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南城的气温渐高,从七月初到下旬,温度从十几度一路升到三十度左右,且还有继续攀升的趋势。

不同于北方的干热,南方的夏季总是伴随着潮湿与沉闷,早晨薄雾蔼蔼,中午露珠散去,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吹阵风都带着散不掉的热气,出门时浑身干爽,回来时汗流浃背,气候恼人。

江庭的独栋别墅愈发冷清,杨叔请假回了老家,文宁一直不在,那天下午青禾回来了一趟,但不到一个小时又离开,之后就没再出现。

她走了,收拾几件自己买的衣物带上,再去楼上练习室拿了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接着打车去西河街老房子。

这一走并不是真正离开,毕竟婚姻不是儿戏,具有法律效益的证件不是撕了就能了断这段关系,哪能说结就结,想离就离,没那么容易。

青禾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偏执,不去深究那段乱如麻线的关系,她心有芥蒂,不想自寻烦恼,只想出去透透气,打算离远一点。

人是警觉性很强的动物,某些时候总是过分清醒,又过分糊涂,明明已经触及到了禁忌界限,还没踏进去一步,却下意识要躲避。

青禾冲动地挂了那通电话,接着给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不想掺和文宁的破事,她俩本就没什么关系。她先行离开,不接文宁的电话,一门心思扑在乐队上。

文宁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发了一次微信消息,给出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过后便没再继续烦人。

她俩之间的交际也深也浅,相互间还是了解对方,过犹不及,另一方不想谈就是真的不想谈,不是矫情,现在矛盾终究只是表面,终归到底还是两人的感情问题,这种时候只能等冷静下来再说。

青禾粗略看了那条微信消息,没回,而是将所有精力都放在编曲上,专心做自己的事。

在随后的一周时间里,慢速火车一连接到了好几个演出邀请,虽然不是大场子,但报酬丰厚,美中不足的就是要跨省跨市到处跑,一天下来连好好歇口气都功夫都挤不出来,基本上只能在高铁或飞机上抓紧时间休息。

之前网上那波黑料起了反向宣传的作用,让不少人关注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乐队,现在正正是吃“流量红利”的绝佳时期。

这是慢速火车成立以来最赚钱的月份,一个场子五千起步,吃住行全包,补助另算。两人天南海北地跑场,赶在七月底的音乐节之前拼命搞钱,能赚多少是多少,有一分算一分。

乐队挣钱太艰难,越是清高就越吃不饱饭,不趁现在多捞点,保不准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再者,网上的骂不能白挨,送上门的热度为什么不要。

她们在一个星期内净赚三万,四千块用来请吉他手,剩下的青禾和叶希林平分。

青禾把这笔钱留着自用,没再继续还债。如果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是空窗期,这笔钱大有用处。

早先过安逸日子的时候,她对挣钱的欲望不大,一直觉得尽力就行,补不上医院的窟窿就去借,但而今想法变了,她正在厌倦那样的生活方式,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想挣扎都毫无意义。

俱乐部洗手间的那一幕太刺眼,文宁的不隐瞒也让她如鲠在喉,有些感受不能否认,青禾心知肚明,不会自欺欺人。她对未来没有长远的打算,短期内的计划是把欠的债尽快还清,走一步算一步。

从外地捞完钱回南城,叶希林赶潮流给慢速火车开通了视频号,试着把账号经营起来,有事没事就发两条训练或现场视频上去,微博那边也同步更新。

也许是先前的余热还没消散,慢速火车的视频号涨粉很快,短短两天就突破了一千。

在颜即正义的社会,大众的三观都是跟着五官走的,俊男美女在视频软件里大受追捧,姣好的颜值就是引流的通关利器。叶希林上传了一段慢速火车的LiveHouse现场,视频中的青禾短背心配长裤,蓬松高马尾,胸前背一把贝斯,因为长时间的演出而浑身是汗,头发都被汗水濡湿,她在跟观众互动,气场沉稳,身段高挑性感,声音沉哑好听。

这段视频上了热门,小火了一把。

慢速火车的粉丝直接飙升到将近四万,远超过微博那边积累了两三年的数。

叶希林趁机把唱片店的链接挂上去,借此打广告。

流量是把双刃剑,产生名气和利益的同时也会带来一些乱七八糟的影响,有人旧事重提,故意在评论区带节奏,引导空音的粉丝过来找茬;有人扒出青禾是西朝乐队的主唱,沿着蛛丝马迹深挖那些早已沉落的过去。

不过这些事并未带来什么负面伤害,网络庞大,时时刻刻都有掐架撕逼,小打小闹而已,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青禾不大理解网上的潮流动向,不关心谁在扒她们,谁在骂她们,网络和现实是两个世界,一时的热度终归会退去,专注自己的事就行。

这天下午她去了趟商场,准备出去屯点货,天天靠着叶希林吃喝,多少还是得分担一点。

她没在西河街这边购物,而是绕到新区那一片闲逛,顺道去了趟琴行,准备买一套弦送给叶希林,用以抵这些天的伙食费。

本来只是随便进去看看,但没想到会在里面遇见沈佳和。

沈佳和只身一人,旁边跟着个年轻导购,一回头碰巧看到青禾,沈佳和先是惊讶,随即赶紧喊道:“青禾姐,好巧!”

