的《春江路西行》不同,《向生》的受关注度是逐渐攀升的,发布的第一天连播放量都不多,可过后的几天却一路走高,即使热度还是比不上前者,可取得的评价却不低。
《向生》这首歌是围绕着08年展开,将南城与超一线的G市联系到一块儿,结合普通民众的生活,用直白且简单的歌词,层层叠加的复杂旋律,一一还原当年。
春运,地震,金融危机……
音乐最本质的目的是引起听众的共鸣,带动感情,《向生》无疑做到了这一点。评论在一个星期内就破万,播放量不断攀升,排名一直往上。
混乱多灾的08年留下了太多的记忆点,给南城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至今都抹不掉,《向生》带来的触动太沉重。
「火车行六千里路,不见归途」
只此一句,含义太深沉。
08年以前,南城向G市输送的劳动民工不计其数,08年以后,这样的局面逐渐改变。当年的北方雪灾导致了大停电,以至于各地火车停运,G市火车站成了最混乱的地方,无数人滞留,回家路茫茫。
再是后来的大地震,南城及周边地区都是重灾区。
以及金融危机带来的一系列影响,G市大大小小的工厂倒闭,南城无数家庭举步维艰。
南城到G市,来回三千公里,拢共六千里路。
赶不上的火车,回不了的家;
见不到的亲人,生死两隔;
长路漫漫,前不见天光,后退无生途。
现实永远伴随着苦难与悲痛,也永远不缺向生的期望,人是渺小的蝼蚁,可至死才会停止挣扎。
《向生》的歌词并不华丽,不符合当下的词曲审美观,但恰恰是其中的朴素与写实打动了听众,在日益浮躁与虚假的繁华中冲出了一条路。
很快,《向生》的讨论度压过了《春江路西行》,一路扶摇直上,冲上了红云app的新歌榜和热歌榜第一。
飞行文化在前两天暗暗推了一把,之后就任其自由生长,暂时止住了原定的宣传和营销策略,打算看看慢速火车在不靠外力的推动下,究竟能取得哪样的成绩。毕竟《向生》带来的流量和宣传度已经远超公司的预期,除非有黑子和对家搞事,飞行文化这边还是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名气收割不急在这一时,之后还得长线发展。
宇哥告诉青禾,公司已经在筹备实体专辑的事,相关人员加班加点搞一阵,最迟过年就能出。这事比较急,需要乐队成员配合,等到专辑热度上去了,大卖肯定不是问题。
现今走到这一步,飞行文化对慢速火车的付出不少,该出力的地方都出了,砸进去那么多本钱,好不容易可以收割了,接下来必定不会手软。在商言商,这是合同约定好的,开公司不是做慈善,干完活儿还得吃饭呢。
宇哥把话说得委婉,大意就是往后的一阵子还有得忙,让她们都尽量听从公司的安排,可别搞出岔子。
这点规矩青禾还是懂的,她抵坐在床边,嗯声,说道:“会的,你放心。”
宇哥听出了她的不对劲,压下心头的激动,疑惑问:“嗓子怎么哑了,感冒了还是不舒服?”
青禾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喉咙处,揉了揉,辩解:“这两天没休息好,没什么问题。”
宇哥有点担心,坚持要过来看看。
青禾不大喜欢这样,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强忍着不适,想要拒绝,然而拗不过对方。
其实宇哥的担忧不无道理,来这边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怕真有什么就恼火了。
对歌手而言,嗓子最是金贵,尤其是近来这种时候,飞行文化上上下下都盼着乐队能一冲再冲,近几天还有不少活动等着呢,这要是嗓子有事,那是真的耗不起。
有人上门,青禾难得收拾一下自己,不过还是没化妆,不像以往那么精致,只洗把脸再换身干净的行头。
宇哥买了润喉片和一些润嗓子的东西过来,生怕青禾嗓子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过来,按地址走到楼下还以为找错了地儿,不敢相信青禾竟然住在这种破地儿。刚接手乐队那会儿,青禾身上穿的戴的不乏大牌,妥妥的真货,用的乐器也价格不低,他还以为她应该挺有钱,谁知道青禾竟然住这里。
一进门,见到所谓的租房只有蜗舍荆扉大点地方,宇哥更是惊讶,憋不住出声问:“之前不是把版权费打给你了吗,怎么住这儿,又偏又远,绕了几圈才找进来。”
青禾不解释,只说:“暂时住这里,过阵子再搬。”
房间内还算干净,她给宇哥倒了一杯水,又找了张凳子让坐。
屋里摆着一堆设备,转身都艰难。宇哥接过杯子,但没接凳子,表示不坐了,站着就行。他问了问青禾的情况,非让量体温,确定青禾不是生病才放了心。
宇哥关切问:“是不是缺钱?手头太紧的话,我可以借你一些。”
青禾否认:“没,不缺钱。”
“跟我还客气什么,”宇哥说,“你能过舒服点,接下来好好干,我也能松口气。”
青禾说:“没客气,真的不缺,暂时不用,有用再找你。”
宇哥只当她是面皮薄不好意思,硬是要借钱,还先跟她透露可能要拍摄杂志的消息。
青禾本是不在意的,可听到“杂志”两个字,当即愣了愣,有些意想不到。
能上杂志的乐队,一般都是有实力的当红乐队,起码小有名气,慢速火车这才冒出头,哪有这么快,再有……她抿了抿唇,理所当然以为是杂志社那边开了后门。
然而宇哥下一刻却说:“也不一定,只是那边有这个意思,好像是要评选什么国内十大新人乐队,关键还是看成绩。而且就算要拍,估计也得开年后了,还早。”
青禾问:“哪家杂志社?”
