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被宫女引到西侧的花厅里。
芙蓉殿里门窗关闭的时候总是温暖的,即使在水畔也不过于潮湿,来过几次,用心观察便知道,修建这里的工匠在修建之初用了很多吸水保暖的石料和木料。
苏合香一层层的晕染,弥漫。
大约是因为今日有雨,门窗都关闭着,室内暖融融的,能听见雨水点点滴滴落在屋顶琉璃瓦上的声音。
宫女给徐道士拿了一双木屐,看见他的微微沾湿的衣衫略有难色。
“徐道长,宫里没有男子所穿的衣裳。”若是拿太监的衣服来显然是不合适的,她想了想说:“此时距离殿下开课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湿衣裳奴婢拿去烘干,您在暖阁喝杯茶暖暖身子,一会儿就好。”
徐道士低头,视线从沾了雨水的衣服上掠过。
烟雨初起,这雨来得急,却不大,直到他走近芙蓉殿才下起雨,待进入游廊,雨水都被阻隔在外头,一路走来,看得见雨,听得见雨,却没有雨水沾身,此刻肩膀微凉,让他想起刚才的雨。
“彩诗姑娘,不用麻烦,衣裳已经快干了。”
彩诗笑了笑,仔细看了看,蓝色道袍上只有星星点点的雨痕,室内温暖,想来即使穿在身上一会儿也就干了,说道:“也好,公主在西花厅。”
徐道士便抱着拂尘向西花厅走去。
经过一道五色珠帘,他看见永寿公主檀华坐在软榻上,许是因为今天有点凉,她穿了一件半旧的交领右衽的浅青色细棉布袍子,看上去很舒服。
有些棉布衣裳穿的越久越舒服。
头发上部分用一支黄金打成的垂珠步摇挽起,剩下的用一根青色丝带绑在背后。
她侧坐在矮桌旁边,面前放着一盘红得发紫的李子,手边是一把纤巧的水果刀。
春有杏,夏有李,百果园的李子这段时日熟了很多。
“你来了,先坐下。”
人相识的时间久了,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谁是谁,她头也没抬的地说。
道士要在檀华对面坐下。
他看她拿着纤巧的水果刀在铜盘里切开小心地李子,她的刀是细细小小的一把,刀柄上刻着花鸟麒麟,刀刃细长。
李子来自皇家园林百果园,百果园的水果都是好的,最好的一部分挑选出来做贡品和送入皇宫。
这时候的水果不用农药和化学肥料还有各种营养剂之类的科技与狠活,总是格外好吃,檀华很喜欢,但也担心是否有虫。
便更习惯切开来吃。
盘子里的李子很大一个,圆润漂亮,切开后黄色的果肉被外皮略微染色,靠近外皮的果肉略微有点泛红。
清甜的果香味伴随清冽的酸味一起散发出来。
檀华咽了一口口水。
一半是因为果香,另一半是酸的。
刀尖轻轻一撬,撬掉果核,将其中一半推到对面道士面前。
“这李子很好。”
檀华咬了一口李子,酸味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紧接着,果木独有的清甜味道涌上来,和酸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口舌生津。
道士吃了半颗李子。
他今天讲的是《尚书》。
道士讲到了最后一个篇章《秦誓》。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原文)
雨水渐渐大了起来。
原本雨水打在屋顶琉璃瓦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变成了噼里啪啦。
宫女刚换不久换了热茶,热气从杯口飘飘曳曳的飘出来,在夏日并不显眼,若有若无的。
檀华听人讲课的时候,左手边放着书,右手边放着一张白纸。
她习惯一边听课一边偶尔记上几笔笔记。
——别人有能力,若己有之。别人美好明哲,他心里的喜欢他,超过了他口头的称赞。这样能够容人,用来保护我的子孙众民,也或许有利。
——别人有能力,就妒忌厌恶。别人美好明哲,却阻挠使他不能通向君主。这样不容人,用来也不能保护我的子孙众民,也很危险啊!
“国家的危险不安,由于一人;国家的繁荣安定,也许是由于一人的善良啊!”