由于适才是背对着,青禾并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对方,听到一声喊才发觉是熟人,当即转头望去。

自从上次酒吧分别,她俩一直没有再见过,沈佳和还以为下一次见面会是在杂志社,孰知会这么凑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青禾面前,沈佳和立马笑了笑,抬起手在青禾面前晃悠两下子,问:“你也来买东西?”

不习惯这么热切的打招呼方式,青禾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对方的触碰,动作自然地点点头,回道:“正好路过,进来看看。你呢,想买吉他?”

沈佳和应道:“嗯,正在选,但是不知道哪种好。”

青禾问:“你要学?”

“不是,”沈佳和说,“送亲戚,有个表妹过生,她学吉他的。”

青禾了然。

沈佳和眉眼弯弯,有些不好意思,半晌,问:“青禾姐,你会选吉他吗?”

青禾说:“算是会吧。”

沈佳和一脸笑意,“那能麻烦你帮个忙不,帮我选一下哪样的吉他好点,我不太会这个,选半天都拿不定主意。”

同事一场,又是喝过酒的熟人,这点小忙不好拒绝,青禾没说什么,随即应下。

这家乐器店很大,挺上档次,主要卖吉他,也卖鼓一类的东西,但种类不多。店铺分上下两层,一楼陈列了一大堆样品,价格都不便宜,基本都是几千块钱打底。

知晓沈佳和不差钱,送亲戚生日礼物不能太便宜,青禾帮她选了一把三万左右的全单吉他外加一套弦。选琴很快,费不了多长时间,青禾是老手,问问这位亲戚的大体水平和需求,帮着试弹两下,差不多合适就可以了。

沈佳和在这方面也不太懂,都听她的。

在等店员包装的间隙,青禾跟沈佳和聊了几句,打算等沈佳和走了再买自己看好的东西,然而沈佳和没有要先走的意思,打算等她买好东西一起出去。

青禾无奈,只得拿上东西,付款,跟着一块儿出门。

沈佳和念叨着还欠她一顿饭,说:“今天没赶上时间,我姐她们还在等我,不然就请你了。”

青禾不在意,“没事,下次我请你。”

随口客气一句,压根不是真心话,成年人的请客吃饭都是口头承诺,交往必备话术。

然而沈佳和面上一喜,立即就笑了,傻愣愣回道:“好啊,那你欠我两顿饭了,我欠你一顿,算起来你还多欠我一顿。”

青禾身形一滞,“……”

走到门口,两人要分别。沈佳和走得慢吞吞的,似乎是有话要说,但青禾没太注意她的变化,出去了,知会一声就要离开。

沈佳和突然叫住她,轻声问:“青禾姐,你走哪边,我开车出来了的,要不要捎你一段?反正时间还早。”

青禾一愣,迟疑须臾还是没立马应下,“你要去哪里?”

沈佳和张张嘴,像是不想先说,但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道:“离这儿不远,天和顺府那边。”

青禾未做它想,回道:“我要去老城区,不是一路。谢了,我自己坐公交就行,就在前面。”

沈佳和懊恼,后悔刚刚说出口的话,正欲改口补救一下,但青禾直接摆摆手,示意要去赶公交了,她怔了怔神,嗫嚅良久还是没再吭声,站在原地目送青禾走远。

广场上的人流量大,商场门口更是人来人往,青禾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另一边,半点踪影都瞧不见。

沈佳和杵在商场不动,抻着脖子一望再望,直到旁边伸来一只手拍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登时就偏头看去,看到来人又一脸埋怨,不开心地说:“哥,你吓我干嘛,神不知鬼不觉的……”

沈随帮忙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眉宇间透露出凌厉,“在看什么?”

沈佳和赶紧收回视线,佯作正经,干巴巴地说:“没啊,什么都没看。”

“刚刚叫你好几声都不应,站外面都能随时发神。”沈随说。

沈佳和心虚,赶忙解释:“在想事呢,今晚不是要去舅舅那里么,想着好久都没见过他了,要不要再买点东西带上。”

看得出来她没说实话,但沈随没有拆穿自家亲妹,朝方才她看向的地方望了两眼,他淡淡说:“走了,大家都在等你。”

沈佳和心里紧张,连忙跟上去。

车子停在另一边,兄妹俩一同过去,不多时开车转进一条深长的巷道,停在一家高级咖啡馆门口。

高级咖啡馆面积宽敞,环境清幽,今天不接待别的客人,里面只有店主和一个穿亚麻长裙的女人。

那女人一张脸精致,皮肤白净,一头长而直的黑发如瀑,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气质和善文静,她长得好看,明眸皓齿,身材纤细,眉眼间不乏温柔,一看就是个好脾气。