宇哥喝了口水,反问:“还能是哪家,还用想吗?”
青禾嗫嚅,多想了。
宇哥放下杯子,“肯定是华莎啊,难不成是H&F杂志社?别想得那么美。虽然那边的老板跟咱们齐总是朋友,但人家什么段位,明年还有一大堆高奢和大明星排在前头呢,哪能随便腾出一块地儿给咱们,想都别想。”
青禾站着没动,脑筋太直,没转过弯来。她跟宇哥想的不一样,听到上一句话,还以为就是H&F杂志社。
宇哥说:“华莎旗下的板块比较杂,摇滚嘛,勉勉强强也跟时尚潮流沾边,能去露个面最好,以后的路子也开阔些。咱们国内比不得国外,国外玩乐队能出头就是发家致富,换成咱就差些了,连日韩都比不过,冒出头都没太大的用,得站高点,让别人看到你们的价值才行,以后什么代言啊版权啊,通通都来了。”
他有些兴奋,一想到专辑热度还行,一张口就滔滔不绝,说到一半还畅想上了,净讲些有的没的。
“你跟希林外形条件好,有那个实力,现在的处境只是一时,将来怎么样还不一定呢。前年有支乐队在国内就小火过,过后去了外边发展,去年去了美国的Bonnaroo音乐节演出,现在简直混得风生水起。”
“你们乐队也不差,多练练,将来往国际化方向发展,指不定更厉害。”
“咱国内大环境不行,尺度太紧了,光是歌词的审查都能把一大堆乐队卡住,挺没劲儿的。”
……
越说越远,满嘴打哈哈。
青禾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摸到手机解锁,翻到通话记录看了看。
最后那通电话还停留在上一次,时长不到两分钟。
人总是自相矛盾,做决定时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可一旦静下来了,却怎么都翻不了篇。
心里空落落,莫名就难受,好像少了点什么。
宇哥要请她吃饭,她不想去,但最后还是被拉出门。
这顿饭不止请她一个,叶希林和齐二一家也在,大伙儿就当是团聚一次,热闹热闹。
临近过年,冷清的西河街都比平时要嘈杂熙攘,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开着门,那些吃饭的地方更是白烟飘乎。
喜庆的日子里,路灯桩子挂上了红灯笼,树上全都缠上了红绸,每天都有工人一遍遍地清扫街道。
烟火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
青禾不大适应,融入不进去。大家都在开开心心地吃火锅,聊天,烫菜,谈论着新专辑,她却插不进话,有时候想说什么,可一张嘴还是沉默。
叶希林用公筷给了夹了两次菜,过后没再管她。
齐二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当着一桌人的面不好多问,全当没发现,从头到尾都在笑着招呼人,伺候自家老婆和女儿吃吃喝喝。
饭桌上,宇哥把上午跟她讲过的事再讲一遍,算是通知大家,并提到:“公司那边在接洽一个综艺,有关乐队的,一共拿到了两个名额,上面让问问你们的意见,你们要是想去,那就让你们先上,不想去也不勉强。”
叶希林问:“什么综艺?”
