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斜在半空中,清透的光落下,照在酒楼的招牌上,使得镀金的字体更加夺目,燥热的风轻柔一吹,拂过招牌,再将酒楼前的杏树叶子吹动,枝枝叶叶摩擦,沙沙哗哗轻响。
文宁一步都没动,好似听不懂那句话。
齐瑞安左右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迟疑不决,转头望向旁边的沈随,朝沈随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出声调节一下。
然而沈随并未站出来,而是静默地瞧着文宁,置身事外,不参与这场无声的对峙。
可能是氛围太僵,所有人都干站着,谁都不帮腔。
沈佳和硬着头皮拉了拉自家亲哥的衣角,跟齐瑞安站在同一战线。
好一会儿,还是文宁将这份沉寂打破,支使另外那个男的上前,淡声道:“老三,把你姐抱下来。”
另外那个男人一激灵,还是听文宁的话,过去就把谢安然抱起来,跟齐瑞安一起将人放到轮椅上。谢安然没有任性,由着他们怎么搬动自己,眼睫颤了颤,视线聚在文宁身上不挪开。
齐瑞安无可奈何地拉扯文宁一把,挤挤眼,让各退一步,再把轮椅交到文宁手中。
“行了行了,外边热得要命,太阳晒得很,别在门口站着了,都先进去坐着,谢叔叔他们还在里面等着呢。走走走,进去了。”
一行人走后面,文宁在前边推轮椅。
酒楼的装修奢侈华贵,古香古色,环境清雅且大气。谢家的人正在大堂里迎接亲戚朋友,见到她们进去,为首的中山装男人先跟文宁说话,再招呼其他人。
文宁还算礼貌地喊道:“谢叔叔。”
对方慈祥地笑笑,说:“我刚刚才跟你爸聊过,正说到你了,好些年没见,你啊,还是那么出色,比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强。”
这种场合都是走过场,逢人只说三分话,能讲出来的都是赞美之词。
文宁不似在外面时的冷淡,同对方客套一番,随便聊了几句。齐瑞安他们没插话,平时在别的场子都能反客为主,现在却安静如鸡,一个个都不怎么吭声,连沈随都往后面退了半步。
中山装男人一脸和蔼,语调不急不慢,看着跟前这些小辈,他眉眼间净是和气与关切,说的每句话都恰到好处,让人心里舒坦。但同样的,正是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太过完美,那份真切始终不达眼底,反倒增添了些许距离感,教人捉摸不透。
聊了两三分钟,眼看对话迟迟不结束,轮椅上的谢安然出声打断中山装男人,不冷不热地说:“爸,大伯他们还在等,我想先进去了。”
中山装男人这才止住话头,对文宁说:“那你们先进去,我这还有等会儿。阿宁,今晚就劳烦你帮忙照看安然了。”
文宁回道:“没事。”
接着继续推轮椅,转到电梯前,开门,进去,上到三楼。
谢家将这里全包了,但用作办席的地方只有三楼的一个包间,包间很大,里面的桌子也大,足以坐下在场所有的亲戚朋友。
谢安然的座位是单独安排好的,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酒楼这边挺照顾她,专门把座椅加高一些,提供更多的方便。
上座位也是由别人抱着换位置,随后齐瑞安坐左边,文宁坐右边。
本来文宁是想坐齐瑞安旁边的,不跟谢安然挨到一块儿,可齐瑞安冲她摇摇头,非让坐另一边去。
“将就一次,她从国外回来一趟不容易,那么多人都在,别闹事,吃完饭再说。”齐瑞安低低说,嗓音压着,只有他俩才能听到。
周围的人已经在找位子,说话的空档,有人占了齐瑞安旁边的座位,而别的朋友也陆陆续续坐下,近处便只剩一个位子。
文宁没说什么,径直到剩下的位置坐着。
即使听不到两人的谈话,有些想法也不难猜到,谢安然眼皮半合,兀自倒茶洗碗筷。候在一边的服务生要过来帮她,态度周到,她推开服务生的手,拒绝了这份殷切,像先前在车上那样漠然,不接受任何人的好,尽量自己亲力亲为。
齐瑞安起身倒了三杯水,先分别放到文宁和谢安然面前,最后那杯给自己,随后说了些叙旧的话,言语间流露出对谢安然的关心,为这次的聚会感到由衷的高兴,感情不作半分虚假。虽然近几年大家各有各的事业,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成天混在一起,可当年的友谊依旧长存,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变质。
可惜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另外两人没有太深的触动,文宁喝了口茶水,始终不曾应和一句,谢安然更是不为所动,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小,眼神犹如翻浪过后的潮水,起伏越来越低,终归于一片空寂。