但美中不足的是她坐在了轮椅上,一双腿如同摆设,没有丁点感觉,完全动不了。

一进门,沈佳和先出声喊人:“表姐——”

那女人转过头来,旋即柔和地笑了笑,回道:“佳和。”

接着又朝沈随说:“表哥。”

沈佳和先上前抱了女人一下,亲昵地拍拍对方的肩膀,主动解释为什么现在才过来。

女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可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闻言,反倒安慰沈佳和:“没等多久,正好在这儿喝点东西,休息一下。”

知道这是在宽慰自己,沈佳和反而不大自在,不晓得该怎么接话。姐妹俩的相处有点生疏,不似从前那么亲密,到底是好些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美国,六年前那会儿,时过境迁,哪能找回原来的味道。

店主是女人的朋友,见到兄妹俩进门就要给他们上咖啡,沈佳和眼尖,把人喊住,表示要走了,不用麻烦。店主人不错,笑着问:“这就要走了,不再坐会儿?”

“下次再来,今天时间比较赶。”沈佳和说。

知道她们今晚要去参加生日宴会,店主不再留人,帮忙把女人推到门口,柔声叮嘱:“赶明儿我去找你,有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我都有时间,随时都有空。”

女人嗯声。

店主不再跟着往外走,站在门口目送三人。

沈随把女人抱到车上,沈佳和在一边搭把手,顺便把轮椅叠起来放后备箱。

车子渐行渐远,很快就驶出巷子,开往天和顺府。

不同于在咖啡馆的平静与和睦,轿车里很是沉默,车门一关,里面的三个人都不吭声。沈佳和坐在女人旁边,怕她坐不住会倒下去,随时都得护着对方。

女人放空眼神望向车窗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也没有丝毫起伏,整个人平静得不像话,仿佛没有生气一般。

氛围有些压抑,诡异得很。

许久,还是沈随先开口,“安然。”

女人回神,眼珠子微微转动,看向前方。

她还是那么温柔,骨子里就好脾气,一瞬间敛起所有的思绪,变得正常。

“怎么了?”

沈随欲言又止,似乎是不忍心问接下来的话,酝酿了一会儿,才委婉说:“要是想在这边散散心,我可以安排一下,到时候让佳和陪你一起,去南区或者北城区看看,各处转一转。”

谢安然抬眼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神情恍惚,良久,回道:“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佳和还要工作,她有她的事要忙。”

一旁的沈佳和嘴皮子阖动,本想说一句自己不忙,可话将出口又止住,转而闭嘴不言,还是不多话为好。

前方的沈随放慢车速,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撞死不经意地问:“这次回来打算留多久?还是一个月?”

谢安然不答,再次望向窗外,不知是在走神还是怎么,她抬起手摸了摸窗户边沿,白皙的手指缓缓移动,好似没有听见那句问话。

车内的气氛愈发奇怪,不大对劲。

沈随回头望了下,沈佳和赶紧给他使眼色,让别说了。沈随转过身去,识趣不再问。

但谢安然却在这时回神,轻声说:“可能不走了,会在这边定居。”

兄妹俩皆是一顿,尤其是沈佳和,小女生藏不住情绪,脸上的惊愕立马就显露出来,俨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

沈随一时默然,只比沈佳和好一点。

红绿灯很快变化,车子继续向前。

方才的话题戛然而止,宛若从未发生过,谁都不再提及。

路过一个拐角处,由于车速比较快,转弯的时候车身晃动的幅度比较大,虽然绑了安全带,但因为双腿使不上力,几乎全废,谢安然还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沈佳和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抵住,稳稳扶着。

车子驶过拐角处,眨眼又恢复平稳。

谢安然无动于衷,未曾对沈佳和刚刚的举动表示感激,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她抓紧车门,轻轻推开沈佳和的手,小声说:“不用。”

态度变得有点冷漠,好似并不喜欢这样的帮助。

清楚自己触碰到了对方的雷区,沈佳和在心里暗暗骂自个儿一句,怎么就不长记性。

沈随将车速再放慢一些,特别注意拐弯时。

天和顺府离商场仅有十几分钟的车程,路上不堵,很快就到那边。今晚的生日宴会是专门订的酒楼,整个地方都被包下来了,来的人不多,都是自家人,以及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

抵达酒楼门口,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两男一女,其中就有文宁和齐瑞安。

——沈随叫他们出来的,还是为朋友考虑,不想把局面闹得太僵。

车子还没停下,谢安然就瞧见了他们,脸上勉强柔和两分,不像先前那么僵硬。

车门一开,那边的齐瑞安马上过来接人,乐着打招呼,他去后备箱拿轮椅,要帮着抱谢安然下来。

谢安然巧妙地抵开了他的手,朝着前边的人问:“不打算搭把手么?”

这话不是对另外那个男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