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结束。
一身青衣道袍的太虚观仙师随侍在皇上身侧,两人交谈着什么,外人听不清楚。
刚刚那个仙师一过去,皇帝就做了个免礼的手势,对方并不因此倨傲,而是做了个道家的子午诀,遵循皇上的意思走到了对方身边。
从十多岁起就随侍在皇帝身边的梁闻喜跟在两人身后,微微弓着后背。
不过一错眼的功夫,檀华就不见了那位天师,只见皇帝登上玉辇,稳稳坐好,梁闻喜声音尖细,气息悠长,喊了一声:“起架——”
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纹路的华盖随着玉辇前行轻轻摇晃。
銮驾回转,护卫们跟随在皇上銮驾之后回转,动作整齐划一,甲衣熠熠,犹如巨龙的鳞片,粲然生辉。
“那个道士,什么时候走的?”檀华问道。
旁人可能要叫对方一句仙师,观主,最起码也要说一句道长,但在檀华眼里,对方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她心里生不起什么敬意,在亲近的人旁边,一贯只说道士。
彩萍每次听都觉得心里一惊,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人,对神鬼之说怀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敬畏,在她眼中,永寿公主对仙师的不尊敬着实有那么点惊世骇俗。
但人是一种适应能力很强的生物,就算是吃惊,吃得久了也习惯了。
彩萍一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闻此言,心里照旧是一惊,却不影响回话,她说道:“陛下起架之前,仙师向陛下辞别,因隔得远,没听清那边说了什么。”
檀华微微点头。
忽然听见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的声音落在车顶,刚开始还不算值得留意,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这雨声就没办法忽视了。
外面的世界又变成了一片湿淋淋的雨幕。
皇帝走了,仙师也走了。
那些来看祭祀典礼的人都接二连三的离开,这样的雨天也不适合寒暄交流,大家走的都很沉默。
赶车的赶车,骑马的骑马,骑驴的骑驴,走路的走路,也有人在洛水河边上船,乘船回家。
今天来的人多,本来就有好几条大大小小的船停在水边,眼下都一只只地载上人远去了。
洛水河面极宽,一眼望不到对岸,河水浩浩荡荡,翻涌着青蓝色的水。
又下起雨了,也没什么意外的,阴云密布,这样的天气,不下雨才是意外。
“我们也回去吧。”
彩萍本来就坐在帘子旁边,她起身拿适才为了看祭祀典礼挂起来的帘子,手中动作顿了一下,看着侧前方说:“公主,有人过来了。”
远方,一个骑着匹马,穿着蓑衣,带着一顶竹青色大箬笠的人正在雨中靠近檀华的车架。
雨幕模糊了人影,对方头上戴着的箬笠遮掉了对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颌的肌肤。
侍卫在马车旁握着剑低头请示。
檀华看着那道影子,手微微抬起,示意侍卫退下。
彩萍的心微微提起来,她看着那道影子,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安,说不清这种不安的由来,若是说这种不安是因为担忧遇到什么歹徒,也不像,公主出宫的时候带了一行二十多人的侍卫,宫中禁卫军是实打实训练出来的,胜过许多普通兵丁,听说只有最好的李家军才能和这些禁卫相比,绝对不是什么土鸡瓦狗。
这个穿着蓑衣的人,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他的马,彩萍没有相马的本事,只能看出那是一匹最常见的黄色马匹,四蹄踢踏,一路小跑过来。
彩萍看了眼永寿公主,发现她很平静。
对于那个不速之客没有任何惊讶。
男人骑着马行至车旁,他抬起手微微抬了一下头上的大箬笠,彩萍这才看清楚对方,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是给公主授课教书的先生,仙师的大弟子,薄云道长,徐道长。
认出对方是谁,彩萍的心放下了一半,没有完全放下,还是有点虚。
檀华见着对方,发现徐微生脸上带一点笑,却不明显,在那张平静的脸上,这笑意似有似无,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等闲她不爱想别人的事情。
只是问这个看起来过来得匆忙的徐微生,“你来找我,有何事?”
徐微生说:“雨天不好走,小道送公主一程。”
他说得平静得有些温和,往日永寿公主偷偷溜出宫的时候,走到哪儿几乎都是只身一人,看她一个人自在轻松,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今日虽说是简单出行,却是光明正大以公主的名义出行的,身边带了二十多个禁卫精英,每个人都佩戴刀枪,刀光如雪,长枪锋锐。
檀华一身绸衣坐在车里,微微撩起马车侧边的车帘,看向徐微生。
她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瞳色,眼睛弧度天生带着一点妩媚的弧度,每当注视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倒映着对方的影子,那一点妩媚便如水一般融化掉了,只让人感到她的认真。
徐微生说:“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事情,雨水不止,微风渐起,当心潲雨。”
“你不怕吗?”檀华并没有放下帘子,而是继续问。
徐微生该害怕吗?他当然该害怕。
他想起那把伞,桃花朵朵,一只憨态可掬的胖猫慵懒握着,几个缺胳膊少腿又变形的字:“大吉大利,好事发生”,这八个字有些过于朴实,却有些可爱,和写字人所用的字形相得益彰。
这把伞在师父跟前,师父一定知道他和一个女子有交往,师父知道他这些日子不在宫里的时候很少会道观吗?徐微生无法自欺欺人,应当是知道的,大约,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他是和永寿公主在一起。
那把伞的主人是永寿公主。
那天他举着那把伞从道宫走出来,另一只手里是新得到的关乎自己性命和前程的天山雪莲,他差点把天山雪莲摔到地上,握着那把伞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徐微生知道自己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这些年道观里的师弟越来越多,又添了许多道童,师父的事情也越来越多,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占据人的时间和心房。
师父已经很久很久没像幼年一招一式教导他练剑那样耐心的教导他什么东西了。
师徒二人连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他没想到师父知道自己犯了清规戒律会打算徇私,不让这件事声张出来,甚至没有直接说出口。
宫中隔墙有耳,一旦说出口就不会再有秘密。
甚至也没有处罚他。
师父大约不知道那把伞的主人是永寿公主。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感激师父。
只要他肯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那么他还是太虚宫温和可靠的大弟子。
师父将那把伞送到了他的手里,是让他亲手丢掉,而不是让他再向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但如何可以呢?
他怎么能呢?
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