另外的人都在欢喜高兴,为这场生日宴会而开心,谁都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常,感受不到这片低气压。
谢安然捧着杯子,仿若在回忆什么,面上的神情呆滞了一瞬,不多时再低头瞧了瞧桌子下面,长裙之下过分细瘦的腿。
当初的车祸太惨烈,哪怕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就被送去了医院连夜急救,她这双腿还是没能保住,醒来后只剩一双没用骨架子。早些年骨架子上还有些许皮肉,勉强能看,然而近两年皮肉萎缩得太厉害了,摸着都硌手。
也许是记起了这六年以来所受的苦痛与折磨,谢安然捏紧手,良久,突然问:“连贺敏怎么没来?”
齐瑞安霎时僵住,对此始料未及。他嘴里的水还没吞下去,整个人都迟钝起来,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文宁比他镇定,没太大的反应,回道:“出差去了,下个星期才回来。”
谢安然说:“她以前总爱跟着你,也就这次忙,不然应该会来。”
好歹是一起长大的伙伴,这点还是了解的。当年留学那会儿连贺敏就爱跟着文宁后面,雷打不动,比谁都诚心。
无人接话,接不下去。
谢安然不在意这些,觉得有点口渴了,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随后又轻描淡写说道:“昨天我去石奚坊拜访了施阿姨,跟她聊了聊。”
石奚坊,老爷子他们那里。
施阿姨,自然是便宜后妈施念英,除了她还能有谁。
文宁神色未变,只是听着这些话,一会儿才嗯声。
谢安然轻缓开口:“施阿姨跟我讲了很多事,说你这些年过得还不错,连贺敏也挺好的,她还在你手下的杂志社工作,好像去年还在国外拿了一个创意大奖,都上新闻了。”
说到一半,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点累了,又像是不愿再讲下去,唇瓣上下翕动,须臾,改口道:“你们的关系还是那么好,跟当年一样,真好……”
齐瑞安将这些话都听进去了,脸色登时变了变,有些难以言喻,他应该是想劝一劝,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终究还是不忍心。
曾经他们四个人里,谢安然是最活泼开朗的那个,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心善,凡事都积极乐观,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但变故发生后,经历了诸多蹉跎,她彻底变了,不仅深陷在过去出不来,还拽着所有相关的人不放。
有些道理谁都懂,可心里那关最难过,当年的事说不清谁对谁错,巧合造就了那场意外,只是其他人都相安无事,谢安然却成了最惨的那个,本是好心帮朋友一个忙,孰知代价沉重,鬼门关走一遭,命是捡回来了,可再也不能走路,做什么都需要依靠别人。
人非草木,即便不能感同身受,可同情还是会有的。齐瑞安自责,狠不下心。
参加生日宴会的人到齐了,中山装男人笑呵呵地进来,暂时打断谈话。
亲戚朋友在场,东道主跟大伙儿简单客套一番,再把今天的主角拖出来拜见各位长辈,之后便是开饭的时间。
外头的太阳还悬在天上,落日昏黄刺眼,余晖从窗口撒进,把满堂的人和物都笼罩在其中。
谢安然没再讲话,静静地吃东西,期间不时跟另外的人搭两句。她才回来不久,这些年都在美国疗养,跟大家都没怎么见过。
一顿饭食不知味,比嚼蜡还难受。
饭局持续时间长,一群人边吃边拉家常,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儿,谁都不能提前离席。
散场时已然天黑,酒楼的灯火亮堂,门口亦明亮。
还是文宁推轮椅,把谢安然送下去。
与上楼时不同,下来那会儿大家是分开走了,两人一同乘电梯,没人跟着。
三楼到一楼的距离很短,从上到下不到半分钟。文宁站在后面,拉着轮椅以免滚动,从头到尾不曾低头。
叮——门开了。
正准备把人推出去,谢安然忽而说:“我一直都很后悔……”
她的声音很轻,虚浮。
文宁停住。
谢安然木然地眨眨眼睛,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有时候总是梦到那天晚上,梦见自己开着车,天上下了雨,地上好多血……我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呢,后悔过吗?”