宇哥说:“网综,说是宣扬什么乐队文化,立意还整得挺高大上。”
言罢,又跟她们详细介绍一番。
飞行文化肯定是想慢速火车前去参赛的,否则不会让宇哥过来透露消息,据传这档综艺投资挺大,能上去露露面,让观众记住,来年的资源自是不用愁了。
可慢速火车是独立运作,愿不愿意去还得看乐队成员的意思,公司不能强行干涉。
宇哥故作高深,提了嘴个中门道,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去。
叶希林和齐二不出声,青禾终于说话,直接回道:“不去。”
宇哥给她倒饮料,语重心长地说:“先不急着决定,回去以后再想想。你们排斥这个,能理解,但参加综艺也不全是坏处,等忙完这一阵,咱们一起开个会,详细说说,是好是坏到时候再看。”
一顿火锅吃到下午三点多才结束,末了,齐二去送宇哥,叶希林随在青禾后边。
齐二的女儿人精,小姑娘可爱讨喜,趁爸爸不在,赶紧跑到青禾面前把她抱住。小姑娘几岁大,还没青禾的腿高,搂不住她的腰,只能拉住她的衣角,偷摸塞两颗糖给青禾,然后就害羞地跑了。
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她心情差,情绪有问题。
青禾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感受。
晚些时候,她再去了一趟医院,想着过阵子会特别忙,可能没时间过来。
再有,快过年了,该给孟家那边买点礼品送过来,否则说不过去。
医院里,孟家的人来了不少,上回的堂哥在,还有一大堆亲戚。她来得不是时候,正正赶上孟家亲戚组队过来。
这些亲戚中只有少数几个才是熟面孔,别的都不认识,见都没见过。同样的,亲戚们也不认识她是谁。有人问起,孟知的堂哥就帮忙介绍:“这是青姨的女儿,知知的姐姐。”
亲戚不大会说话,问:“哪个青姨?”
堂哥解释:“二叔的老婆。”
亲戚哦哦两声。
青禾坐在病床边给孟知削苹果皮,听到孟家的远方亲戚小声讨论,“再娶”、“不是亲的”、“死了”……这些字眼全都传进了她耳朵里。
她没太大的反应,仿佛听不见。
堂哥有点尴尬,一脸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打断自家亲戚的谈话。
孟知脾气不好,苍白的脸一沉,张嘴就是:“你们烦不烦,一来就叭叭叭,病房里吵什么吵?”
病房里突然安静,霎时沉寂。
亲戚们愕然,不懂这是怎么了。
堂哥心头一跳,赶紧起来打圆场,笑呵呵地表示孟知才跟自己吵了架,心情不好,让大家别计较。病人嘛,情绪不稳定,偶尔发发脾气多正常。
青禾低着头不掺和,用小刀把苹果切开,递给孟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吃东西,大人讲话别插嘴。”
不知是被堂哥气到了还是怎么,孟知眼睛都是红的,直勾勾盯着青禾,就是不抬手接东西,半晌,还一把将苹果推开,带着哭腔说:“谁让你来看我了,要你管……”
青禾把苹果塞她手里,不跟小的计较,左耳进右耳出。
来都来了,当着孟家亲戚的面,有些事不能做得太过。
再晚一些,堂哥让一块儿吃饭,她跟着去了,即使没什么胃口。
离开医院回到出租屋已是晚上十点,老街灯火昏暗,视线不清,上楼还得开手电筒照着。
进了屋,她连洗澡都懒得费劲,漱口洗脸就关灯上床,不看手机不听歌,翻个身,裹紧被子就睡觉。
不管当下的生活如何,一夜过去,明天都得翻篇。
乐队、公司,繁忙的工作就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不分时候就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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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庭。
别墅书房的灯还亮着,门没关,站在门口就能瞧见桌前的纤细身影。
年底了,各种工作积压到一起,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文宁坐在桌前就没起来过,从下午到现在一直都在这里,连晚饭都没吃。这个时间点了,仍有助理过来送资料,看样子还要继续熬。
杨叔离开了,也没人会上来关心两句。家里的阿姨倒是来了两次,问要不要吃晚饭和夜宵,文宁说不用,她们就没再进来打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点,十一点……凌晨两点多。
实在累了,这人才揉按两下眉心,放下了手上的工作。
冷掉的咖啡又苦又涩,她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休息了会儿,再忙了大半个小时才回房间。
房间床头柜上,一份快件赫然放在那里,已经拆开了的,离婚协议书就在里面。
快件旁边,搁着一支签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