“古人有言,民讫自若,是多盘。”
道士讲完了一遍,檀华问了些问题,最后她重复了一句《秦誓》开篇时秦穆公引用古人的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们都听取别人的劝告,就能获得快乐和幸福。
她放下笔,看向桌案对面捧着书的道士,看着他的眼睛问:“《文侯之命》和《费誓》还没有讲。”
“为什么先讲这一篇?你有话对我讲?”
道士略微沉默,他说:“我没有话要讲。”
檀华从不认为做个听话的人就能够获得快乐和幸福。
如果一个人抛弃自己的想法,对自己不信任,而是像信奉神明一样信任给他建议和命令的人,那才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即使那样的生活只有一天,一个月,也可以让那个听话的人过上一生一世的不幸生活。
而假如不考虑责任,给另一个人建议和命令是最简单的事情,不动大脑,嘴巴一张一合就行了。
檀华轻轻放下毛笔,她看向面前的道士。
徐道士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水杏一样漂亮,含着潋滟光彩,但当他长久凝视的时候,却觉得里面含着魔魅的光彩。
让他想起刚刚在来到芙蓉殿时被他丢到湖水里的那把伞。
雨天的湖水格外寂静,一把伞坠下去只激起一个小小的涟漪,咕咚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他坠入了永寿公主的眼睛里。
檀华笑了笑。
她伸出手揪住了道士的衣襟领口,纤长的手指,莹白如玉,她不用护甲,不涂丹蔻,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隔着一张桌案将道士往前拉,她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五指攥紧,将道士的衣服拉到变形。
人被她拽过来,桌上的砚台翻到地面上,嘭地一声,道士也被她硬生生地拽了过去。
太虚观的弟子各个钟灵毓秀,尤其是真传弟子,每一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眼前这个,长得好看,也很高。
但是当他被檀华用这个别扭的姿势拽到眼前的时候,他并不显得比她要高,他们面对着面,他甚至比檀华要低一些。
她低头,头上步摇下垂着的光泽柔软的珠链轻轻摇动,一个吻印在了道士的唇角。
动作轻的像是一道羽毛落下。
明明轻飘飘的,徐道士却觉得滚烫,这个吻好像落在了他的灵魂上。
也许这个吻本身就不是作为情欲存在的,它是一个烙印。
他想起犯罪的刑徒会被滚烫的烙铁在脸上印上一个“囚”字,从此以后,不论这个人是服刑、流放、充军,亦或是重新生活,那枚深深烙入肌理的烙印都会伴随他们终身。
即使他们最终被赦免,那枚烙印仍然会证明他们囚徒的身份。
“我觉得,人还是先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比较好。”
她就这样在咫尺之遥说道。
檀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甚至看上去有点认真,她对学问总是认真的。
道士听见了檀华的话,他看着眼前一双带着杏眼弧度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花看草看水果看玩具的时候都会显得天真可爱,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很认真,那些令人难以忘记的妩媚是她天生就有的,与这双眼睛无关,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此时她看过来的眼睛,就像是看书的时候一样认真。
一时之间,徐道士有些分不清永寿公主是不是在和他谈论《尚书》。
他没办法回答她,怀里的书落到了地上。
一直望着她的面容,她澄澈漂亮令人沉陷的眼睛,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刚刚檀华的话并不是在和他争论什么,她并不是一个喜欢争论的人,也不是在和他讨论《尚书》,她对那句古话有自己的看法,这个看法几不需要去说服谁去赞同,也不需要在辩论是说服谁。
当他伸出手,隔着一层夏季衣衫触碰到檀华的腰肢的时候。
有些痒,檀华笑了笑。
道士倾身抱着檀华,她是柔弱无骨的一个女孩子,连肌肤都是薄的,仿佛能透过阳光一般。
他垂眸看她鬓角纤薄的肌肤,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白得像瓷,黑得像墨。
轻声说:“我姓徐。”
檀华说:“我知道。”
道士说:“俗名微生,徐微生,道号薄云。”
檀华说:“好名字。”
生于微小,薄云浮空,也算是好名字吗?
他想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又怕她像新雪一样融化。
于是,他像檀华刚刚亲吻他一样,将薄唇贴在了她的唇角。
他的灵魂在战栗。
这是一个无法收场的吻。
它连绵成火,连绵成水,徐微生觉得自己在下雨天的微凉的夏日被烧成了灰烬,他在漆黑的湖泊底部被分解,又在柔软温热的水中重生。