世界像是在顷刻之间沉寂。
大堂的灯光太晃眼,将一条长道拖远,把人拽回到那一天。
老旧的街道,飘落不断的大雨,车子打滑撞到了墙上,马路中间倒着一个人,殷红的血逐渐被雨水稀释,飞快流进下水道里。
……
文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言不语地推着轮椅出去。
将谢安然送到谢家的人手中,不久后是杨叔开车过来接她。
夜晚的步行街光亮如昼,沿街的店铺都还开着,街上好些人,霓虹灯的颜色各种各样,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车里只有两个人,杨叔时不时会问两句,文宁却没心情回答,她有些累,后脑勺抵靠着座椅,看起来有些疲惫。
杨叔欲言又止,想说什么还是没说,不去烦她,直至驶出这一片地区,他才说:“今天晚上人多车多,前边比较堵,要不要绕路,走另一边?”
文宁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不在乎从哪边回去。
“随便。”
杨叔应下,接着在前方掉头,朝相反的地方开。
车子一路进发,从新区开上高速公路,再转进一条岔道,抄近路到老城区那一片。
——这路绕得够远,几乎没跟原来的路线重上。
心知怎么回事,但文宁并未阻止杨叔,而是默许了。
老城区不如新区繁华,这里的灯火微弱,隔一段路才有一片光照着,别的地方都暗沉沉,到处都破旧。
快开到西河街那边,杨叔像是记起了什么,温和问:“今晚怎么样,顺利吗?”
后面的人抬起手揉揉眉心,比刚出酒店那会儿要好些了,半晌,回道:“还行。”
大抵是猜出了一星半点,知晓她没说实话,杨叔拿着也没法儿,转了小半圈方向盘,穿过一条十几米的巷子再转出去,而后轻声宽慰:“不是大事儿,别往心里去。”
文宁没回。
今晚的西河街比往常要热闹一点,这个时间点了逛街的人都还没散完,不少小摊都还没收,周围的店铺也在营业。
早有打算要过来一趟,杨叔特地开的新车出门。
——他还在老家时就得知了这边的情况,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车子最终停在老楼房附近,离那边不远,只有十几米远的距离。
老楼房周围新开了一家铜锅涮肉店,生意还不错,店里店外的桌子都坐满了人。两人来得凑巧,青禾和朋友正在那家店吃东西,几个人围成一桌,铜锅里的汤煮得咕咕翻滚,羊肉的香味飘得老远。
杨叔知道青禾在那里,来之前就问过,特地停在这儿。
文宁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的熟悉身影,认出那是谁。
青禾穿的短袖和热裤,脚下踩着拖鞋,边涮肉边跟朋友聊天,压根没发觉这边有人在看自己。
可能是这个星期太累,她肉眼可见地瘦了,出门都不捯饬一下,素面朝天,头发随便扎起来就完事。
按理说年轻人的感情不该老一辈插手,是她俩之间的事,但杨叔还是回头瞅向后方,问:“要不要我去把人叫过来?”
看着那边,文宁说:“不用。”
车内安静,与外面的熙攘截然相反。
不过片刻,这人又说:“别告诉她。”
不知是话里有话,还是别的缘由,短短几个字听起来却格外沉重,不清不楚的。
杨叔张张嘴,一时找不出话讲,再望着那边的青禾,只能暗暗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